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乐园(5/8)

    但棚户区不会轻易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庆祝的日子。喝什麽酒其实不太重要,反正也就只有低度的自酿小米酒和廉价烈x白酒可以选。吃着饭,不知道是谁吹了一句口哨,好几个人都哼唱起来,随着节拍跺起了脚。有人说:「快整点声音。」有人大喊:「塔狄,今天吹个《基督也疯狂》!」

    「声音对矿工很重要。」阿亚提对蟋蟀露出一个无奈的笑,用两根手指敲敲自己的耳朵示意,「所以这里总是特别吵。」

    蟋蟀点点头。

    「矿工平时下矿的时候会戴一个收音机耳机,」阿亚提解释,「耳机彻底没信号的时候,他们就快到工作层了。反过来也是,他们从矿井乘电梯上来的时候,耳机会最先给他们传递外界的信号,这样在他们看见光亮之前,可以提前大概二十秒左右知道自己回来了。」

    蟋蟀无言。她没有下过矿,无从想像这样的场景。明明在地底下,收音机是最没有用的东西。但地底的黑暗和寂静究竟有多漫长和难以忍受,才会让矿工们如此渴望早些听见来自外面世界的声音。

    阿迪从一个非常高的壁橱里拿出一把口琴,仔细擦了擦,递给塔狄。塔狄的脸被火光照得红红的,把口琴放进嘴里,悠扬的音乐声飘出来,不知道是不是基督也疯狂,但人们确实疯狂了,他们欢呼跳舞,好像这个地方不是棚户区的一个地下室,而是上城的舞场。连灯光都闪烁了起来,蟋蟀扭头去看电线,正对上阿迪狡黠地抬眼睛笑,他手里捏着两端钨丝灯的电线正手动碰擦。

    蟋蟀还没来得及跟他说危险,手臂就被拉住了,是麦可,换上了新衣服的少nv眨着jg灵般的大眼睛看着她:「跳舞吗?」

    「我不会跳。」蟋蟀承认了她在保镖学校唯一一门几乎挂科的课,交际舞。但房间太吵了,她的拒绝大概压根就没有抵达麦可的耳朵。她只能任由麦可拉着自己来到舞池之中,抬头看见夫人端着一个酒杯,正笑yy地倚靠在墙边看着她。

    音乐变了。另一个乐手加入了奏乐团队,是个棕红se头发的中年nv子,手里端着一把像小提琴的拉弦乐器。麦可看到蟋蟀在打量那把琴,赶紧讲解:「这是我们的弓萨尔,凯拉尔人的小提琴。」

    凯拉尔。这个名词蟋蟀记得在文化课上学过。在外环还没有成为锈城的棚户区之前,曾经有一些原住民的城寨,凯拉尔就是其中之一。据说他们牧羊为生,母系氏族,每家都有一个长祖母,三代人一同居住在一栋树皮高楼里。但不同于别的原住民,b如擅长盗窃和电脑技术的英特人随着征地开始慢慢进入中城的科技街区成为新移民,凯拉尔人一直都没有能适应锈城的生活,当村寨的土地被收走,他们也就慢慢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有人说他们成了棚户区的贫民,也有人说,他们的族长带着所有族人漂洋过海离开了这座城市。

    「她是凯拉尔人吗?」蟋蟀问。她发现在这个吵闹的舞场,所有的g0u通都只能靠咆哮。麦可同样也大喊着回答:「不是,凯拉尔人早就不存在啦。」

    「他们去了哪里?」

    音乐欢快,人们开始跳一种提步幅度很大的踢踏舞,蟋蟀笨拙地模仿着麦可的步子,三四四三,麦可跳起这支舞仿佛岩崖上蹦蹦跳跳的小山羊。

    「你不知道吗?」麦可说,「锈迹之後,物资都被上城的黑帮和政府管控,如果你说自己是凯拉尔人,就领不到物资。只有假装自己不是凯拉尔人,才能有饭吃。」

    这是上城的博物馆和中城的学校里都不会教的历史。蟋蟀不知道自己要不要相信麦可所说的。

    「这是凯拉尔的丰收舞。」麦可一边跳一边给蟋蟀介绍,「al-a意思是欢庆丰收。凯拉尔人放羊,但是也种植一些小麦。到了十二月,他们宰羊,囤积面粉和酿酒的工作结束,就会聚在一起跳舞。」

    现在他们又是在庆祝一些什麽?在棚户区,哪里有什麽丰收的季节?

    「你去过锈城外面吗?」麦可大声在问。

    蟋蟀说:「我就是从外面来的。」

    麦可眼睛亮晶晶的:「外面有什麽?」

    「大海。」蟋蟀努力回忆来到锈城以前的事,但什麽都想不起来了,似乎大脑遮罩了一部分童年的记忆,也可能是人记事的年龄并没有自己预想的这麽早。「我想不起来了。」

    阿兹娜应该准确地记得那些记忆。蟋蟀怀疑有时候她半夜惊醒,在客厅里走来走去,是又重新回到了那些记忆之中。广场外面的灯光从门窗的玻璃照进来,照亮年轻母亲的脸,仿佛军营的探s灯。她说:「不要开枪,这里有孩子。」

    「我没有见过大海。」麦可露出羡慕的神se,「如果以後我有钱了,我想去看看海。」

    海没有给蟋蟀留下任何美好的回忆。她能记起来的只有没有尽头的黑暗,海浪拍打在铁船舱壁上又碎裂的轰然巨响,好像建筑物倒塌。一栋接一栋的建筑物倒塌。她面前的灯光忽然熄灭了,她似乎又听到了pa0弹击中大楼的声音。

    地面在震颤。她告诉自己这是幻觉。但不是幻觉。人群sao动起来,阿亚提的声音穿过黑暗传来:「大家注意,有一枚火箭弹击中了四号楼,大家先不要出去。我们会排查外面的情况。」楼梯间的防火门亮起红灯,供电仍未恢复。

    蟋蟀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她挤过人群,来到夫人身边。夫人把手里的烟递给她:「有可能是政府在定向打击犯罪分子。」

    夫人猜得没错,蟋蟀的接收器响了,是锈城政府的官方通报:圣诞夜突袭,治安军一举捣毁非法炸弹制作团夥。

    黑暗仿佛没有尽头。但那位琴手和塔狄并未停止奏乐,音乐依然在继续,只不过从丰收节的欢快节奏变成了哀伤的乐曲。人们窃窃私语。阿亚提和阿迪都出去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铁门开了,楼梯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有人在大喊:「麦可,我们有九个伤患。」

    人群让开了一条路,麦可冲上楼梯,又扭头冲夫人喊了一句:「枚姐姐,照顾一下塔狄。」

    门框上的灯变成绿se,这是他们的暗号——外面已经清场。但地下室的供电仍未恢复,显然所有人都没有了跳舞的心情。几个矿工仍在桌边交换廉价烈酒,其他人交头接耳了一阵,陆陆续续走向楼梯。

    夫人走到塔狄身边,温柔地00他的头:「走吧塔狄,该睡觉了。」

    塔狄意外的温顺,没有多问一句,把口琴放在桌子上。旁边有个年轻男子背起他,打开旁边的一扇小门,那是另一条地下的秘密频道。蟋蟀拧开自己带的应急灯先钻进去,通道里有一gu煤渣的气味。

    夫人似乎很熟悉这条通道,他们没一会儿就到了塔狄的小房间里。小房间里很暖和,可以算是蟋蟀来到棚户区以来进过的最温暖的房间。但窗子开着一条小缝,有寒风灌进来。蟋蟀走到窗边,想把窗户关上。她发现外面的地已经铺了一层薄薄的雪。

    「别关。」塔狄制止了她。他把两只手指搭在头上,做出一对「猫咪」的耳朵,「金先生还没有回来。」

    「金先生是这个院子的流浪猫。」夫人笑了,「冬天外面冷,塔狄会给他留门让他晚上进来过夜。」她坐到床边,给塔狄掖了被子,亲了亲他瘦得凹陷下去的脸颊。塔狄露出微笑:「枚阿姨,晚安。」

    大概是看出来夫人仍旧有些担心,他把手握成圈放在嘴巴上,做了一个奇怪的噤声的手势,说出了一句蟋蟀完全听不懂的话:

    「detrayaayota」

    警笛声淩晨两点才停下来。蟋蟀注视着窗外鹅毛般的大雪,棚户区从屋顶钻出来的树本来是黑se的,仿佛尘肺病人咳嗽出的颗粒喷洒在半空里,被雪覆盖之後,便成了森森骨架。她看着警车的红光逐渐从棚户区消失,然後拉上窗帘。夫人在黑暗里翻了个身,嘟嘟囔囔。

    「快睡吧,不会有事的。」

    蟋蟀嗯了一声,在沙发上坐下来。她已经习惯了陪雇主出夜时通宵执勤。但夫人叹了一口气:

    「早知道你要这麽守着,我就多带个人跟你换班了。」

    蟋蟀道:「太太快睡吧,我在沙发睡就好。」

    「我知道你为上次没保护好我的事愧疚。」夫人不仅没睡,还坐了起来,「但那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越界了。人无法为他人的过错负责。」

    她的语气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同样的道理,如果今天我要继续犯错,你即便是整夜不睡,事情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蟋蟀心想,熬夜可能真的伤心脏,她的心率又有些不齐了。她试图守卫她的最後一条防线:「我从受训就一直能坐着休息,不会有问题。」

    「你在家里也如此吗?」夫人的声音似乎颤抖了。

    蟋蟀仔细回忆了一下这些年自己是怎麽睡觉的,如果是在龙哥家里执勤期间,那便是在宿舍也不会躺下睡的,因为要随时起来听命。回到自己的小公寓会好一些,但那也不是她的家,她把睡觉和吃饭都当做一个任务来做,睡够七个小时,起来做t能训练。有时候那些健身器材仿佛b起被床单枕头对她还要亲切些。

    夫人似乎好像又有些好笑又有些心疼:「等有了闲暇,我应该去你的公寓看看。」

    蟋蟀下意识想要拒绝——雇主到保镖公寓去是保镖学校的禁令,保镖所住的地方往往没有这麽严格的安保系统,对雇主和保镖而言都不安全。毕竟花钱请保镖的人大多四面树敌,保镖工作时也难免被记恨。到时候不管是谁的仇家找上门了,都会是严重的雇佣事故。夫人大概没有看工作合同,蟋蟀的工作内容绝对没有带雇主回家这一项。

    但夫人好像也只是说着玩,她的注意力很快被其他东西x1引了:「你的腰好像在渗血。」

    蟋蟀看着她走到自己身边来,下意识地用手遮住自己的腰:「没事,我……」

    但夫人温柔地握住她的手,放了下来。蟋蟀觉得自己腰间未愈的伤口仿佛变成了另一只眼睛,在接受夫人的凝视。她困窘地合上眼,腰上那眼睛却合不上,侧身的肌r0u都痉挛了一下。

    「怎麽回事,是洗澡的时候弄破了吗?」夫人从药箱取了新的绷带给她包紮。蟋蟀缩了一下身t,喃喃道:「不知道,可能是刚才拉窗帘动作大了。」

    「怎麽会是这样容易受伤的t质呢?」

    蟋蟀知道主语是「你们保镖」,恍惚又意识到了自己的身份:「保镖学校不检验血小板。我从小血小板就偏低,但是我不知道痛,多流点血,也没多大事。」

    「不知道痛。」夫人似乎有点恶狠狠地把这句话咬了一遍。蟋蟀觉得腰间一痛,似乎夫人的指甲掐进了伤口旁边的皮肤。她不敢侧头,生怕自己有什麽话说错了。夫人却越来越用力,仿佛要验证她是不是真的不知道痛,或者要把她抓住,拧碎,直到她忍不住轻轻x1了口气。

    「抱歉,我失态了。」夫人长喟一声,松开了手。

    蟋蟀说没事。她不觉得被抓破一点皮有什麽道歉的必要。她甚至都没有太觉得疼。她的背上有年少时被殴打留下的伤痕,训练时摔下来动手术留下的刀疤,有弹片的痕迹,还有在丛林里被蚊虫叮咬叠加的瘢痕。夫人似乎0到了它们,於是她不需要再解释了。她们在黑暗里沉默着,任由触觉讲述过去发生的一切。

    天不知道什麽时候慢慢亮了。棚户区的四面仍笼罩在黑暗的紫se薄雾里,只有一缕yan光沿着远处大厦的玻璃外墙流下,闪烁出仿佛湖面一般的清澈金光。蟋蟀从床上醒过来的时候,意识到这大概是记忆所存的这十多年里,她睡得最沉的一觉,没有噩梦,也没有突然惊醒,仿佛婴儿,拥有最无知无觉和甜蜜的睡眠。

    「醒了?」夫人似乎已经醒了一会儿了,见她睁眼,便迅速转头来看她。蟋蟀依然不敢和她对视,答了一声「是」,便把视线落在被褥上:「太太睡得好吗?」

    夫人噗嗤一笑,蟋蟀想到自己可能整天在防备状态,极可能深睡时也不安生,不由羞赧:作人保镖,睡到雇主床上,还要问雇主睡得好不好,职业道德法规课的反面教材都没有写过这样的荒唐案例。好在夫人看起来心情很好,并不像是一夜未眠:「你慌什麽,没有睡熟过吗?」

    「很久没有了。」蟋蟀老实,夫人也知道她老实,神情登时肃穆了:「是从进了保镖学校开始的吗?」

    「是从……」蟋蟀觉得时隔久远,她都想不起来上一次睡得好是什麽时候了。夫人身上若有若无的香气渗进她的鼻腔,她觉得有些熟悉。那是什麽香味?鼠尾草,混合着一些……小苍兰。

    「大概十四岁。」蟋蟀的记忆在小苍兰的幽香中渐渐成形,记忆是一种奇怪的东西,当你下意识地掩埋它的时候,它会变成流质,你以为你可以随意篡改它的形态,但在你不受控的时候,它便猝然冻结,迸裂出足以割伤人的尖锐碎片。当你决心去面对它,又需要极大的勇气和力量捕捞,它才会现出原本的形状。

    十四岁,阿兹娜被捕,si在了监狱。大约是这麽个年龄。她记得是因为那是保镖学校课程快要结束的秋天,皂荚从树上落下来,仿佛许多虫豸的屍t。那个救济会的阿姊把蟋蟀从监狱带回家,给她冲茶喝,照顾她吃饭,让她睡在自己的床上。

    那个阿姊的床和被褥都很软,刚好能把十四岁的蟋蟀整个温柔地裹住,带着小苍兰的气息。这是蟋蟀最後记得的自己能安心睡着的一段日子。她记起来自己下午醒来,看见阿姊在yan台上赤着脚喝一杯咖啡,咖啡杯杯沿有红se的彩陶图纹,映衬她胭脂se的眉毛,八芒星银项链在白皙的脖颈上晃晃荡荡。

    蟋蟀不知道她是不是还活着,去了哪里,她甚至不记得她的名字。返校寄宿之後,她们失去了联系。蟋蟀後来再到救济会,对接的工作人员换成了一个胖胖的年轻男人。那样的一个图景长久地驻留在她心里,直到她自己开始怀疑这记忆是自己的想像,一种幻觉。她也不知道该如何描述这样一种感受。

    好在这时候门铃响了,及时地解救了她。蟋蟀从床上一跃而起,在不到三十秒的时间内穿好衣服冲到门边,贴着猫眼检查外面情况。

    猫眼是凸透镜。外面一个变形的蓝发人头。

    仔细一看,蓝发人头後面又冒出一个一模一样的蓝发人头。

    蟋蟀吓得往後退了一步,手枪保险栓拉开。门铃又响了一声,门外的人说:「枚姊,是我们。」

    「是那对双胞胎。」夫人这时候也穿戴整齐了,「蟋蟀,给她们开门。」

    蟋蟀不情不愿地拉开了门,门外旋风一样冲进来一个蓝脑袋,扑到夫人身上就是一个公主抱。後面跟着另一个蓝脑袋显然要沉静一些,尴尬地冲蟋蟀笑了笑,把怀里的塔狄放下来,让他斜靠在自己腿上。

    塔狄脆生生地冲蟋蟀就是一个敬礼:「早上好,蟋蟀nv士。」

    蓝脑袋说:「塔狄,你怎麽拿虫子叫人呢?」

    蟋蟀尴尬地伸出手:「你好,我是蟋蟀。」

    蓝脑袋吃了一惊,再次露出窘迫的笑:「啊对不起,我不知道。我是咕咕。」又指了指那个正拉着夫人叽叽喳喳的蓝脑袋,「那是嘟嘟,我妹妹,我们是双胞胎啦。」

    塔狄仰着脸认真地cha嘴:「英特人早年的神话传说里,双胞胎都是变异的魔鬼,如果生了双胞胎,是要拿一个祭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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