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吴庄(十五)阴差阳错(1/5)

    十五

    一年半以后,陆文景就在省城西站立稳了脚跟。她好比一株香椿树苗,原先生长在有毒的地层里,枝叶萎枯。一旦被移植到肥沃的土壤里,就枝繁叶茂、绿荫如盖了。

    赵春怀所谓在省城上班,其实是为了名声更好听。准确地说,他所在的省城西站位于郊区。这里离市中心很远,离西山矿区却很近。便于往全国各地发运煤。据说在西山之西,大约二、三百里的地方还有个神秘的军工建设基地。所以这小站虽然客流量不大,货运量却不小。还常常运送些号有“保密”字样的集装箱。赵春怀的工作就是穿上蓝色的铁路制服,站在站台上面朝着进站出站的火车摇晃手里的红旗和绿旗。

    陆文景之所以喜欢这个地方,并不是因为它繁华、热闹。而是因为这地方不割资本主义尾巴、不搞“一打三反”。一年四季,户外的一切注意力都集中在纵横闪亮的路轨上、轰隆隆进站、出站的火车上。虽然大喇叭也播“两报一刊”社论、也喊流行的口号,但呐喊仅仅流于形式,深入人心的依然是车轮的安全滚动。

    铁路职工们的住宿条件远没有农村百姓宽敞。都是洋灰瓦盖顶的低矮的平房,一间十平方米的单身宿舍。为了充分利用空间,带家属的职工就把铺板靠了后墙,床前再摆个一人高的旧文件柜。这就把屋子一分为二了。后面是卧室,前面的空间就兼作客厅和饭厅了。

    灶房却在屋外窗台前。砖垒的灶台、铁皮卷的烟筒、石棉瓦搭建的小棚。遇到刮南风时,烟往小棚内倒流。生火的女人们烟熏火燎地淌眼泪,呛得直咳嗽。看文景柴一把炭一把珠泪滚滚的,赵春怀问:“没想到这幺窄逼、这幺受屈吧?”文景只把那晶亮的大眼望着灶口,头也不抬说:“比农村搭野灶熬胶和烟煤好闻多了。”每逢这时,赵春怀就十分感动。目不转睛地看着年轻漂亮的妻子。这里的居住条件的简陋和赵媒婆所宣称的到省城享清福,其反差是多幺大呀。从不见文景失望和抱怨。赵春怀没有见过任何女性能象她这样随遇而安、随地易处。从脱掉红嫁衣那一天开始,她就找了破麻袋、细沙子,噌噌地擦出了他那锈迹斑斑的旧铁锅;娴熟地搬砖和泥,修整好他那废弃不用的灶台(——自打离婚后,赵春怀就懒得做饭,吃开了集体灶)。没几天的功夫,当他下班归来时,那石棉瓦搭成的小棚里就菜香饭熟热气腾腾了。她的熟练自如、因陋就简、因地制宜,根本不象才娶的新妇,倒仿佛是探亲归来的女主人。

    春天来了。柳叶儿、羊蹄子草、布谷鸟、红嘴雀儿,冬眠后的一切有生命之物又出现了。大自然呈现出一派生机。文景便邀了意气相投的职工家属们到附近的坡梁上去捋榆树钱、挖野菜。把春天的绿意带回到铁路职工的宿舍里、餐桌上。伴随着春天的脚步,文景总是有新的创意。发现了一块长满蒲公英、灯笼草的荒地,她便确认这块地土质好,建议大家来开垦。不料响应者竟寥若晨星。——这里家属们的兴趣大都在织毛衣、进市中心购买时髦衣服上面。再就是串门子、笑话去煤矿“粜黄米”(暗指卖淫)的女人。但凡嫁给铁路职工的姑娘媳妇,靠的都是几分姿色,图的是享清福,盼的是男人们月底开了工资,自己来点票子,享受那优越感。对于捋榆钱儿、挖野菜这唾手可得的收益,她们还愿意体验体验。在大太阳下抛头露面来刨荒地,晒黑了脸、震粗了手、让男人不待见,谁来负责呢?

    文景则不然。她的开荒既是习惯的作用,也是精神的需要,或者说是情感的需要。离开父母一年多她都没有回乡,正是因为不愿意看到那冤家对头、不愿重登那伤心之地。但是,当她从慧慧的来信中得知吴长红是蒙受不白之冤、被她和慧慧深深误解了时,又是何等地难堪、何等地不忍与无奈啊。谁能想到在她人生抉择的关键时刻,吴长红一家中了蜂毒去了县城医院呢?尤其长红口眼歪斜、几近毁容。在医院那百无聊赖的日日夜夜里,他一直在呼唤她的名字。既想见到她,又害怕被她看到。好强的他怎能将丑八怪的形象展现在丽人的面前呢?——在那时,长红已经知道他被他二哥耍了,他也知道文景不能承受这打击,可是他却只能辗转在病床,束手无策,忧心如焚……。

    “他听到我嫁人的消息又会怎样呢?”慧慧在信中没有说。“他现在恢复到什幺程度呢?”慧慧在信中也没有说。陆文景无时无刻不在思念故乡的亲人。——身不由己的处境和遥远的距离仿佛化解了她和长红间的恋情,而打熬成浓浓的亲情。文景觉得她对长红的惦念如同对父母和文德的牵挂,那是心灵连着心灵的眷念,已熔化在血液中了。当那喷着白汽的客车长鸣着驶出车站的时候,当送行者向远行的亲人频频招手的时候,当衰草再度泛绿的时候,陆文景遥望长天,不知背井离乡多少年!

    只有不停地劳作,才能忘掉忧伤、忘掉思念、忘掉世道的不公平。只有不停地劳作,才能播下新的希望,心情才会踏实与安宁。春天翻开湿土查看种子的萌发,秋天收藏老天的恩赐。按照家乡父老的规律办事,便是与亲人们踏着同样的节拍生活了。

    又且,对赵春怀来说,他对文景的爱还是生命历程中的偶然现象。这种爱在他意识中是刚刚获得存留地位的玫瑰色幻影。以新婚之夜作为分水岭,陆文景就感受到那种爱仅仅是浮光掠影,既肤浅又空洞。当他褪去文景的大红嫁衣,将她抱进升腾着朦胧水雾的澡盆的时候,情欲也同时升腾。他对她不乏诗意的赞赏。他说从红旗公社撞车的那一刻起,他就爱上了她。爱她的天然丽质不假雕饰、爱她的朴实清新浓淡宜人、爱她带有出土荷藕的泥土芬芳。也许是看得杂书较多的缘故,赵春怀对女子的欣赏有着超越当时时尚的独特角度。他说那天傍晚,在光明与昏暗混合一体的朦胧中,文景的脸上镀了层莲花宝座上的观音的金光。她幽渺的幻影一直占据着他的心灵……。

    但是,第二天早上,当他在新婚的床单上未发现“处女红”时,他便一脸阴沉,露出了鄙弃的神色。他说他付出了高价,要的就是十全十美。被他尊为赐福女神的文景顷刻就变成了祈福于他的卑微民女了。他因激动使宽脸盘上那眉眼都挤到了一处。非要文景给出“实事求是的原因”。文景一时心碎,立即就意识到赵春怀之爱与吴长红之爱是何等地不同!

    “他是谁?他是谁?!”看他气急败坏、步步紧逼的样子,文景恨不得扇他一记耳光。但是,想到他每月如约寄给文德的十元钱,想到慧慧来信所说的她娘吃了她捎回的药,大见好转,再未犯病,想到慧慧劝她的要好好儿与他相处,就只能忍气吞声了。但她不愿意看他那张脸子、不愿意与他交言接语。只好提笔写下喜鹊的地址,让他到红旗公社卫生院的小护士那儿找答案去。他还真写了信,直到喜鹊的回信解开疑团,那张大脸盘上的眉眼才各就各位。

    冷静下来想想,他对她的慷慨也实属不易。他一个月开六十四元的工资,给他自己家寄二十元,再给她家寄十元,剩下三十四元做两个人的生活费。显然是紧巴巴的。便只能把住“进口货”这道关了。据邻居们说,他原先抽的是“大前门”高级烟,如今降成低挡的“顺风”了;原先还隔三岔五打二两白酒、买点猪头肉,自己犒劳自己。自从娶了她,这点享受也戒了。听了这些传言,文景心里也不落忍。既然共炊同眠,做了他的妻子,也不能让人家跟着自己受委屈。做妻子就要与丈夫共挑生活重担,尽妻子的责任。因此,文景开荒种地也有补贴家用的算计。

    她将自己开垦出的荒地分作十个菜畦,一半儿栽了芹菜、韭菜、西红柿、茄子等费水的菜蔬;一半儿种了玉茭、豆角、南瓜等省水的大田。并给自己的园地起名叫“陆园”。

    黎明时分,当闹钟唤醒赵春怀(通常他是清晨四点上班)时,隔壁的漂亮女人听见响动翻个身,呓语呢喃又睡去了。文景却很快就起床了。她用自制的扁担,一头挑了大铝壶、一头挑了小水桶,张开两臂抓着吊绳,象燕子一样穿行在朦胧的晨曦中。当她一趟又一趟地越过几道铁路、跨过几个土坎儿、爬上高坡,把她的菜畦浇得湿津津的时候,那些职工家属们才会露面。她们常常似醒似睡地望着那挑担人发呆。一旦看清楚是文景,就会惊惊乍乍地说:“哎呀!憨胆大!这幺早,不怕坏人?不怕火车撞了?”文景笑一笑,回话道:“小心些就是了。”在吴庄的突击队中已经养成了早起的习惯,反而觉得这也是种享受了。那橘黄色(或者是深红色)的黎明,虽然也是半明半暗的迷朦的基调,到底与黄昏时不同。黄昏时的朦胧,黑暗总是占上风,步步紧逼压制光明、驱赶光明。而黎明时的朦胧,光明却是年轻的、主动的。黑暗在活泼泼的光明面前不堪一击。当朝阳从山顶露出额头,将怒发冲冠似的光束射向穹宇的时候,不仅大地上的黑暗不复存在,连个人心田也一片光明了。这时的振奋、愉悦和浑身的干劲是睡在被窝里的人感受不到的。尤其当绿油油的芹菜的叶片、西红柿的小小黄花在太阳的光束中绽放、舒展时,文景仿佛就变成了那株幼苗。感到液汁在无声的枝条中涌动,吸足营养的花蕊的芬芳在潮湿的气流中喷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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