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一寸照(5/8)

    「吃了就去玩吧,作业晚点再写。」阿兹娜这样说。蟋蟀吃着冰bang的时候,yan光照在广场上,好多小孩踩着旱冰鞋在那里滑着。她知道自己不能回家,母亲希望自己待在外面。可怜吗?她不知道。她总是在吃冰bang的时候因为冻麻了嘴而不小心被劣质竹签割破舌头,所以每根冰bang吃到最後都有血腥味。

    夫人还在继续说:「相b上城那些不能决定把自己卖给谁的姨太太,她们还要自由些。」

    「价格不一样。」蟋蟀说。有些人标价低,会被人打。

    夫人似乎苦涩地笑了一下:「人应该被标注价格吗?」

    应该吗?蟋蟀没有仔细想过这个问题。从她出生开始这个世界的人都是明码标价的。运垃圾的人四百块,在广场附近站街的人两百块,在蝗虫角站街的人六十块,她自己看起来贵一点,四千块钱一个月。人们互相看对方,看的不是人,是他们身上贴着的价格签子。她不知道应不应该质疑已经存在的东西,质疑了有用吗?

    阿兹娜教过她:「这个世界是不公平的,你得学会不让人欺负。」

    所以这是阿兹娜谎报了她的身份,送她进上城的学校学格斗的原因?如果不是去这个学校,即使学格斗,她也只能去地下拳场打黑拳。但在上城,她就有机会被选去保镖学校,然後到富人区工作。自由也是明码标价的,夫人不明白这个道理吗?一定是明白的,不然她怎麽会放弃自己的自由嫁给龙哥?

    这时茱尔出现在了路口,向她们招手:「我还以为你们迷路了。」

    阿迪出现在她身後,茱尔顺手捏了一把阿迪的x肌:「你们再不来,阿迪都要饿得前x贴後背了。」

    阿迪也不在意,向蟋蟀伸出他的大手:「阿亚提让新朋友选今晚喝什麽酒——我是阿迪,下城地鼠。」

    蟋蟀伸手与他相握,阿迪有一双苦力的手,粗糙,有热度:「蟋蟀,上城爬虫,我们今天见过。」

    阿迪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白的牙:「那现在正式认识了。」

    「你这个小爬虫挺幽默。」茱尔揽着夫人肩膀跟蟋蟀介绍,「阿迪是个矿工,麦可的哥哥。」

    阿迪说:「茱尔本来要去下矿的,把机会让给了我,不然我就失业了。」他很绅士地拉开门,风灌进房间,蟋蟀当即听见房间里有人大骂:「天杀的,阿迪,你要透气自己去透,老子脚都要结冰了。」房间里的热气同时扑面而来,夹杂着水汽,烤r0u和面包的香味。

    阿亚提的声音在里面传出来:「脑子没结冰就行。」

    茱尔拉着夫人进屋,蟋蟀紧随在她们身後,阿迪最後往四周看了看,才关上了门。蟋蟀心里暗想,阿迪如果去保镖学校,倒是会是个好苗子。但很明显阿迪不可能去。他往通道里走的时候,蟋蟀注意到他的褐se麂皮靴子後跟已经磨破了,泛着幽幽的青se,鞋底大概嵌有煤渣,走起路来咯吱作响。房间的过道没有b外面的巷道宽敞多少,两边的墙壁像阿迪的靴子一般磨透了墙灰,透着霉斑和水渍,锈迹斑斑的管道仿佛是老人手臂上突起的青筋和血管,几乎要挣脱墙面。过道尽头是一个地下室,大概之前曾经是地下餐吧,糊了纸的窗玻璃外还能隐约看到红灯闪烁。屋里悬挂着两个不是很亮的钨丝灯泡,墙上居然还有壁炉。

    按照锈城的法律,这种人群密集又没什麽通风管道的廉租屋,在屋子里烧火是不合法的。但似乎没人管这个,面包已经切好在桌子上了。矿工们来来往往地传递汤碗,蟋蟀拿到一个,喝了一口,感觉像是储存已久的罐头豌豆。没有座位可坐,事实上,房间里有太多人,蟋蟀找到一个落脚地都困难,仅有的几个凳子给了几位看起来像树根一样皱的老人。阿亚提在墙角里站着,一只脚缩起来向後踩着墙壁,朝他们挤挤眼睛:「站着吃,不容易有小肚腩。」

    蟋蟀想挤出来一个笑回她,但显然没有成功,因为夫人看着她的表情笑了。蟋蟀见夫人笑,眼神慌忙又滑到了地上,耳边突然听着夫人的声音凑近了,说了句「圣诞快乐」。

    一定是因为人太多了,被人靠得这麽近蟋蟀都没有任何警觉反应。她脑子里出现的第一反应是,她都快忘记还有这麽个节日了。上城的耶诞节通常是商场的节日,每个酒店都在极力推销圣诞套餐,似乎只有买下它们,你才能获得最完美的耶诞节。灯牌上出现的永远是光鲜亮丽的明星家庭,通常是一家四口,穿着顶级「小山羊」羊绒套衫,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上城的穷人看起来不怎麽庆祝节日,没有钱又没有家庭的人,更是和节日绝缘。

    但棚户区不会轻易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庆祝的日子。喝什麽酒其实不太重要,反正也就只有低度的自酿小米酒和廉价烈x白酒可以选。吃着饭,不知道是谁吹了一句口哨,好几个人都哼唱起来,随着节拍跺起了脚。有人说:「快整点声音。」有人大喊:「塔狄,今天吹个《基督也疯狂》!」

    「声音对矿工很重要。」阿亚提对蟋蟀露出一个无奈的笑,用两根手指敲敲自己的耳朵示意,「所以这里总是特别吵。」

    蟋蟀点点头。

    「矿工平时下矿的时候会戴一个收音机耳机,」阿亚提解释,「耳机彻底没信号的时候,他们就快到工作层了。反过来也是,他们从矿井乘电梯上来的时候,耳机会最先给他们传递外界的信号,这样在他们看见光亮之前,可以提前大概二十秒左右知道自己回来了。」

    蟋蟀无言。她没有下过矿,无从想像这样的场景。明明在地底下,收音机是最没有用的东西。但地底的黑暗和寂静究竟有多漫长和难以忍受,才会让矿工们如此渴望早些听见来自外面世界的声音。

    阿迪从一个非常高的壁橱里拿出一把口琴,仔细擦了擦,递给塔狄。塔狄的脸被火光照得红红的,把口琴放进嘴里,悠扬的音乐声飘出来,不知道是不是基督也疯狂,但人们确实疯狂了,他们欢呼跳舞,好像这个地方不是棚户区的一个地下室,而是上城的舞场。连灯光都闪烁了起来,蟋蟀扭头去看电线,正对上阿迪狡黠地抬眼睛笑,他手里捏着两端钨丝灯的电线正手动碰擦。

    蟋蟀还没来得及跟他说危险,手臂就被拉住了,是麦可,换上了新衣服的少nv眨着jg灵般的大眼睛看着她:「跳舞吗?」

    「我不会跳。」蟋蟀承认了她在保镖学校唯一一门几乎挂科的课,交际舞。但房间太吵了,她的拒绝大概压根就没有抵达麦可的耳朵。她只能任由麦可拉着自己来到舞池之中,抬头看见夫人端着一个酒杯,正笑yy地倚靠在墙边看着她。

    音乐变了。另一个乐手加入了奏乐团队,是个棕红se头发的中年nv子,手里端着一把像小提琴的拉弦乐器。麦可看到蟋蟀在打量那把琴,赶紧讲解:「这是我们的弓萨尔,凯拉尔人的小提琴。」

    凯拉尔。这个名词蟋蟀记得在文化课上学过。在外环还没有成为锈城的棚户区之前,曾经有一些原住民的城寨,凯拉尔就是其中之一。据说他们牧羊为生,母系氏族,每家都有一个长祖母,三代人一同居住在一栋树皮高楼里。但不同于别的原住民,b如擅长盗窃和电脑技术的英特人随着征地开始慢慢进入中城的科技街区成为新移民,凯拉尔人一直都没有能适应锈城的生活,当村寨的土地被收走,他们也就慢慢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有人说他们成了棚户区的贫民,也有人说,他们的族长带着所有族人漂洋过海离开了这座城市。

    「她是凯拉尔人吗?」蟋蟀问。她发现在这个吵闹的舞场,所有的g0u通都只能靠咆哮。麦可同样也大喊着回答:「不是,凯拉尔人早就不存在啦。」

    「他们去了哪里?」

    音乐欢快,人们开始跳一种提步幅度很大的踢踏舞,蟋蟀笨拙地模仿着麦可的步子,三四四三,麦可跳起这支舞仿佛岩崖上蹦蹦跳跳的小山羊。

    「你不知道吗?」麦可说,「锈迹之後,物资都被上城的黑帮和政府管控,如果你说自己是凯拉尔人,就领不到物资。只有假装自己不是凯拉尔人,才能有饭吃。」

    这是上城的博物馆和中城的学校里都不会教的历史。蟋蟀不知道自己要不要相信麦可所说的。

    「这是凯拉尔的丰收舞。」麦可一边跳一边给蟋蟀介绍,「al-a意思是欢庆丰收。凯拉尔人放羊,但是也种植一些小麦。到了十二月,他们宰羊,囤积面粉和酿酒的工作结束,就会聚在一起跳舞。」

    现在他们又是在庆祝一些什麽?在棚户区,哪里有什麽丰收的季节?

    「你去过锈城外面吗?」麦可大声在问。

    蟋蟀说:「我就是从外面来的。」

    麦可眼睛亮晶晶的:「外面有什麽?」

    「大海。」蟋蟀努力回忆来到锈城以前的事,但什麽都想不起来了,似乎大脑遮罩了一部分童年的记忆,也可能是人记事的年龄并没有自己预想的这麽早。「我想不起来了。」

    阿兹娜应该准确地记得那些记忆。蟋蟀怀疑有时候她半夜惊醒,在客厅里走来走去,是又重新回到了那些记忆之中。广场外面的灯光从门窗的玻璃照进来,照亮年轻母亲的脸,仿佛军营的探s灯。她说:「不要开枪,这里有孩子。」

    「我没有见过大海。」麦可露出羡慕的神se,「如果以後我有钱了,我想去看看海。」

    海没有给蟋蟀留下任何美好的回忆。她能记起来的只有没有尽头的黑暗,海浪拍打在铁船舱壁上又碎裂的轰然巨响,好像建筑物倒塌。一栋接一栋的建筑物倒塌。她面前的灯光忽然熄灭了,她似乎又听到了pa0弹击中大楼的声音。

    地面在震颤。她告诉自己这是幻觉。但不是幻觉。人群sao动起来,阿亚提的声音穿过黑暗传来:「大家注意,有一枚火箭弹击中了四号楼,大家先不要出去。我们会排查外面的情况。」楼梯间的防火门亮起红灯,供电仍未恢复。

    蟋蟀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她挤过人群,来到夫人身边。夫人把手里的烟递给她:「有可能是政府在定向打击犯罪分子。」

    夫人猜得没错,蟋蟀的接收器响了,是锈城政府的官方通报:圣诞夜突袭,治安军一举捣毁非法炸弹制作团夥。

    黑暗仿佛没有尽头。但那位琴手和塔狄并未停止奏乐,音乐依然在继续,只不过从丰收节的欢快节奏变成了哀伤的乐曲。人们窃窃私语。阿亚提和阿迪都出去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铁门开了,楼梯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有人在大喊:「麦可,我们有九个伤患。」

    人群让开了一条路,麦可冲上楼梯,又扭头冲夫人喊了一句:「枚姐姐,照顾一下塔狄。」

    门框上的灯变成绿se,这是他们的暗号——外面已经清场。但地下室的供电仍未恢复,显然所有人都没有了跳舞的心情。几个矿工仍在桌边交换廉价烈酒,其他人交头接耳了一阵,陆陆续续走向楼梯。

    夫人走到塔狄身边,温柔地00他的头:「走吧塔狄,该睡觉了。」

    塔狄意外的温顺,没有多问一句,把口琴放在桌子上。旁边有个年轻男子背起他,打开旁边的一扇小门,那是另一条地下的秘密频道。蟋蟀拧开自己带的应急灯先钻进去,通道里有一gu煤渣的气味。

    夫人似乎很熟悉这条通道,他们没一会儿就到了塔狄的小房间里。小房间里很暖和,可以算是蟋蟀来到棚户区以来进过的最温暖的房间。但窗子开着一条小缝,有寒风灌进来。蟋蟀走到窗边,想把窗户关上。她发现外面的地已经铺了一层薄薄的雪。

    「别关。」塔狄制止了她。他把两只手指搭在头上,做出一对「猫咪」的耳朵,「金先生还没有回来。」

    「金先生是这个院子的流浪猫。」夫人笑了,「冬天外面冷,塔狄会给他留门让他晚上进来过夜。」她坐到床边,给塔狄掖了被子,亲了亲他瘦得凹陷下去的脸颊。塔狄露出微笑:「枚阿姨,晚安。」

    大概是看出来夫人仍旧有些担心,他把手握成圈放在嘴巴上,做了一个奇怪的噤声的手势,说出了一句蟋蟀完全听不懂的话:

    「detrayaayota」

    警笛声淩晨两点才停下来。蟋蟀注视着窗外鹅毛般的大雪,棚户区从屋顶钻出来的树本来是黑se的,仿佛尘肺病人咳嗽出的颗粒喷洒在半空里,被雪覆盖之後,便成了森森骨架。她看着警车的红光逐渐从棚户区消失,然後拉上窗帘。夫人在黑暗里翻了个身,嘟嘟囔囔。

    「快睡吧,不会有事的。」

    蟋蟀嗯了一声,在沙发上坐下来。她已经习惯了陪雇主出夜时通宵执勤。但夫人叹了一口气:

    「早知道你要这麽守着,我就多带个人跟你换班了。」

    蟋蟀道:「太太快睡吧,我在沙发睡就好。」

    「我知道你为上次没保护好我的事愧疚。」夫人不仅没睡,还坐了起来,「但那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越界了。人无法为他人的过错负责。」

    她的语气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同样的道理,如果今天我要继续犯错,你即便是整夜不睡,事情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蟋蟀心想,熬夜可能真的伤心脏,她的心率又有些不齐了。她试图守卫她的最後一条防线:「我从受训就一直能坐着休息,不会有问题。」

    「你在家里也如此吗?」夫人的声音似乎颤抖了。

    蟋蟀仔细回忆了一下这些年自己是怎麽睡觉的,如果是在龙哥家里执勤期间,那便是在宿舍也不会躺下睡的,因为要随时起来听命。回到自己的小公寓会好一些,但那也不是她的家,她把睡觉和吃饭都当做一个任务来做,睡够七个小时,起来做t能训练。有时候那些健身器材仿佛b起被床单枕头对她还要亲切些。

    夫人似乎好像又有些好笑又有些心疼:「等有了闲暇,我应该去你的公寓看看。」

    蟋蟀下意识想要拒绝——雇主到保镖公寓去是保镖学校的禁令,保镖所住的地方往往没有这麽严格的安保系统,对雇主和保镖而言都不安全。毕竟花钱请保镖的人大多四面树敌,保镖工作时也难免被记恨。到时候不管是谁的仇家找上门了,都会是严重的雇佣事故。夫人大概没有看工作合同,蟋蟀的工作内容绝对没有带雇主回家这一项。

    但夫人好像也只是说着玩,她的注意力很快被其他东西x1引了:「你的腰好像在渗血。」

    蟋蟀看着她走到自己身边来,下意识地用手遮住自己的腰:「没事,我……」

    但夫人温柔地握住她的手,放了下来。蟋蟀觉得自己腰间未愈的伤口仿佛变成了另一只眼睛,在接受夫人的凝视。她困窘地合上眼,腰上那眼睛却合不上,侧身的肌r0u都痉挛了一下。

    「怎麽回事,是洗澡的时候弄破了吗?」夫人从药箱取了新的绷带给她包紮。蟋蟀缩了一下身t,喃喃道:「不知道,可能是刚才拉窗帘动作大了。」

    「怎麽会是这样容易受伤的t质呢?」

    蟋蟀知道主语是「你们保镖」,恍惚又意识到了自己的身份:「保镖学校不检验血小板。我从小血小板就偏低,但是我不知道痛,多流点血,也没多大事。」

    「不知道痛。」夫人似乎有点恶狠狠地把这句话咬了一遍。蟋蟀觉得腰间一痛,似乎夫人的指甲掐进了伤口旁边的皮肤。她不敢侧头,生怕自己有什麽话说错了。夫人却越来越用力,仿佛要验证她是不是真的不知道痛,或者要把她抓住,拧碎,直到她忍不住轻轻x1了口气。

    「抱歉,我失态了。」夫人长喟一声,松开了手。

    蟋蟀说没事。她不觉得被抓破一点皮有什麽道歉的必要。她甚至都没有太觉得疼。她的背上有年少时被殴打留下的伤痕,训练时摔下来动手术留下的刀疤,有弹片的痕迹,还有在丛林里被蚊虫叮咬叠加的瘢痕。夫人似乎0到了它们,於是她不需要再解释了。她们在黑暗里沉默着,任由触觉讲述过去发生的一切。

    天不知道什麽时候慢慢亮了。棚户区的四面仍笼罩在黑暗的紫se薄雾里,只有一缕yan光沿着远处大厦的玻璃外墙流下,闪烁出仿佛湖面一般的清澈金光。蟋蟀从床上醒过来的时候,意识到这大概是记忆所存的这十多年里,她睡得最沉的一觉,没有噩梦,也没有突然惊醒,仿佛婴儿,拥有最无知无觉和甜蜜的睡眠。

    「醒了?」夫人似乎已经醒了一会儿了,见她睁眼,便迅速转头来看她。蟋蟀依然不敢和她对视,答了一声「是」,便把视线落在被褥上:「太太睡得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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