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天(一发完)(5/5)

    褚岑听他细弱的、发抖的语调,看见他通红的眼睛,心里升起一种焦躁。彼时他还不明白这是心疼和吃味,他还以为是烦躁,对于云袖一碰上事儿就哭哭啼啼的烦躁。

    狐狸没好气地呛他:“就你这小身板,他们图你什么?”

    云袖怔怔地看着他,然后低下头攥着袖口把眼泪抹了,头一回不作声,只是缩进薄被里睡了,高高地拉起被沿蒙住头。安静得连呼吸声都不透出来。

    褚岑坐在椅子上看他这样,那种异样的情绪更甚。他烦闷地化为原型,从窗户跳出去了。

    他自个儿上街,用的人形,就是这一出去,叫他碰上了长老们派出来寻他回山的侍臣。

    妖界一天就是人间一个月。

    狐狸有意钓着人,赌着气回去了。

    第一天过得有滋有味,到了晚上睡觉时却梦见云袖了。

    梦里云袖还在哭,他乖得连哭都是不出声的,只有肩膀在一下下轻轻地耸着,眼泪汇在下巴上又往下落。他好像很久都没有开心地笑过了,褚岑想,一开始明明不是这样的。不应该这样。

    他在梦里抱住云袖,云袖摇摇头,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然后褚岑从一阵心悸与失重感中惊醒。

    第二天过得有点心不在焉。

    他坐在高台上,漫无边际地想,云袖其实很能干,长得也——也实在漂亮,比他们这的狐狸还要俏几分。还有,云袖熬的粥确实好吃,这还没完,重要的是云袖没什么心眼儿,单纯善良还好骗好哄……带回来呗,反正还能给他做腌肉吃,也不算没事干,山上可还没有狐狸会做这个的。

    这时候他反倒想不起来云袖是灵体这一茬了。

    晌午的时候有侍女找他,手上拿这个东西,说是清洗收拾衣物时翻见的。褚岑定睛一瞧,是个荷包。

    他的额角太阳穴兀地突突跳动起来,心脏瞬间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一样,突然有些喘不上气。

    “褚岑呀,你以后会走吗?离开我。”

    “会。”

    “那,那还会继续在外面游历吗?外边捉妖师这么多,在碰上怎么办,再说了”

    “少担心了,又不是你出去。”

    云袖垂下眼睫毛,看着有些失落:“我没办法呀我的身份牌子在妈妈那呢。没有它,我走不远的,都会被遣送回来。”

    褚岑抖着手接过了那个针脚粗糙的荷包,打开一看,里边满当当的全是碎银两。他不解地看着,好一会儿突然半折下腰,捂着震颤的心口发愣。

    这是什么?

    为什么在这里?

    他想到那个严冬里云袖时时生着冻疮的手,承受不住什么了似的闭上眼。

    第三天长老出关了,把他召了过去。

    看见褚岑魂不守舍的样子,长老慢慢的笑了一声,说。

    这些天星象告诉我,你在人间碰上了一段情缘。

    褚岑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了,猛地一抬眼,直勾勾地看过来,眼白都是有些通红的。

    “你喜欢他,褚岑,”他说,“你不明白吗?”

    这句话如惊雷般炸开。

    隐藏了几个月的事情被轻飘飘而又重如千钧的一句话给挑明了,褚岑的骨头开始剧烈地疼痛起来。这疼痛像是一枚钉子,生生敲入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像是要流出血。他捂住眼,泪水不断地从指缝漫出来。

    我要回去找他,他怔怔想,无措地、疼极了地抽气一声,又后知后觉感到一种命定的欣喜。是啊,我喜欢他,我怎么不知道呢?没关系的、没关系的,云袖说过会包容他。一直一直都是这样。

    都还来得及。

    褚岑转身夺门而出。

    云袖那天早上醒来时,没找着狐狸,隐隐约约猜到他是走了,再也不回来。

    他于是更沉默,有时姐姐们问起来才会勉强挤出一个苍白的笑,摇摇头说没事,别担心。说完了抿抿唇,低下头只顾盯着自己的鞋尖看,笑容渐渐淡下去,他又露出了那点茫然的神色。

    转眼从夏天到了秋天,快要三个月了,枝头上鸣叫的蝉钻回了地里,郁绿茂密的树叶转了黄又一片一片地落,褚岑确实一次也没回来过。云袖偶尔才敢偷偷想,他会发现衣服里的荷包吗?会嫌弃吗?会丢掉吗还是,也许并不需要呢?

    学琴并不简单,先生很严厉,说了两遍还没听懂的话就要上戒尺抽的。当然不是抽手心手指,这些还要留着摁弦扫弦,因此那半掌宽的戒尺大多都落在了手臂上。云袖下了课回去都得疼得厉害,这还要抖着手拿来药酒,自己用棉花蘸着往破了皮高高肿起来的尺印上搽,否则好得更加慢,受的罪也更多。

    可到底是顺利学成了。

    前段时间他上台弹了琴,只是一夜就赚得盆满钵满,半个月下来妈妈笑得合不拢嘴。他这样受追捧,也有希冀过一辈子这样只卖艺也好了。不久后的某次登台结束,一个富商看上他,要买下他做妾。俩人谈价钱谈了两夜,云袖还是要被卖出去了。

    消息传回来,云袖长期无甚光彩的眼睛反倒起了波澜。

    来传话的人看着名极一时的美人微微垂下头,鬓边簪的绢花坠的珠串拂过脸颊。接着他笑了一下。

    他看见云袖露出来的梨涡,只感受到无尽的悲哀。

    穿着嫁衣跌跌撞撞跳下摘星楼时,有许多纷纷扬扬的回忆飞雪似的浮掠在云袖眼前。

    儿时吃过的糖葫芦和冬瓜糖,看过的糖画,跑过的首饰店和放过的烟花平凡的、不起眼的、他视若珍宝的一切,乏善可陈的一生。

    耳边风声呼啸,画面一帧一帧闪动,最终定格在那一场白茫茫的、要淹没一切的漫天隆冬雪里。

    “咦?狐狸?你是受伤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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