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冻(4/8)
崔晧以往逃课都会及时回到学校等崔东旭来接他,这一次崔东旭却多等了九个多小时才接到他。
崔东旭描述当时带回他的情景:
他抱着浑身带伤的崔晧放上医院担架时目眦欲裂,狂怒不矣。崔晧搭在他身上的胳膊无力地垂下落在身体两旁,人已经是一副痴傻样了,一双眼睛中看起来只是眼睑边有一道划痕而完好的左眼瞳孔呈扩散状。
崔东旭说他是被一通电话叫来的,没有号码显示,应该是公用电话。
崔晧历经这灾难整整一年时间以后才能与除他
之外的人交流,然而后遗症是彻底留下了,一旦有其它人靠近他周围三米,只要他不吃药,无论什么情况他也会扭过头来像鹰隼一样盯着对方。直勾勾,像野外的虎狼猛兽。
他还很迷恋刀具,光唐刀就收了十几把,藏品中花纹钢为主,他自己随身携带的则是刀柄包着鲨鱼皮的玉树藏刀。
崔晧上了大学以后很少去上课,但他从来没挂过科,每门都是优秀,似乎一切都回归常态了,他毕业,进公司,升职,加薪。
但是他和崔东旭都知道,这是粉饰以后的太平,当年追查加害者时送检的精液样本以及指纹只锁定了其中一个强奸犯,这孙子后来强迫一个穿男装的未成年少女被发现了。
可对于男性,以前的刑法没有强奸罪,没有强制猥亵,他们只能告对方故意伤害。
08年的晚上,大二的崔晧拿到了一把枪,以及自己的藏刀在一片野草里动手杀了第一个人。
这个猥琐的流氓说,当时他是顺路看到临时起意加入的,他和人家约在那个废弃火车站打野炮,结果人家放他鸽子,他准备走了就看见七八个人把崔晧按着虐待,硬了。
他说,他是真的不知道其它几个人是谁,但是看衣着都挺有钱的样子,衣服裤子鞋子认不得什么牌子,就知道他们那表挺值钱。
这个流氓单身汉一个,家里人差不多都因为他干得那些事已经和他断绝关系往来,崔晧弄死了他也并不追究别的了。
但崔东旭不仅找上了这王八蛋的狐朋狗友整治了一顿,还使他的家人断了经济来源,借款无门,逼得单身汉的哥哥离了婚,媳妇回娘家重新嫁了人,而单身汉的母亲气得中了风,嘴歪眼斜。
这爱面子的老太太看了自己的样子想不开,流了几滴浊泪,跳楼了。
他去问崔东旭,崔东旭说,这就是我当时想做的,我让他们体验一遍。
那种束手无策,铺天盖地的绝望感。
崔东旭本质上是极度情绪化的人,他爱屋及乌也恨屋及乌,偏颇固执得可怕。生在古代帝王家,八成是个铁血暴君。
11年,24岁的崔晧厌倦了,他已足够强大,再难无动于衷地被豢养,当真相已经明了,何必牺牲多余的骸骨把王座垫得更高。
既然统治的根基已经腐朽,摇摇欲坠,那就改朝换代吧。
他亲手埋葬了自己的父亲,结束了他的少年时代,从此走进深海,然后竖起高墙。
戴蒙躺在监狱的床板上觉出了一点东西:他可能早就想死了,现在不过求仁得仁。
他进看守所里面后半个月,又被人打了一顿,在食堂拿着编号的饭盒打饭时,一个干巴巴的瘦小中年男人把塑料饭盒砸在他脸上后扑过来,恶狠狠地压着他打,几下就打得他口鼻出血,头昏脑胀,一边打还一边吼骂:“你个畜牲——!”
几个管教一时间愣是架不起人,也吼:“他妈的你给我老实点,想再蹲几个月是不是?”
上手一顿擒拿抓按住男人后劈头就问:“什么理由,说!”
等拉开了,男人黄豆大的眼泪水就啪啪往下砸:“我女儿啊,才二十一!”
“这个畜牲!”男人痛苦地弓起本就驼了的背,脸上的褶子难看地皱到一起,透明的鼻涕也淌下来滑到干裂起泡的嘴唇上。
戴蒙捂着鼻子,想起自己看到的一张寻人启事:
寻人启事
姓名:赵锦雁
性别:女
年龄:二十一
身高:163
相貌:圆脸,栗色长发,戴无框眼镜。
衣着:上身天蓝毛呢外套内搭杏白毛衣,围银红丝巾;下身黑色长裙配蜜合色短跟靴子。
走失时间:二零一四年五月十一号上午于东塘新街十字路口走失。
本人有轻微口吃,且视力不佳,望好心者见到告知,有酬金答谢,若能将其带回,谢金面议。
联系电话:178xxxx5473
………
一个看起来被家人照顾得很好的姑娘,可惜只有四五小朋友的智商。
戴蒙清楚地想起自己是如何诱骗她的,她一个人站在街口,手里拿着一根糖葫芦,脸上带着一派这个年纪不该有的天真。
“你在等谁?”戴蒙记得自己是这么说的。
“等我妈妈。”
“我带你去找她怎么样?”
“不可以,你是陌生人。”
“我不是,我手机里还有她的照片。”前几天在她们家附近蹲点拍到的超市买菜照片。
“你妈妈给你买西红柿的时候特别高兴,说你特别喜欢吃这个,我看她笑得好开心就拍下来了。”
“可我以前没有见过你啊。”
“见过的,你那时候还小,我已经十几岁了,不信我给你妈妈打电话。”
戴蒙拿出手机,悄然播放录音,自己则讲话佯装打电话:“喂,阿姨,我遇见小妹了。”
“对,在街口,你快过来吧。”
戴蒙把手机拿得稍远些让已经播到末尾的录音清楚的飘入女孩耳中:“谢谢啊,谢谢。”
“没事,应该的。”戴蒙说。
这录音同样来自买菜,前面是熙熙攘攘的人声,末尾则是女孩妈妈和熟悉的小贩道谢,因为一把多送的青菜。
“怎么样?我带你过去。”
“哦。”女孩舔了舔糖葫芦,跟在了他身后。
戴蒙顺势牵起了她的手:“抓紧点,不要再走散了。”
“嗯。”女孩可能是感冒了,说话带点鼻音。
他们以一种看似从容实则迅速的方式从人群中离开,走入偏道,戴蒙说:“你妈妈是不是平时管你吃零食饮料很严?”
“是啊,今天我求了她好久才给我买糖葫芦。”
“请你喝这个。”戴蒙拿出一瓶罐装可乐。”
“谢谢。”
地西泮片也是屡试不爽的镇静剂,只是需要时间发作,当然不同体质的人反应速度也不一样。戴蒙拉着她的手走了十分钟,女孩有些不安:“我和妈妈来的时候不是这个方向。”
“嗯,我们好像是走错了,不过原路返回时间还要更长,我们抄一条近路过去好不好?你也想早点到妈妈身边对吧。”
“好。”女孩有片刻犹豫,然后还是答应了他。
“走累了吗,”戴蒙看她不经意间活动脚腕的小动作,说,“我抱你走吧。”
他双臂一展,把这娇小的姑娘轻易地抱起,她用一种新奇的目光打量周围,快活的姿态像某种还未飞翔过的雏鸟正在悬崖边上的巢里试探着向下看。
有路人甚至认为他们是一对情侣,还鼓起勇气问可以拍照否,戴蒙笑了笑:“要不要拍?”
“可以,一张哦。”女孩往他怀里缩了缩。
路人:“………”好可爱!
路人抱着手机恋恋不舍地走了以后,戴蒙终于把她带到了一条足够偏僻的巷子里刮了刮她的鼻子:“现在感觉怎么样?”
离她服下已经有二十分钟,女孩脑袋一点一点:“困困。”
“那就好好睡吧。”可爱的小鸟。
这融于骨血的刻骨仇恨,谁能遗忘,谁敢遗忘?直至篱墙颓圮,丁香焚尽,油纸伞抛向空中,寒刃出鞘完成一场戏剧里的绝杀,都还有空茫茫的遗恨。
在刀光的间隙里窥见杀人者的眼泪,方觉这一场刺杀有多悲凉。
我要向谁言说啊。
念念不忘的回响为什么是这样的。
我要向谁言说,心里那些孤独幽暗。
戴蒙想起养母,她那一半的外国血统好像是俄罗斯来着,而且一直到十几岁都在那里生活,还信仰东正教,不恐同简直稀奇。
戴蒙很早就发现自己的性向,对于女性他是没有欲望的,也就不存在什么异性间吸引带来的怜惜感,下杀手时也理所当然地干净利落。
然而把崔晧送给那八个人时,他在公共电话那头分明感到了扭曲的不甘,甚至于隐隐的愤怒,我都还没有碰过啊。
不必说那份常人难及的艳丽,不经意的无辜与懵懂感,这些都是杀死戴蒙的绝佳武器,他感情匮乏,却对于所谓忧郁美学有顶级感受力。
在破碎和毁坏中日复一日地寻找快感和美,深受其浸淫后也想自己成为被咏怀的对象,波德莱尔的《恶之花》,谷崎润一郎的恶魔主义。
倘把丑恶困苦全然看做一种美,那世上便再也没有叫人难过的事。
做什么尼采,撒旦教人直面欲望。
死到临头,绞刑架下的忏悔是没有用的,倒不如轻松地开个玩笑:嘿,哥们,这玩意结实吗?
都说将死之人其言也善,而戴蒙绝不落这俗套,他要恶毒地诅咒所有让他欲望落空的,直到彻底没有知觉。刑期在一个月以后,子弹将从他的后心穿过,捅进那一团软肉里,撞烂筋膜,叫那苦楚持续片刻,尔后倒地。
无人认领的尸体在被送到火葬场后即刻火化,丢进库房落灰,然后获得销毁批准后随意地处置,可能在垃圾桶,也可能倒进下水道冲走。
阴暗的,有霉菌滋生的地方,像人心一样的东西。
那八个人是怎么找上他的来着?其实早有苗头。05年的夏天,戴蒙见证了少年的脆弱,探究到一段禁忌。
于是他大胆试探,小心求证。
他录取了一段长发男人纠缠崔晧的视频,不长,当时的像素也低,细节上很模糊。当他连续一个月在公司前台等待,终于见到崔东旭时,崔东旭看见视频的反应直接就是劈头盖脸的一句:“他在哪?”
“这个是我在某个酒吧门前拍摄的,”戴蒙拿捏着分寸,“他在那里打工。很多人都喜欢接近他,毕竟他生的好看。”
“先生,我是他朋友,他说以前你对他很好,我不想看他发愁的样,所以我想问一下你能不能帮他一把,一个高三学生还是以学业为重啊,我真的特别讨厌那些乱七八糟的人找他。”
“可是我也没有能力帮他,我家里也不富裕,没办法再承担一个人的开支。”
“先生,我听他说您也姓崔,你们是亲戚吗?”
“是啊,直系亲属。”崔东旭慢慢地笑了,“我看起来不太像他爸爸是不是。”
“他在跟我闹离家出走,我很担心他,你能告诉我那酒吧在哪里吗?”
“北水长街2785。”
“那你知道他的打工时间吗?”
“基本是双休或者有假就在。”戴蒙同样观察了崔晧很久。
“谢谢,”崔东旭点头,对跟随的人说,“今天的会议取消,挪到后天。”
戴蒙趁他去取车的功夫提前打车上路去酒吧,他有预感,这会是一场闹剧。
行到一半路途,黑色卡宴风一般掠过出租车旁,车主显然心情急躁,加速度飙至一个恐怖的极限,把一干面包小轿三轮别在后面,连尾气都吃不着。
戴蒙赶紧叫司机加速,二十几分钟后也到达目的地。
不过他并不下车,因为他已经看见崔东旭把崔晧扛出来,而崔晧并没有注意这街边的出租车。
黑色卡宴来得快走得也快,戴蒙付了车钱仔细回想那些眼神和对话,让崔晧离家出走的理由是什么呢?应该不只是叛逆期这么简单的事。直觉永远不会背叛他,他觉得一定另有隐情。
不过这也不太好打听,他现在已经没有太多时间用来关注崔晧,只要解决了问题,无论对方是什么情况都与他无关。
只是当你自以为事情结束时,麻烦总会如期而至,崔晧找到了医学院,并且在男生宿舍楼下喊他。
不知进退,戴蒙打从心底厌恶骄纵而不知天高地厚的娇女富儿。
崔晧后面又来了两次,一次是大摇大摆在校外的夜宵摊子上不请自来地在他对面坐下,一次是在自习室的长桌旁漫不经心地看着他笑。
晓晓知道了又跟他闹,他哄不住了也懒得哄了。
还是晚上,他抱着书往自己宿舍走,这一条林荫道的一半落满树影,路灯的光被切割成一条一条,像拿来困人的防盗窗放大了倒下来。
戴蒙听到身后有细微的不同于风吹树叶带来的摩擦声响,他慢慢地偏转身子,对方也停下脚步。这时天空中的月晕在慢慢扩大,几乎要把整个月亮包起来。
“戴蒙,对吧。”
“我是,怎么了?”
“上回来找你的那个,我很感兴趣,给我介绍一下。”
“你说谁?”戴蒙装傻。
“那个很漂亮的男孩子,不会让你白出力,开个条件,我能做到的全帮你实现。”
无论什么地方,总有不务正业的浪荡子,败类,不过是数量的多寡,戴蒙眯眼:“你喜欢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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