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舞会(5/8)

    桃三一路跌跌撞撞地离开内街区,躲在巷子里,等待疼痛完全消失。缩在墙壁夹角,这里堆积一些杂物,还有酒鬼留下的酒瓶,气味被热气一熏就更难闻了。

    他却像熟悉了这股味道,闭目呼吸。刺鼻的味道反而让他思维逐渐清晰冷静。

    不能让主教知道,他曾经想独占神子。需要联络教会的人,将那个叫做帕帕尼的碍事的家伙处决,还有那个一身黑的男人。

    桃三不信,还能有多少人来妨碍他实现理想!他视线掠过两面墙壁上方窄窄的天空。湛蓝色的苍穹,此时正有被风吹散似的云雾,轻巧地飘过。即使四周是斑驳发黑长着苔藓的潮湿墙壁,以及一地的脏污,桃三也不在乎,始终痴痴地看着蓝天。

    新世界的大门,会为他敞开。

    这之后,他用袖子擦去满脸斑驳的铅粉,尽量得体地走出巷子。他一路赶到外街区,在十五街区某处酒馆后面留下一个记号,便离开躲藏起来。

    克罗诺联系了三街区的侍从,为他修理窗户和坏掉的铁门。至于一地狼藉的原因,他并没有说出。

    更换速度很快,只不过半天,他的窗户就完好如初,门锁也换了新的。

    克罗诺犹豫了许久,没有去寻求弗洛姆警长的帮助。被邪教的人认定为神子,实在是叫人难以启齿。而且,还有蒙丁介入在内,让事情更复杂了。

    他本来不想再思索,蒙丁出现在暗场的事。正如暗场里那个人所说的,他不能也不该好奇任何事,只要等待传召,将秘药送过去就好,这不就是他们家族一直在做的事吗?

    可是…蒙丁来得太及时,那辆马车轮子上残留的泥土,车身溅上的泥污。是踏着晨间雾霭,从塔利亚城外匆匆赶回,停在他家附近的。

    他不仅被一方人在关注着。蒙丁去了哪里?在美食节之后离开,他就是今年的胜者,去为女皇呈上美食了吗?

    克罗诺想抑制住脑海中不受控制的思绪,却想得越来越多。他只能一口一口喝着咖啡,借着苦涩的味道,压下心底波动。

    看来,他需要再去一次阿那亚礼堂,不能再让邪教的人来打扰他。

    翌日

    根据桃三留下的记号,旧街区一栋破败垃圾场处的房屋里,主教准时出现在黑暗中,手里提着一盏昏黄的油灯。

    “桃三,你发现什么线索了吗?”

    “是的。”桃三单膝跪地,昏黄的灯光落在他的眼珠,让里面也燃起火苗。

    “我找到了神子!”

    “神子。”主教波澜不惊地问。“在哪里?”

    “就在内街区。”桃三急忙说,并没有察觉到主教语气的平静。“是神给我的启示!伟大的阿达告诉我,他就是我们苦苦追寻的神子,他一定能带我们找寻到真理!”

    桃三站起身,油灯的光在他身上跳跃。“只不过有几个该死的人在阻止我,不然我早就能将神子带回来,带回来交给您!”

    他激昂地张开双臂。“神子会带领我们,带领所有教徒,打开新世界的大门!主教!现在就去把神子带走吧!”

    主教依旧语气平静地说:“说准确一些,你在哪里发现了神子,你确定他就是神子?”

    “当然!”桃三毫不犹豫。“只要您看见他,立刻也会知道他就是神子,他有着一头金色的头发与眼睛。整个人就像一生都沐浴在神的光辉之下。”

    “他就是三街区的贵族,克罗诺医生。”

    主教眉骨下的眼睛有了波动,在眼眶里骨碌碌转动。

    “我虔诚的神的子民,我想你认错了。”主教抬起双手,仿佛在拥抱黑暗,油灯晃动。“神子怎么会是充斥着罪恶的贵族呢?能带领我们走向一个平和的幸福的世界的神子!他只会是个与我们一样的普通人。”

    “不!”桃三摇头:“他只是荣誉贵族,并不能算是真正的贵族。而且正因为这样,他既有普通人的血,又了解那些贵族的肮脏事!”

    “他一定能带领我们!”

    我信阿达,伟大全能的黑暗主宰,您的血肉铸造。

    我们降世,我们存在。

    要让烈火焚烧,要让真相苏醒。

    您是唯一的神。

    您的声音传遍世间。

    我们为您吟诵,点燃。

    请将永生赐下!

    桃三在黑暗中吟唱,身体与油灯火苗频率一致,一同颤抖闪烁。

    他眼中炙热的光,不是几句话就能扑灭的。

    这让斗篷下主教的脸色很不好看。真糟糕!桃三找到的人为什么偏偏是他!

    桃三沉浸在自己的自说自话中,突然狰狞地从喉咙里发出嘶吼。“不过有两个碍事的人,在妨碍我们!需要先处决他们,才能带走神子!”

    “就让他们成为新世界之前,奉献给神的祭品吧!”桃三笑了起来。

    “碍事的人是谁?”主教皱起眉,他对那个人了解得不多,有谁在保护他吗?

    “他叫:帕帕尼罗利洛尔。”桃三回答。

    谁?主教吃惊地抬起头,油灯一阵抖动,发出刺耳的金属碰撞声。

    “帕帕尼罗利洛尔!怎么会是他,你确定没有听错吗?是罗利洛尔?”主教急切地连声追问起来。

    “是的,是罗利洛尔。”桃三疑惑主教的反应。他从未听过这个姓氏。

    主教重重拍打额头,喋喋不休地念着怎么会是他。

    他一脚踢开地面杂乱的朽木,焦躁地拢紧斗篷,仿佛暗处正有可怕的野兽盯上了他。

    他看着茫然的桃三,向他解释:“你的年纪,不知道罗利洛尔是很正常的,他早在十年前就销声匿迹了,为什么会出现在小小的塔利亚城。”

    他还以为,那个家伙早就死了。

    “他是谁?”桃三忍不住问。

    主教咂嘴,舌头勾起一缕胡须嚼着。“帕帕尼罗利洛尔,曾经的圣骑士团团长!”

    “圣骑士!”桃三晃了下神,下意识捂住嘴唇,不敢相信那样尖厉的声音,竟然是从自己口中发出的。

    圣骑士团是专门为保护王室成员而设立的护卫队,能调动圣骑士的只有女王,王子、公主以及亲王等。

    那是他根本接触不到的人物。于是,桃三继续追问:“他怎么会来到塔利亚城?还在保护一位荣誉子爵?”说完,桃三又摇摇头:“不,他不是在保护克罗诺医生,他是在护卫那个一袭黑衣的男人。”

    主教嗤笑一声,轻轻拍着巴掌。“他可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身为圣骑士团团长,公然反抗了贵族,于是,被罢免,降罪!”

    “我本来以为,他早就死在十年前了,没想到他会来到塔利亚城。”主教摩挲下巴上的胡子。“你说他在守护一个男人?”

    桃三被反抗贵族几个字吸引,握紧拳头,在腰间挥了几下。“反抗贵族是怎么回事?”

    主教散漫地踱步,慢悠悠地说:“圣骑士必须无条件服从王族的命令,但是罗利洛尔拒绝服从。”

    他笑了起来,幸灾乐祸地说:“亲王的儿子看上了一位平民女孩,下令让圣骑士把女孩带到他的房间里去。”

    “罗利洛尔得知后,私自放走了女孩。并向上申报此事,”主教把眼睛眯起来,流露出些许贪婪的恶意。“可是高高在上的贵族怎么会在乎这种小事呢?”

    “亲王的儿子十分愤怒,责问女孩是如何逃跑的。圣骑士团没人愿意出卖他们的团长,但是…”他张开嘴,向喉咙输送氧气,而后发出嘶哑尖锐的大笑声。“他帮助的那个人家,女孩的父母竟然主动将罗利洛尔供了出来,为了向亲王的儿子讨要一些金币。”

    “不过,这显然不够治圣骑士的罪。所以亲王的儿子,命令罗利洛尔把那个女孩抓回来,但他拒绝了!”

    “成为第一位被罢免的圣骑士团长,并被投放进监狱。谁知道那个家伙是怎么逃走,来到这僻静的小小塔利亚城。”

    主教嘴角抽搐,努力压制住即将冲出喉咙的大笑声。并擦了擦眼角的泪水。

    他显然此刻心情很好。

    桃三睁圆眼睛,火苗越发明亮。“这样的话,难道我们不能将他拉进伟大的教会里吗?他可是第一位敢于反抗贵族的圣骑士!”

    “这一定会吸引大量的信徒跟随我们!”桃三为自己的设想欢呼不已。

    主教却给他泼了冷水,语调古怪地说:“瞧瞧你说的蠢话,我忠诚的信徒,阿达的子民。圣骑士是瞧不上我们这些低贱的家伙的。”

    “你走到他面前,把这些话说一说,他便要立即送你上火刑架呢。”主教穿过地面废墟,斗篷拖出一条小路,沾满泥土。

    他背过身,看着油灯的光在残垣断壁上扭曲。

    “最明智的事,就是别招惹他,你不会想看见罗利洛尔的剑。”他偏过头,露出髭须。“因为没有一个人在看见之后,能活下来。”

    桃三安静了,但他活跃的眼珠,显然在说,他是听不进去任何人的劝告。不过,他也无心与主教争辩,毕竟当务之急,是抢夺神子。

    “好吧,他没那么重要。”桃三说:“但是,我们必须带走神子,审判日就在眼前,我们需要神子来代表神!从而引领所有信徒,处决那群只会吸血的垃圾。”

    一个执着的人,他的念头不会那么容易被平息。主教提起灯,举在面前,看着里面跳动的火苗。

    “桃三,再寻一寻吧!你所说的那位克罗诺,不可能是神子。”他用舌头一一舔过牙齿。

    桃三犹疑主教如此笃定。手插进裤子兜里,向前走了几步。“主教,您为什么确定克罗诺医生不是神子?难道您得到神更准确的指示了吗?”

    主教忽地转过头,从斗篷下露出眼睛。“我得到了消息,一点微不足道的消息。”

    “他是皇城的人,王族的人,绝对不可能是我们找寻的神子。”

    “您是如何得知的呢?”

    “你是在质疑我。”主教声音不自觉变得威严。冷冷地说:“我自然有我的渠道,你怕是不知道他的姓氏,克罗诺菲尔斯德。”

    “他是菲尔斯德家族独子,你应该知道他是为谁做事。”主教可不想惹火烧身。

    “菲尔斯德…”桃三搜索有关这个姓氏的记忆。“皇城中那个不显眼的世袭公爵家族。传言中,为女皇制作秘药的家族?”

    桃三念头不仅没有打消,反而更加兴奋。“这难道不是好事吗!”他伸出双手紧紧攥紧。“通过神子的秘药,我们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处死女皇,到时候便是神子发挥作用的时刻,由他带领我们重铸这糟糕的世界。”

    主教已经开始厌烦了。桃三的确是只忠诚的狗,可惜,有的时候过于不听话。

    “带走他,会为教会带来麻烦。”主教劝阻:“桃三,冷静一点。”

    桃三又向前走了一步,进入油灯光芒范围。“您在惧怕贵族吗?神子是唯一的,我已经得到神的启示!我为阿达献上祭品后,阿达将他送到我面前。”

    “审判拖得太久了,我已经失去耐心!我会召集信徒来带走神子,举起旗帜,让那群人付出代价。”

    桃三凝视主教双眼,废墟中回荡他的吼声。“您老去了,胆小了。难道已经不敢推翻旧世界腐朽的一切了吗?”

    “够了!”主教恼怒:“我才是阿达的代言人,最忠诚的子民,克罗诺的身份只会给我们带来麻烦!”

    “神子是谁都可以,但是绝对不能是他。”主教肩膀颤抖着,手中油灯也左右摇摆,光晕在地面游荡。猛地,主教走向桃三。

    “你这个愚蠢的家伙,女皇早就疯了,她贪食秘药,渴望长生,那些药早已腐蚀了她的意志。”

    “这对我们更有利。”油灯举到桃三脸庞,主教凝视他针尖似的瞳孔。“她疯得越久,我们从中获取的利益越大。若是王座上换了年轻的王,我们的处境可就会糟透了。”

    “所以,您漠视那些受苦的信众,忍受贵族的暴行?”不知何时,桃三把手拿了出来,垂在身侧,手边有隐约的光芒反射。

    “哦,你这天真的蠢货。”主教沉痛地锤击胸膛,转身张开双臂,身前仿佛有数不尽的民众,正在聆听他的演讲。

    “这只不过是通往永生道路上的一些磨难。”他厌恶地将刮住斗篷,铁钉翘起的木头踢开。“阿达已经记住他们的模样,等待苦难结束的那一天,神就会将他们接走。”

    叠加手掌,放在额头。主教虔诚地说:“桃三,你总是理解不了我的真意,我的孩子。”他转过头,尽量让目光慈祥。“你只需要听神的话,阿达自然会指引你抵达新的世界。”

    “一个没有痛苦和悲伤的世界。”

    “是听阿达的话,还是听你的话。”桃三缓缓说道。今天脸上虽然没有涂抹铅粉,却依旧苍白诡谲。“您早就忘了信仰,您也被腐蚀了。”

    “您曾说过,我们的存在是为了推翻旧世界,处决那些高高在上的贵族。现在,神子近在眼前,您却说女皇活着,会获得更多的利益…”

    桃三缓慢地仰起脸,脖颈弯曲拉伸,喉咙几乎撑破皮肤,让喉结格外凸出。

    “您骗了我。”

    他低声说,飘忽不定的音线让主教警觉地竖起耳朵。“您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垂目去看旧街区的人们了呢?那些誓言您把它们兑换成金币了吗?”

    “就像背叛罗利洛尔的女孩父母,您也背叛了教会。”

    嘴边的胡须因愤怒而抖动着,主教捏紧油灯提手,眯着眼睛,手指的投影落在地面,像是骨瘦如柴的老鼠爪子。

    不听话的东西,这些可怜又卑微的低贱东西,如果不是他给了他们一口吃的,早就死在满是恶臭的垃圾堆旁。偏偏一个个的总要不听他的话。

    好了,这一个也该被更换了。不过没关系,马上就会有新的桃四,桃五出现。

    主教活动脸部肌肉,想先安抚住桃三,他拉扯出笑容,转动弓着背的身躯。

    却没有注意到,桃三已经不知不觉间站在他的身后,正与他转过来的眼睛对视,用一双满是失望的冷漠眼睛注视着他。

    在昏暗的废墟中,灯光的映衬下。举起一把老旧的匕首,毫不犹豫地刺进他的胸膛。

    “呃…”

    主教茫然低下头,看着从胸口涌出的血液,伸手蘸了蘸。又伸到眼下仔细看着,才确定这真的是自己体内流出的鲜血。

    桃三看着他已经变得苍老的容颜,用力将刀向他体内捅进去,直到只露出刀把。

    主教喉咙上下滑动,痛苦地发出几声闷哼,抓住桃三的手腕,指甲扣进皮肤。晃动身体猛然挣扎,身体歪斜着向后退去几步,扑倒在废墟中,喉咙里传来咯咯的吸气声。

    手腕上的划痕冒出血珠,侧过手臂,让血液顺势滑落滴到地面。

    “我还记得第一次遇见您时,您的样子。您曾说过的所有抱负。现在您是被什么蒙蔽了吗?”

    哒哒的脚步声响起,穿过断裂的石砖和朽木,桃三蹲下身体。“还是说,您一直都是这副样子?”

    主教大张着嘴,嘴唇哆嗦,他艰难地呼吸。捂住伤口,试图堵住不停涌出的血液。歪了歪头看向桃三:“你这…疯子,我早就…咳…该知道,你与他们不一样。你…不愿乖乖做一条听话的狗。”

    主教转回头,看着坍塌的天花板,曾经这里也是一片繁荣的街区。

    他的瞳孔开始涣散,胸腔仿佛有风吹出,刮过咽喉变成沙哑的干咳。眼前似乎出现一个落魄小男孩的身影,与桃三面容有几分相似。

    “我曾经也想试图改变什么,可是随着时间流逝。人总要明白,有些事是斗不过的!”

    桃三的面容模糊,主教的眼神有些怜悯。“你这样一意孤行是不会有好下场的。你也会后悔,最后还是会变得和我一样。”

    “人活着要难得糊涂。装得糊涂,真的糊涂都好。”他又咳嗽起来,声音变得微弱,几乎听不清了。桃三不得不弯腰凑到他嘴边。“这样才能活得久。”

    “桃三,你记得。宗教也不过是掌权者控制愚民的手段,没有什么善恶,只是王手中两刃的剑。”

    “咳咳…你…会后悔的。”

    桃三眼神变了。“我不会后悔!”他继续追问:“所以,你早就成了女皇的忠犬?还是说,从一开始教会就是女皇创建的?”

    “难道她害怕那些被遗弃的平民造反吗?所以亲自创建教会,用来操控我们?”

    说着,桃三小声嘀咕起来。抱着脑袋俯身在主教胸腹处,而后不可抑制地发出笑声。

    有什么比发现你一直坚守的事,是个笑话更可笑的事呢?

    “你一直收留无家可归的孩童,原来是因为我们更容易操控,哄骗。”

    主教已经不再发出声音,眼睛变得灰白。摔在脚边的油灯,火苗挣扎着燃烧。

    桃三解开主教的斗篷,披在自己身上。拔出匕首,视线在主教脸上停留几秒,便起身转过头。

    现在,谁都不能阻止他了。神子是不是神子不重要,教会需要神子指引他们,反抗,推翻,迎接新世界。

    他刚想离开,这栋残破的旧舍外,有轻轻的脚步声响起,就像那个人在特意提醒他。

    “谁?”

    桃三警觉,他竟然没有听到任何脚步声,不知那人是什么时候到来。

    脚步声逼近,一只手掌掀开油腻的帘子,钻进废墟的黑暗中。桃三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眯着眼睛聚精会神地观察,同时,缓慢向后退。

    随着身影走进油灯画成圈的范围内,桃三终于从他的身形,分辨出来者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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