走出吴庄( 三续)(3/3)
“哎呀,我们本来就采得不多!”文景与慧慧推让。因为拉话的缘故,她们这天确实采得不多,文景不忍心占她的便宜。募地,文景突然从慧慧脸上读出了什幺,忙对慧慧笑笑,说:“那好,他有革命蒿,我们有革命的麻麻花,和他交换!”
望着文景远去,慧慧又感动得热泪盈眶。“有百分之一的希望,我们用百分之百的努力来争取。我来帮你!”这话象磁铁一样吸附了慧慧全部的思想、全部的灵魂。这话象铭文一样深深地镌刻在慧慧的心上了。
寻求爱情、寻求幸福是一种自发的、顽强的、不可阻挡的欲望,不可逆转的趋势。慧慧完全被这趋势征服了。因为向好朋友吐露了心声,心中象搬掉了一块石头,慧慧一身轻松。因为好朋友愿意帮忙,乐意成全,慧慧觉得自己的信心和渴望越来越高涨。她竟然忘乎所以地背起了语录歌:“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她不是低声地嘟哝,几乎是以狂咏的形式朝着西边的夕阳歌吟,她相信她的情人赵春树会感应到这一切……
尽管是一个人徜徉在坟头与乱石交杂的墓场,慧慧一点儿也不感到孤单。因为她的希望与阳光融为一体,仿佛构成了一团团理想的光球,环绕在她的周围。她举目四望,没看到春玲的身影。一个快慰的想法又很快从脑海浮起。春玲的娘对麻麻花也一往情深呢!慧慧便急急火火又寻觅起来。
“慧慧,来这边儿采!”远处,有一对青年男女在叫她,那飘忽的喊声中略带点儿胆怯。其实她在先前就认出了他(她)俩。男的是“农劳”子弟冀建中,女的是家庭出身为地主的丑妮。——平日他们很少联系。因为建中与丑妮不是随婶子大娘和老弱病残在大田里干活儿,替老弱病残们拿轻荷重,就是干掏茅坑垫马圈的脏活儿。慧慧和他(她)俩相处并不热络。所以她打一愣怔后假充没有听真切,低了头只管采自己的。
“慧慧,你来看!”
不料丑妮却执拗地一条声儿喊她。那建中也伸直脖子站在坡上,双眼直勾勾地拽她。
“慧慧,你——过来,一小会儿。”
当慧慧明确地意识到自己为什幺不想靠近他(她)们时,就有些不好意思了。她朝旷野望望,薄暮迷朦。吴长红与文景也不知道藏到哪里谈心去了。呈现在视野中的已是蚂蚁似的辨不出色彩的黑色剪影,在慢慢地向村路上蠕动。慧慧便努力驱动自己不情愿的双脚,下了一个坡,向他俩所在的梁上走来。
“你看这碑上的字!”建中站在一块横躺在地下的墓碑前,那丑妮急急地拽着慧慧,拉她辨认碑上的字。
不看则已,看罢慧慧大吃一惊。原来她们已走出吴庄的地界。这块坟地正是她外祖父家的祖坟。这块墓碑正是她外祖父给她曾外祖父立的,上面还有“不肖孙”她舅舅的名字。就她和建中的文化程度,他(她)们虽然不懂“先考”、“先妣”和下面的文字,但凭直觉他(她)们认为那是比地主还地主的封建官僚。那碑之所以躺倒在地,正是一九六七年大革命高潮时期邻村红卫兵掀翻的。
“除了你俩,还有人看到幺?”慧慧因惊慌,声调都变了。
“别人看了也不注意。”丑妮急忙安慰她说。“再说谁认得上面的字?即便认得字也不知道是你的外祖父家的。——建中的娘不是和你娘一个村幺,只有他认得。”
慧慧便阴沉了脸默不作声。她在心中怨恨她那聋娘没有见识,照顾不到这些。
“你放心。就连我俩也没看到!”建中象宣誓似地表态。
慧慧感激地望望他(她)俩,拉着丑妮的手用力摇一摇表示友谊。接着就急不可耐地捧了地上的羊粪、脏土往那碑上涂抹。她恨那带给她恶运的祖宗,恨那除了屈辱没给她留下一丁点儿好处的祖宗。她把那脏物捧上一堆后,又站上去用脚可劲儿擦,仿佛要擦出心中的憎恨似的。
丑妮最能理解她,便不声不响地帮她擦。
“我们把它翻过来,不就一劳永逸了。”建中找来一根粗树枝,把树枝的一端插入碑身下,三个人攥了另一端,同时使劲儿,才把那沉重的碑身掀动。然后慧慧和丑妮分别搬着石碑的头尾,建中把翘棍插入中间,三人再喊一次“一——二——三”的号子,才把那笨重的石碑翻过身来。
就象完成一个伟大战役一样,三个青年长长地松一口气,以为掩盖了一段历史,掩盖了丑陋的血统。可是,当她(他)们俯身细看时,才发现背面的文字。
“呸!讨厌死了!”慧慧生气地唾道。她的声音带着欲哭无泪的鼻音。这地下的祖宗仿佛故意与她开玩笑!
此时,夜幕已笼罩了大地,碑上那密密麻麻的字迹再难以辨认了。慧慧搓着沾满羊粪、湿泥和杂草黏液的手,无计可施。
建中突然想起口袋中有火柴,便接连擦了几根,借着微弱的光亮辨认一番,说:“可能是一生事迹。”
慧慧苦笑道:“一生罪孽。”
恰恰在这时,大队的高音喇叭响了。革委主任的声音越过吴庄的旷野,传到这南坡的坟茔,特别清晰。宣读了几段最高指示后,是今天晚上开会的内容:“晚饭后,全体共产党员、全体共青团员和全体青年突击队的积极分子们,到革委会开会。传达有关清理阶级队伍的重要精神。希望大家不要借故请假,不要迟到。”
慧慧双耳一耸仔细听听,头皮就一阵阵发麻。她再也顾不得祖宗“罪恶”的显现对她是多大的祸害了。这高音喇叭如同催命警钟,她急促地喘着粗气,提了篮子就走。嘴里只是重复着一句话:“天啊,我要迟到了。”
她顾不得与她(他)俩道别,只是嫌沾了湿泥和羊粪的脚底沉重,干脆把那双笨重的鞋子脱下来,扔在篮子里。光着脚风一样小跑着,在夜幕中穿行。
“这里的事你别再管。我瞅个机会,用锨挖个坑,把它埋掉!”倒是建中仿佛对不起她似的,紧追几步,将低沉的声音一字一顿地送入她耳中。
他(她)俩一直等她跑下坡,再也听不到她的脚步和摔倒的响声,这才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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