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燃木(3/8)

    段需和不是一个足够专业的采访者,他先问了赵二几个基础的问题,什么时候出生的,病是怎么得的,又如何看病。

    赵二说是父亲赵达把他从山下捡来的,原本就没爹没娘本来跟着师父学手艺,生病了刀都拿不动就被赶出来了,赵达把他带了回来。医院去了,医生也不知道他是什么病,让他去大医院,去不起,后来一个老中医开了点药,每天喝,不见好,但是也没有更坏,这就已经可以了。

    段需和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想要去触摸赵二脸上干瘪的皮肤,谈择按住了他的手。

    赵婶像突然惊醒一样冲过来,恨恨盯着段需和要碰她儿子的手。她儿子太虚弱太来之不易了,她不允许出现闪失。

    段需和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过于失态,他换了一个关键的问题:“那你身上,有没有胎记?”赵二想了一会儿说:“有的,肚子上。”

    段需和大声重复:“肚子上?”

    门突然被重重推开,随着风一起飘进来的是一股浓重的腥气,血和油混在一起的味道,熏得段需和头晕恶心。

    赵大回来了,他是一个敦实的胖子,硕大的脸盘子上有一对硕大的眼睛,眼白占据了绝大部分,使得那布满红血丝的眼珠看起来就要瞪出来一样,手上提了红线系着的半扇猪脸,也睁着那死不瞑目的眼。

    “谁在我家!”

    他的声音非常洪亮,跟打雷一样,吓得段需和震了一震,左右观察,还是走到了谈择旁边。

    “赵叔。”谈择担下了责任,没有把段需和拎出来,只说,“来问赵二点事。”

    “呵呵,来问……”赵达耸起颧骨大笑着,他抽出腰上别的杀猪刀,在谈择脸上比画,“我儿子都快死了!有什么要问他的?”

    段需和都怕那刀划到脸,但谈择居然一步都没有后退,就像面前的不过是一张纸片:“就走了。”

    “滚!”

    赵达粗着脖子喊。

    赵婶不太同意,喃喃地说:“给钱,说好的钱。”

    段需和干脆把整个钱包都给了她,谈择已经往门口走了,段需和害怕他丢下自己,快走两步,自己都没意识到紧紧抓住了谈择的手,好在谈择没有甩开他。

    在门关上之前,段需和回头看了一眼,赵二垂着头坐在那里,像一个瞎了眼的聋子。

    他出神了好久才发现谈择在跟他说话。

    “钱包都留在那里了没事?”

    段需和:“哦,没事,里面就那些现金。”

    当然那个钱包就值现金的好几倍,但赵婶应该不会知道。

    这时他才反应过来还抓着谈择的手,赶紧放开了:“对不起!”“没事。”谈择活动了一下手腕。

    “你还帮着我撒谎,真的多谢你了。”

    谈择:“如果真的说你是找小孩,恐怕他们说什么,你都不会信吧,会怀疑买的人肯定撒谎。现在赵二都亲口跟你说了,他的父母已经死了。”

    段需和情绪有些激动:“他那个时候还那么小,万一他记错了,或者人贩子给他洗脑呢!你也听到了,他肚子上有胎记!我弟弟也有,这是他先说出来的,同样在肚子上有胎记的可能性多小,他绝对……有极大的可能就是段然。”

    谈择没有说话。

    段需和又默默地流下眼泪。

    谈择听起来有些无可奈何:“又怎么了。”

    段需和擦了把脸:“如果在家的话,这个病可能早就看好了,拖了这么久,落下病根也说不定,我还,还不能现在把他带走,我怕被砍。他还说父母都不在家的时候,他要自己煮药,他都病成这样了,居然还要自己煮药。”

    看到赵二的现状,段需和还重在思考应对的办法,但是听到细节之处的困难,更让他无法忍受,赵二承受的苦难化成具象,段需和光是想想心都要碎了。

    谈择不理解。

    每天有那么多人在生病,有方子能活下来就很好了,老赵夫妇掏空了钱都给儿子看病,还在家里照顾他,已经是好得像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

    怎么会有人因为弟弟要煮药就为他哭。

    谈择:“哭什么,这是很正常的事情。谈月梨要是自己药都不会烧,我就把她扔到后山去。”

    段需和泪眼中瞪着他:“你不会的!不要这么说,给小孩听到了多伤心。我知道,月梨也会做很多事,这样的小孩很厉害,但是……但是然然是我的弟弟,我们明明有能力照顾他。我只希望他得到最好的,永远都幸福。”

    这样说就像谈家对不起谈月梨一样,谈择质疑他:“你有能力吗,是家里有能力吧,你连冷水都受不了。”

    段需和窘迫地脸上一红:“什么,月梨都跟你说?真是瞧不起人,你怎么能因为不想洗冷水澡就否定我,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特长。我也有手有脚,给弟弟烧药难道都不行吗。”

    谈择没有再嘲笑他,只说:“你虽然有,要把赵二带走恐怕是不行的。”

    段需和早就想好了:“我不需要带他,我只要拿到他的dna就可以。结果出来他真的是段然,提供给警察作为有力证据,可以直接上门拿人。”

    谈择颇为意外:“你拿到了?”

    段需和:“没有……我根本没机会碰他,那时候你也按着我。”

    谈择:“他有皮肤病,你不能乱碰,你应该事先跟我说的。”

    段需和豁出去了,小声密谋:“我晚上去他们院子地上捡捡看。”

    谈择:“……”

    段需和:“干嘛?我是认真的!你还有别的办法吗。”

    谈择推开他的脸:“我不管你,你被抓到了别哭就行。”

    段需和虽然害怕,但还是说:“大不了把我送到警察局,到时候闹大了警察查起来更方便。”

    谈择提醒他:“你看见赵达的样子了,等他砍完你叫警察也没用。”

    段需和思忱道:“那我多穿点……你能到门口来接应我吗?”

    谈择冷漠地走开了。

    段需和被收养不到一年,乔镜华就怀孕了。

    这个迟到的好消息给乔镜华带来的快乐非常有限,她很担心段需和觉得自己不再被爱了。

    他是八岁被收养的,已经知道很多人情世故了,做家里唯一一个小孩的时间都不到半年,父母就有了亲生的小孩,乔镜华想到都替他觉得难过。

    她甚至一度不想要段然,以免一辈子担心无法公平对待自己的两个孩子。

    丈夫安慰她,是段需和为他们带来了这个孩子,来陪伴他,互相照顾,他们应该给自己一点信心,一定可以养育好这两个孩子的。

    段文方说:“只要我们心里真的把小和当作自己的孩子,就不用担心会亏待他。”

    段需和也说:“我想要弟弟。”

    实际上,他并不知道自己想不想要。

    他不懂好还是不好,毕竟没有拥有过弟弟,又怎么会懂呢。

    但是弟弟只要生出来了,那肯定就来不及塞回去,只能和他一辈子在一起,这个他是知道的。

    他这么说是因为觉得,这是乖小孩应该做的——不给父母增添烦恼。

    妈妈原本就是想要小孩,所以才选中他来到这栋大房子里,他已经被绝大多数人都幸运了。

    在孤儿院里面,有很多人是一直都没有被收养的,直到能够独立生活,就直接离开,作为大人组建自己的家庭。

    他们常常会说,孤儿院里的老师和院长就是他们的家长,但是所有人都知道,这其实是完全不一样的。

    说到底,他才是占据了弟弟位置的那个人,他没有资格不满意。

    有一天,段需和站在庭廊中间,佣人以为他要出去,为他把落地窗打开了。他示意让佣人做自己的事情去不用帮忙。

    因为他只是想看看妈妈而已。

    乔镜华在凉亭里和育婴老师喝茶听课,院子里开满了山茶与绣球,簇拥着她,也簇拥着她肚子里的弟弟。

    她的腹部已经隆起很高,捧着肚子微笑的时候,她看起来真的很幸福。

    段需和在心里偷偷叫:妈妈。

    他可以确定自己没有发出声音,更何况乔镜华离他那么远。

    可是妈妈回头了。

    臃肿的身体让这个简单的动作都有些困难,于是她站起身来,对着段需和招手。

    段需和跑过去,把头埋在她肩上。

    乔镜华对老师介绍,这是她的大儿子。

    她明明没有生育的经验。

    老师没有表现出来任何不自然,给段需和也倒了杯茶,很客气地叫他大公子。

    段需和捧着那杯回甘的茶水,趴在椅背上,看下面金色的锦鲤游来游去,听老师和妈妈聊天,早春的下午竟然这么温暖。

    段需和不得不相信,他生来就是要做妈妈的儿子的,只是中间出了一点差错。

    否则妈妈怎么能感应到他呢。

    爸爸妈妈让他给弟弟起名,段需和就叫他然然。

    生命的第一个代号是段需和赋予他的,他也加入了创造段然的团队当中,这让他觉得,他有义务和使命去照顾弟弟。

    他越来越期待弟弟出生。

    临盆那天,段需和一直在医院里,他没有进到产房里面,在休息室里面睡着了,直到段文方来叫他。

    消毒水的味道钻进他的鼻子里,电子仪器鸣叫的声音好像无限放大,缠着他还混沌的脑袋,生产非常顺利,乔镜华精神很好,叫他上前来,不要害怕。

    这是他和段然第一次见面。

    他的弟弟,他的然然。

    然然在睡觉,段需和原本以为,婴儿刚生出来都会跟被水泡过的猴子一样,很难看,但是段然就不是,段然很好看,像壁画上面的圣子,和妈妈一起散发出浅金色的光辉。

    乔镜华后来说他肯定记错了,因为段然生出来跟别的小孩没有区别。

    除了有一块淡红色的胎记,从右边的侧腰横跨到鼠蹊。

    有传闻说,红色的胎记是上辈子受到致命伤的地方,段需和觉得这太可怜了,他身上就没有胎记,上辈子是老死的也说不定,但是弟弟却受了这么重的伤。

    他发誓,这辈子一定要照顾好段然,绝不让他再受到伤害。

    “我也有胎记。”

    谈月梨给他展示,把左臂上臂内侧翻过来给段需和看:“在这里。”

    上面有一块指甲盖那么大的椭圆形胎记。

    段需和笑笑:“这是棕色的,不是上辈子的伤口。”

    谈月梨遗憾地说:“看来我不是特殊的人。”

    段需和否认:“不是这样的,月梨,你一定是特殊的,每个人都是特殊的。”

    他的说法并不能让谈月梨信服,她坚持认为绝大部分人都是平凡的,就跟蚂蚁一样。特殊的人少之又少。

    段需和意识到这是生长环境和受到教育的原因,每个人眼中的世界其实是不一样的,他眼中是上弦月,在站在世界上其他角落的人眼里,却不一定。

    不过他相信,只要他拿出足够的钱资助谈月梨,起码可以让她在之后的生活之中,多出不少选择。

    等他把赵二救出来,就带着谈月梨一块转学去城里念书。

    不知道谈择会不会答应。

    段需和看着谈择挑着一捆柴走到后院,干活的时候他把袖子卷了起来,露出的胳膊看起来居然很结实。

    也对,毕竟要干活养一家子人,没点力气怎么行,不过他平时穿的衣服都太宽松了,身高加持下便会误以为瘦削。

    段需和突然想到,谈择也还在念书,他之前计划的时候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件事。

    谈择当家太早,身上有种超出年龄的老成,这种违和的感觉让段需和甚至有点怕他。

    如果让他也一道去城里念书,谈择会同意吗。段需和觉得他可能有自己的想法,已经能养活自己的人恐怕不太愿意接受这种恩惠。

    或许是感觉到段需和的目光,谈择走到他身边。

    段需和拉了拉衣服,若无其事地说:“怎么?”

    谈择俯下身对他说:“别去送死。”

    这实在不是一个比他小那么多的人该说的。

    连段文方都不会这样跟他讲话,无论家庭内外,他始终待人恭谦,就算段需和有哪里做得不对,也会温和地说:“小和,能跟你聊一聊吗,只是沟通,如果你觉得爸爸说得不对,也可以立刻讲出来。”

    段需和希望自己也能成为这样的人,不过这很困难,控制情绪实在是一门学问。

    “我当然不会!”段需和小声说,避免被屋里的谈月梨听到,“我有一个新的想法。”

    那就是——等到赵达走了再去,段需和认为这个一个很有效的计划,不用承担被砍的风险,除了时间把控不是很精确,但是赵达总是要出门干活的,之前那么久都不在家,肯定待不了几天就走。

    段需和带着一双从爷爷抽屉里偷拿的手套,和一个原本装馍馍的塑料袋出发了。

    墙不高,绝对不到两米,段需和踮起脚可以看到里面,垒几块石头就够到顶了。

    但是他没想到,瓦片碰撞的声音居然比石头清脆那么多。

    术业有专攻,这个知识点大概小偷比他熟悉很多。

    才压了半个身体上去,瓦片就叮叮咣咣一阵响,风吹雨打腐蚀了不知道多少年,摸两下就碎了。

    连地板都没踩到,赵婶就跑了出来,她手里居然也握着一把刀,浑圆的刀锋,看起来有半口磨那么大!不愧是屠夫家里,随便摸出把刀来看起来都能把人劈成两半。

    他慌不择路只想逃跑,翻身就往下窜,已经做好尾巴骨摔在垒起的石头块上的准备。

    但是墙下有人把他接住了。

    谈择踢出去一颗石子,在地上弹了一下就没了声,似乎撞上了什么软和的东西。静了半秒,隔壁家的狗嚷嚷起来,连带着那一片的狗都叫,跟助兴似的。

    赵婶推门出来往那边走了两步张望,没看到人影,便也没有追出去,黑灯瞎火她又只有一个人,大概也不敢,骂骂咧咧地回屋了。

    谈择拉着段需和往相反的方向走。

    段需和怕他怕自己,等到了能说话的地方率先反思:“我太鲁莽了!应该先去看看那些瓦片……”

    “这下你死心了,明天就走。”

    谈择并不是在跟他商量。

    段需和怕这种斩钉截铁的语气,他慌乱地说:“不行,段然还在那里!”

    谈择深吸一口气:“就算赵二是段然,你也停止这种想一出是一处的游戏,找人来帮忙,现在你除了摔一身伤什么也得不到。”

    段需和摇头:“我知道,一开始我不是一个人,我跟警察敲过很多扇门,也有朋友派人同我一起,但是,这么他们都不是段然。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情,有时候连父母都觉得段然可能已经死了。”

    他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这些大道理不应该让别人来听的,他不想把这种苦水倒在无关的人身上,不过谈择没有打断他,也没有不耐烦,他似乎愿意听下去。

    段需和接着说:“其实我知道,赵二记错的可能性非常小,有可能只是我的臆想,但是,万一呢。”

    谈择的善意似乎是段需和的想象力赋予的,他本人只有一副铁石心肠,说:“自我感动不如做点有用的。”

    这一榔头敲在段需和脑袋上差点把他砸死。

    愚公移了半辈子山,菩萨说原本这里可以做景点致富全村。

    段需和无论如何睡不着了,他也觉得谈择也有道理,有理到都有点恨谈择了,为什么可以这样轻易说出不好听的真话来,可能因为谈择打心底也恨他。

    他也恨自己好了,随大流还轻松一点。

    这辈子最恨他的人其实是岑琳娇,她一直觉得他是扫把星,她做生意亏本、打牌输钱甚至包括打蛋打了个臭鸡蛋,都是岑浩的错。

    如果不生这个儿子,她就不会有这么多拖累,她那么漂亮,原本可以过明星的生活。

    四岁之前,段需和常年被关在黑色的储物间里,他一直以为自己的名字叫“霉虫”。

    “待在这里。”

    岑娇说完就走了。

    段需和被埋在两个巨大的垃圾袋中间,怀里还抱着刚从家里拿出来的,几乎和这个垃圾场融为一体。

    这里很不好闻,很浓的死鱼腥味,不过段需和觉得闻久了觉得,好像也没那么难以忍受,而且垃圾袋是很软的,戳下去就有一个小坑,好玩。

    到了很晚的时候,天完全变成了黑色,段需和等得都睡着了,梦里听到高跟鞋的声音,回荡在整个巷子里。

    他的耳朵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原来是妈妈回来了。

    岑娇明显是输了牌,纤长的眉蜿蜒曲折皱在脸上,月光把她照得惨白,像索命的鬼。

    “都怪你,都是因为你!”

    她把失败归结于段需和的霉运,从他不幸的降生开始算账,拖着他的一只耳朵走路,直到段需和的惨叫声把边上的邻居都吵醒,打开窗骂人为止。

    段需和终于回到了他的小床上,捂着疼痛难忍的耳朵。

    其实他的心里并没有很悲伤,他都没有哭,因为只要岑娇把他带回来了,他就不是没有人要的小孩。

    最幸福的一天,岑娇回家的时候,居然给他买了一辆特别漂亮的玩具小车,段需和想,果然世界没有绝对的坏事,就算是打牌也能有赢钱的时候。

    但是第二天,岑娇就因为跟牌友的纠纷被失手打死了。

    她跟人一块出老千,没有分赃给同伙,把钱拿来给自己买了儿子的玩具,还有几条裙子。

    段需和本来已经练成了铜筋铁骨,准备在她的咒骂下活出自己的一番精彩了,然而她用性命把自己的口头禅变为现实,这下段需和不得不相信,他真的是霉虫,如果不是买玩具,妈妈就不会死。

    原来他真的是给人带来坏运气和倒霉的虫子,这很离奇,因为他长得一副人样。

    这件事情击垮了段需和所有的勇气,他常常用惩罚自己来回报这个世界,比如说在孤儿院发饭的时候不去领,饿自己一顿,在晚上逼着自己不许睡觉,甚至会偷偷掐自己,把自己掐出伤痕。

    老师原本以为有人欺负他,查了一番发现居然是他自己干的。

    结案后老师跟他说:“浩浩,为什么要弄伤自己?是不是因为老师总是把你忘了呢,老师跟你道歉,以后会多照顾你的,咱们不要这么做了好吗。”

    不是这样的,段需和对老师没有任何怨念,老师明明那么温柔可亲,而且他喜欢不被人发现的感觉,这很安全。

    弄伤自己虽然很痛,但是他心里很快乐,因为觉得自己在做一件好事。但是什么也不做甚至感到快乐的时候,他很讨厌自己,明明是带来厄运的坏人,不应该这么快乐。

    随着年龄的增长,段需和懂了更多的道理,也明白这种想法其实是没有科学依据的。

    在妈妈的照顾下,他甚至以为自己已经遗忘了那种心情。

    直到弟弟丢了。

    因为他,都是因为他,没想到他的破坏力还是这么大。

    妈妈是全天下最好的那个人,老天怎么会让她丢了儿子呢,只要所有人用心去想,就会明白背后的道理,那就是因为他是带来倒霉的坏人。

    这种悲哀的想法像黑色的泥潭一样缠着他,越挣扎只会毁灭得更快。

    段需和看到谈月梨手中握着那条观音像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又是这样。

    今天天气特别好,谈月梨说要把衣服洗出来赶紧晾干,不然又要下雨了。

    段需和想要帮她洗,但是他在家务方面实在没有什么造诣,在谈月梨的衬托下更显得他多余,好在他有力气,便先把湿漉漉的被套抱回家。

    回到河埠头的时候却没有看到谈月梨的身影。

    这很奇怪,她跑来洗衣服的时候那么着急,怎么可能丢下东西跑去玩,难道有什么急事。

    段需和沿着河岸边找了一圈,连个人影都没有,只有挥之不去的蝉鸣和湍急河流拍打在石头上的声音。

    太阳已经晒得人睁不开眼,河面又被照成了一条巨大的灯段,两面夹击,像要把人烤熟为止。

    段需和躲到树荫底下,不停拉扯领口好凉快一些,但是吹来的还是热风。

    远处的河面上有一团黑色,像一件衣服,又像一条狗在游泳。

    段需和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可是怎么也看不清楚。

    天太热了,人就没有耐心,他的喉咙干得冒烟,好像连后颈的腺体都热得发烫。

    他回头去抱那堆被遗弃的衣服。

    蜿蜒的水迹从衣服底下一直淌到河中,直到融为一体消失不见为止。

    段需和看了一会儿,突然心脏狂跳起来,他猛地站起来朝前面跑过去。

    在岸上看,河水只是静静流淌,但是看到被卷入的枝丫和树叶,就会感觉到速度并不慢。前面浮沉的黑色渐渐清晰,那是谈月梨的黑发,她好像已经失去了意识,并没有在挣扎。

    段需和直接跳入水中,奋力朝谈月梨的方向游过去。

    他以为自己会游泳,但是泳池和河流居然相差那么多,无论他怎么努力,始终都够不着谈月梨。

    水把整个人包裹住,像一只强硬不容抗拒的手,拽着段需和,要把他也卷进深底。

    段需和放松双腿,深吸一口气,他什么也思考不了,完全凭借本能在使劲,水已经淹没了整个世界,从眼耳口鼻灌入他的身体,鼻腔深处感到疼痛,终于他触摸到谈月梨飘散的发梢。

    她非常瘦,段需和托着她不需要多少力气。

    他脑袋里面嗡嗡作响,岸边就像天边那么远。

    在去警察局配合调查的时候,他见过很多同样失去小孩的家人,大量不见的小孩,都在河里被发现了,特别是这样的夏天,炽热的暑假,灼烤尽每一滴水分。恍惚间段需和好像看到了那些小孩一个一个跳进了水里,不顾后面父母的哭喊。

    直到他感觉到人贴在他身后,才意识到刚才不是幻想,是真的有人跳下来了。

    谈择先把谈月梨推上岸,然后回头来抱他。

    空气重新回到了段需和身边,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余光中,谈月梨一动不动,她的手指已经有些浮肿,但还紧紧抓着那观音像。

    岑娇恐怕也不会想到,自己竟是一个这样成功的人。已经死了这么多年了,曾经说过的话却跟水草般紧紧缠绕着段需和。

    为什么他一来就会让人生这么严重的病,为什么他送出的项链会带来这样沉重的后果。

    如果谈月梨死了,如果……

    段需和的肺部已经缓冲了过来,可是他的头却痛得像要裂开,他想甩掉那些回忆,能做的只有抽搐。

    他不停地说对不起,与其说想要得到原谅,更多的却是希望有人能救救他。

    “怎么了?”

    他这样不受控制的样子明显是有病,怕他打到自己,谈择只能紧紧地抱着他。

    凑到他嘴边才听清,原来是一直在道歉。

    “怎么救了人还说这个?”

    谈择想抹掉他脸上的水珠,却发现原来是他在哭。

    谈月梨在边上撕心裂肺地咳嗽,强撑着坐了起来,拍打难受的胸口。

    “……对不起,都怪我,我什么都做不好,我只能……”

    习惯驱使段需和伤害自己,可两只手都被钳制住了,只有一张嘴巴能动,便咬了下去。

    意料之中的疼痛并没有出现。

    谈择的肩膀都咬紫了,居然一声都没有吭。

    他听起来只是无可奈何。

    “这么容易钻死胡同,以后不说你了。”

    人和人的体质各有不同,谈月梨在水里泡了半天,救上来咳了一会儿,除了喉咙难受,还有点怕水。避着河自己走回家,盖上被子就睡了。

    段需和却腿软得不行,连站都站不起来,像以前村里老人说的被吓破胆。战战兢兢地抖,反应变得很慢。

    原以为是他跳下去救人的时候没想那么多,在水里差点淹死,所以被吓到了。

    但他一直在道歉。不是怕死,是怕没能救谈月梨。

    心比菩萨善,胆比耗子小。

    谈择拍了拍段需和的脸,确定他是真的一时半会儿振作不起来,只好蹲下身把他背了起来。

    趴在背上的段需和好不容易安静了,头垂下来,脸挨到谈择颈边,烫得灼人,跟被太阳晒了一中午似的,他可是刚从河里上来。

    谈择拿来体温计给他量,段需和呆愣愣坐在桌边,接过温度计看了一会儿,用手瞎摸,摸完放下了,没有骨头一样趴在桌子上。

    谈择从来没有这么多耐心,如果谈月梨不会咬温度计,他早任由她自生自灭。

    段需和大概以前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事情,从小被有钱的爹妈养在花房里面,吹微风喝露水,碰一下都要掉眼泪的人,在河里托着谈月梨的时候居然没有哭。

    谈择拉过段需和的胳膊,完全没有遭到反抗,上面有一些细小的伤痕,大概是河里的杂物刮伤的。豆腐做的似的,没在河里化了都不容易,得给他上点药,不然一会儿回魂了不得哭晕过去。

    他的手往上移,贴在段需和的脖子上,好像比刚才更烫了,谈择捏着段需和的下颌,让他把嘴张开。

    段需和的脸上弥散着病态的绯红,漆黑的瞳孔有些涣散。

    他太白,太漂亮了,这样的人深夜来敲门,往往是一场陷阱。

    到底是谁把他放出来的,谁给他的胆子一个人跑到这里。

    谈择垂下眼,专心检查了温度计,没有异常。

    为了更好地把温度计插到段需和的舌头底下,谈择只能拨开他的嘴唇,他用手指抵住意欲合上的齿关,段需和就只能咬着他,如果松手,牙齿就会咬到温度计,咬碎就麻烦了。

    本来是很正常合理的事,直到段需和湿润、柔软的舌头,舔过他的手指。

    今天的气压似乎很低,让人感觉心浮气躁。

    谈择扭开头看着墙上陈旧的钟,没有玻璃罩,也没有秒针,很久很久之后,分针才悄悄挪动一下。

    到时候了,温度计拿出来一看,果然有些发热,不是很高,378度。

    常常打针吃药应该对身体有害,如果能睡一觉出出汗就痊愈更好,谈择把段需和抱进房间去睡。抱上他的小阁楼显然是不太现实的,就安置在他自己的房间。

    沉闷的午后的确适合睡觉,整间屋子都静悄悄的,黑云默默从四面八方聚合而来,如谈月梨所说,果真下雨了。

    一开始只是沥沥的小雨,外面传来人们收衣服、小孩奔走的声音,闹了一会儿停了,只有雨越下越大,雨滴在空中就连结成水柱,倾泻在大地制成的鼓面上,发出爆裂声响。

    段需和被吵得睡不安稳,他被裹在厚厚的被子里浑身冒汗,噼里啪啦的雨声在梦里变成了火堆里跳动的火星子,茂密的火焰把他围在中心,非把他烧死不可的架势。

    段需和害怕极了,他叫妈妈,妈妈很快就来了,却只能围在火堆外面着急,她说,小和,妈妈帮不了你,妈妈叫别人来。

    她是无所不能的,过了一会儿,果然天上落下来一双神通广大的巨手,把周围的火焰都拨开了。

    只凉爽了一会儿,他又觉得冷了,忽冷忽热这么难搞,段需和也觉得不好意思,不过那双手没有指责他,可能是因为没有嘴。它只是轻轻抚摸段需和,从他的脸到身体,沿途留下淡淡的水痕。

    好舒服,段需和依恋地倚靠在那双手上,觉得自己如刚出生的婴儿般不必思考。

    它散发出淡淡的香味,简直让段需和觉得着迷,像一株燃烧的古树,好像在哪里闻到过,可是他怎么也想不起来,他连自己是谁都忘了,只想永远睡在这沉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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