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吴庄(十一)一打三反(2/5)

    “放开!看叫老人撞见!”文景在长红怀里挣扎,用拳头捶打他。

    陆文景突然想到身上的钱和布票,忙掏出来塞给爹。用哄孩子似的口吻说:“爹,劳驾您啦。快到红旗供销社给文德和我扯衣服去吧。——改天我跑一趟误半天,比这损失还大哩。”

    “管它哩!能赚一分是一分!”陆富堂倔倔地,依然要冲过女儿的防线。

    “因此中央要求全党:放手发动群众,打一场人民战争,掀起一个大检举、大揭发、大批判、大清理的高潮!”

    直到午后,文景的心都沉甸甸的。这“一打三反”的序幕就象变魔术似的,虽然曾使她感到片刻的惊奇,甚至是如释重负的轻松。但这种放松的快感转瞬即逝,紧接着就是如同磐石压住心脏一般地沉重。唉,可怜的慧慧娘、可悲的慧慧!参会前她们还认认真真打扮了自己,满怀希望,满怀向往!谁知道会是这种下场呢?

    长红在小憩。枕边放着本小册子,是毛主席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他没有听见她进屋的脚步声响,却猛然听见“爹娘呢”的柔细的问话声。这时,那男子汉脸上的其他部分还未彻底苏醒,一双眼却透过惺忪的状态、放射出灿烂的光芒。他既高兴又惊奇地一跃而起,跳下地来痛痛快快伸个懒腰,那伸起的胳膊还没放下来就抱起文景在地上转开了圈儿。

    “你已经误了一半儿,连二分也赚不下了!”陆文景毅然张了双臂,堵着爹。

    老李讲毕,是吴长方讲话。他着重讲的是结合吴庄的实际,掀起“四大”的高潮。听着一个“大”比一个“大”震耳欲聋,再加上革委主任那充满杀伐之气的腔口,陆文景便由此时的“四大”,联想到了“大革命”高潮时的那些个“四大”(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了。想起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和地富反坏右头上那高帽子、脖子里吊着的木牌,心里就着怕。原来想开溜逃会的打算也无影无踪了。不由地琢磨这大检举、大揭发、大批判、大清理将会“火”到什幺程度。心情象沙尘滚过一样,立时灰暗起来。倒霉败兴事儿旋风般纷至沓来。自己锯旗杆、拒听宣布林彪叛逃的会议,父亲偷窃玉茭、土改时曾划过地主……。越想越觉得心头发凉。竟将革委主任宣布的“吴庄深入开展一打三反运动、推进‘斗批改’向纵深发展的重要措施”当作耳旁风了。张皇之际,那迷茫的目光悠忽就转到台侧,落到吴长红身上了。长红早停止了记录,正眼巴巴地望着她呢。两人这目光一碰,即便风雨沧桑,亦象乾坤定位。长红的下巴一晃一晃只朝她点,文景虽不解其义,干涸的心田已是春风化雨了。

    深秋的中午,街上一个人影儿也没有。只有靠墙立放的秸杆在秋风中瑟瑟抖动。一上午没有干活儿,大概是唤醒了庄户汉的乏筋,都睡午觉了。慧慧家院墙内探出的枣枝,也摇摇欲睡。那细碎的叶片垂在阳光之下,仿佛倦怠人懒睁的困眼。可惜蜜蜂和蝴蝶不识时务,还在嗡嗡嗡地吟唱。文景驻脚在慧慧家院墙外细听一会儿,没有啜泣声、没有说话声、安安静静。缄口不语,其实是最佳的自慰方式。文景摇摇头否定自己:她曾想进去抚慰慧慧几句,细想想根本不知道说什幺好!

    陆富堂攥了那布票和钱,默然掂对半天。觉得还是女儿的算盘打得精细。不过,他的眼神儿刚清澈一下就又浑浊了。坚持说:“还是你去扯吧,我来替你开会!”文景知道爹是怕扯不好布料,交代不了她和娘,就说:“我娘吩咐了,就扯丈一的军绿洋市布!对,您再默念一遍!”

    情思未经筛选,长红在会上晃动下巴的影象又历历在目了。除了替她关心她的爹外,还有没有别样的信息呢?——文景最最挂心的消息?不管怎样,从彼此互相关心发展到体贴对方的亲人,文景觉得她与长红的恩爱又加深了一层。她的双腿不知不觉就把她的人舁到了长红家里。婆婆那软溜溜的病臂就象一条绳索缠绕了她的愁绪。

    生产队背后的饲养处,传来持续不断的骡驴的嘶鸣。它们的吼叫倒叫人心静。

    

    这时,身旁的冀建中却揪她的衣襟,扭头叫她朝身后看。文景一转身,发现是她父亲陆富堂进来了。老汉懵头懵脑正朝会场里走。文景便明白了长红朝她晃下巴的用意,是提醒她阻止他爹来参加这惊心动魄的大会。文景心头一热,急忙混在几个上厕所的女孩中,拐个弯儿,跑过去截住她爹。不说青红皂白就将爹拽到了生产队大门外。

    这天上午的“一打三反”就以慧慧的晕倒、文景的扎针抢救、众人的围观而宣告结束。

    看台下乱糟糟地一片嗡嗡声,吴长方用那只手使劲拍桌子,叫大家安静。动员党团员积极分子上台批判。台上的春玲见慧慧仍无动于衷,急忙撕了张纸,写了几句话,团成个纸团,扔在慧慧面前。慧慧象溺水的人,抓了救命稻草。展开一看,上面写道:“快表态吧!摆在你面前的唯一出路是和你娘化清界线要不你的愿望就泡汤了。”那字迹在慧慧的眼前一会儿变大、一会儿缩小;一会儿又变成了重重叠叠的舞动的蚂蚁。慧慧只觉得浑身发热,头脑象要胀破一般。耳际如狂风吹过空穴似地“嘶”儿一声就栽倒在台下了。

    陆文景决定不把会上的内容告诉瘦弱的爹娘。尽量让他(她)们生活在运动圈儿外。能瞒多久算多久!任何事件一旦落上岁月的尘埃,给人心灵的震撼就小多了。

    ※※※

    母亲和文德在欣赏爹扯回的军绿布料。爹为他顺利完成任务而沾沾自喜。文景敷衍了几句便独自踱到户外,悄悄儿听隔壁的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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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爹把那“丈一的军绿洋市布”背得滚瓜烂熟,文景方返回会场。——天哪,刚刚离开不一会儿,会场里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一打三反”运动已经揭开了序幕。——号运动对象是一个女人,竟然是慧慧的娘!工作队老李正在念早已准备好的稿子。文景侧耳细听,原来是下雨那天,老李滑了一跤。恰巧被慧慧的娘撞见了。她跑过来忙搀扶老李。老李脚后跟上的一根筋抽住了,起先迈不开步。慧慧娘就架着老李往前挪动。老李问她是哪家的女人、男人叫什幺、儿女都是谁,她摇摇头一言不发。随后指一指自己的耳朵,解释她是个实聋子。老李心头一喜,觉得吴庄群众的思想觉悟就是高,连聋子都懂得学雷锋。不料后来她就露出了‘投机’的狐狸尾巴,给老李送去半升红枣、半碗黄豆,还问老李可不可以到她家吃顿派饭。多亏老李警惕性强,背过她一打问她的家庭出身,原来娘家是邻村的地主。揭发至此,老李就慷慨激昂地上纲上线了。老李说:“其实阶级斗争就在我们身边。你想想,今日要答应到她家吃饭,明天她又会耍什幺花招呢?这难道不是趁人之危腐蚀拉拢革命干部下水幺……”

    

    阳光透过窗户,斜斜地照射进来。使屋内的暖壶、马蹄表、年画儿都变成了油画中的静物。阳光照在长红的左膀上,也照在文景微微后倾的面庞上。文景方正的额头、红扑扑的脸蛋、裸露的脖颈、乌黑的鬓发,都是光与影和谐的静物艺术。吴长红搂着陆文景,就象搂着阳光下酥酥软软的洋睡莲,不,就象搂着阳光下晒过的小猫咪。隔着衣服都能感受到她那肌肤的细软娇嫩、感受到她那玉体辐射出的暖烘烘的热量。

    有了斗争对象,台下百姓那悬了半天的心也就踏实下来。早忘了吴长方公布的纪律,只听得嘁嘁嚓嚓一片议论声。平日里嫉妒慧慧太上进的女娃们,怀疑她娘的举动是慧慧指使的,就嘲笑慧慧聪明反被聪明误。说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人家老李是什幺人?平白无故吃你的贿赂幺?一伙边听边往嘴里扔料豆子的后生,更是煽风点火的主儿。他们说步是送吃食,第二步是请进门,第三步就是解裤带了。美人计!绝对美人计。只有几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们唉声叹气地摇头,说世上真有没良心的人!

    吴长红却不管不顾,垂了头就用他那棱角分明的嘴巴堵住了文景细嫩柔软的双唇。文景的小拳头一下就酥软了。她那颗易于激动的心,紧紧地贴着心上人的胸口,怦怦直跳。一对情侣由一个抱着另一个亲吻,很快又变成了站着相拥着亲吻。

    “不是说听一上午赚四分工幺?”陆富堂说。

    慧慧娘不知被谁揪扯到了舞台中央。只见她原本整齐的剪发已凌乱不堪,外衣纽扣也拉开了。这位一贯生活在无声世界的残疾人,实在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幺,张着痴呆愣怔的双眼搜寻台下的女儿,希望女儿能用手势给她比划个说法。不料,慧慧却低垂了头不敢与娘对视,抽抽咽咽只顾垂泪。

    老李讲到此就带上了浓烈的阶级感情,声音非常激动。那支委来了灵感,急忙站起来鼓掌。他将手掌高举过头顶,一会儿朝台左鼓鼓、一会儿朝台右鼓鼓,带动了整个台下的众百姓。掌声经久不息。老李不悦,扭头瞥了吴长方一眼。吴长方只得站起身来,示意大家安静。坐下来就低声呵斥那支委:“连个掌也鼓不到点儿上!甚毬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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