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承错爱巽公子入魔斩旧缘齐卿娘奏本(2/2)

    早在最开始,兰芳卿娘就很看好北堂这孩子,她晓得朝中另有几位老臣的心意也是如此,明里暗里,她们一直保着她。太皇将北堂岑收为义女,总以‘我儿’唤她,令她陪王伴驾,除却先阔海亲王洪姱以外,最不满的就是姬巽。齐兰芳不能理解,便好似现在她不能理解姬巽为何还不肯放弃,多次奏书陛下,请求陛下留他父家姊妹一命。

    “你岂敢?”姬巽的声音发颤。父族的姊妹侄女们尽数下狱,姬四那小狼崽子已背叛了许家,她的爹在宫里猫着没有一点动静,锡林也丝毫不晓得为父分忧。他所图谋的都没有得到,他原本应得的也都失去了,就在这种时候,齐兰芳来落井下石、来伤口撒盐了。他当年就受过这样的屈辱,一把年纪了,莫非还让他再受一回吗?姬巽拉扯着齐兰芳,难以置信道“我是庄宗皇帝的孩子,我是天女产育的骨血。你岂敢参我?”

    陛下的回信措辞严厉,齐兰芳看了不免咂舌:望老郡公以大义训姊,令守礼法。若执迷不悛,妣宗之法俱在,孤不敢私!

    时年二十有一的关内侯至今才想起上殿参王,太皇惊异于她的善忍,明知故问‘爱卿何念?’北堂岑撩衣便拜,道‘臣戍卫边境四年有余,今四海皆为上赤子,此臣所以振上远德、归于时民之职分也。然人皆有母,独臣无母,臣无所恃。虽报主身壮,然心似萍泊。上怀远柔逋,不以臣粗猥,请拜为母。’

    “四品言官,也敢直呼我的名讳?”姬巽的精神很不好,伏在案前,衫垂带褪,懒怠梳妆,浑浊的眼白中血丝密布。他年轻时是很漂亮的,而今鬓发已斑驳了。片刻,他忽而撑起身子,问道“姜儿呢?我的姜儿怎么样了?你为什么没有在照顾她?你为什么独自留她在暖堂?”

    姬巽犹记得她们的分量,洪姱是孔武有力的安福殿侍郎白姓招来的,她是姊妹中最沉、最壮的那个,姐姐因此选择在她八个月时催产。夷姤最轻,她三岁时进饭就进得不如其他皇女香了,也不如姊妹们活泼爱动,要世夫们在后头一惊一乍地追着跑,她总是很安静地坐着。姬巽清楚地知道,她们之中有一位,日后会成为皇帝,因为她们都是天女的骨血,是娲皇浴血而生的后裔。不像她们的兄弟被称为皇公子,她们作为皇女,生来便注定要继承母亲的一切,要延续神明的应许之福。

    “我要参你阴阳不明。”参完这一本就能颐养天年,含饴弄孙了,齐兰芳想到就心情舒畅,气定神闲。

    “可我也是娲皇的后裔。”姬巽不禁皱起眉,一双眼中的哀痛相当沉重“我只恨我不是女人。我恨我必须受伤才能流血,我恨我生来便无处容人,我恨我不能将一条生命从娲皇的座下带来人间。同样都是母亲的孩子,为什么我不行?”

    “为什么不知足?”姬巽从未见过齐兰芳如此疾言厉色的样子,他有些被吓到了,默默呢喃了两遍,往后退却些许。

    他太钦慕他的姐姐,太渴望执掌生杀的权柄,以至于这份感情在压抑的框架之中扭曲、变质,促使他忌恨姐姐的女儿。齐兰芳忽而对他生出很浓的哀悯。三圣掌管着世间的一切,她们与所有妇人都见过面,而姬巽永远都无法窥见哪怕一寸母神的裙摆,尽管她们妻夫不合,但姬巽堂后的神龛中仍然供奉着广嗣送生慈姆佛多的玉雕塑像。

    “你到底想要什么?”齐兰芳站在正屋西暖阁的珠帘前,“姬巽,我们已经接近十年没说过话了吧?”

    “你这话什么意思?”姬巽登时警觉,他站起身,两步走到齐兰芳的面前,攥住了她的衣领“齐兰芳,你什么意思?”

    “我如何不敢?”齐兰芳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将他拉至身前“你姐姐景宗大行数年,你早就应当醒醒了!她老人家封你函谷郡公,对你所作所为视而不见已是相当纵容,你仍不知悔改,与你父族姊妹大肆敛财,朋扇朝堂,试图左右朝政。我不明白,你究竟想要什么?你究竟为什么不知足?”

    民间收义女,少不了取乳名、戴金锁、送碗筷,太皇怜悯北堂岑祸衅所钟,少加孤露,遂赐金虎头长命锁,象牙筷、白玉碗。加置左右前后将军四人,侍中十人,车前辅政十四人,散骑、旅贲各五十人,乃谓之‘北堂虎’,见礼如亲王。出行仪仗合增红油绢绡金雨伞一对、红纱灯笼两对、红油纸灯笼两对、大小铜角两对。又令降作寺大匠奉旨扩建侯府,安置边将军遗孤。

    长女容姃。姃,通正,当也。王正召方,乃天女之师征讨四方,容民畜众;三女洪姱。骨佳为姱,洪,鸿也,混沌元气,取盛大之意;四女日妍。妍,技也,一曰慧也。日有所进,登闳高远,日高日上,日上日妍;六女夷姤。柔遇刚曰姤,言和而色夷,性情敦笃;七女安姁,燕雀争善,处于一屋之下,母女相哺,姊妹亲和,谓之姁姁。

    “你的么?”齐兰芳略微愣怔,“我若不是你的家主,姜儿也自然不是你的姜儿。”

    她的事情太皇多少听说了。洪姱征缴军费,行为过激,北堂殴打皇女,目无纲常。此事从西北闹到京师,还闹得不够,洪姱的心里不舒坦,不把这个孩子活活逼死,她舒坦不了。可如今这孩子已不是个杂号将军了,她是西北军中剑光耿耿的一颗将星,西北军严刑厚赏,多少青年女男是仰慕着这个孩子而投身从戎的。身为皇女,不能远瞩,三天一训斥,五天一常刑,若非她府内傅相替她捂得严实,北堂这孩子又心眼实诚得几乎有些拙笨,只怕她早已失了军心。

    “你实在是疯了。”半晌,齐兰芳吐出这么一句话“你年少时,庄宗夸你胸襟如女儿一般。她是害了你。”

    为什么不知足?因为姐姐的每个女儿,他都抱过。

    久在战场拼杀的女娘心神大乱。人人都讨好她,人人都算计她,人人都害她。母亲效忠一生的朝廷、舍命拱卫的京师,不过是没有血光的严酷战场。彼时齐兰芳与她把臂同行,正走到南宫玉堂殿前,遂叫她附耳上来,为她指出一条明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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