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8)
014
10月10日,上午十一点,东来文化总部大楼。
朱菁刚跟陆闻津核对完下午要用到的合同,从办公室推门出来,便撞上了一张难得一见但见之难忘的脸,礼节性的称呼脱口而出:“沈先生。”
“朱秘书。”沈怿向她点头,稍稍顿足,象征性地敲了敲了玻璃,在陆闻津循声投来的视线中推门而入。
沈怿今天穿的灰色连帽卫衣黑色牛仔裤,脚踩一双红黑撞色的球鞋,头上反扣着一顶砖红色的棒球帽,帽子上还架着一副墨镜。
打扮一如既往的青春洋溢,神情却远不如寻常那般朝气蓬勃。
陆闻津看出他心情欠佳,落在鼠标滚轮上的食指顿住,舒展的眉目变得凝重。
沈怿在一旁的沙发上落座,给自己倒了一杯温茶,问道:“你今天下午有没有重要的工作?”
“没有太要紧的。”陆闻津信手拈来一句谎话,在沈怿对面坐下,看到了他低垂的眼睑,以及黯淡的瞳仁,“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这双小鹿似的眼睛该是永远亮着光的,熠熠如河汉,灿灿若朝晖。
“其实也不算什么难事。”沈怿端起陶瓷杯,心不在焉地抿了一口。
原来面谈也这么难讲出口,还不如直接打电话。
他有些后悔,但秉着“来都来了”的想法,还是吞吞吐吐地把话讲完了:“就是,那个,你下午……能不能陪我去试镜?”
陆闻津轻叹了一声,他不明白这有什么值得问的,这甚至算不上是要求,不过是一个下午的时间而已。
“你没空就算了。”沈怿捕捉到了这声叹气,低头看着杯中浮沉的茶叶尖,说话的声音小了些。
果然,就不该开口,让齐文姐陪也不是不行。
“沈怿。”陆闻津注视着他的脸,叫他的名字,神情郑重,“我有空。”
说着,尽量放缓了语气,话语中关怀的意味更重,问道:“但是你能不能先告诉我,你遇见了什么不开心的事?”
沈怿这才抬起头看他:“你得先答应我,不许取笑我。”
“好。”
“这是要试镜要用到的资料。”出于保密需要,沈怿不能直接把文件发给陆闻津,只能用手机打开给他看。
陆闻津接过手机,划动屏幕,不一会儿,薄唇紧抿,眉头微蹙。
沈怿觑见了他不算好看的脸色,补充道:“你只需要在旁边看着我就行,就像齐文姐那样。”
浏览完了文件,陆闻津把手机还给他,端详着他的面色,问道:“你很喜欢这个角色?”
“无关对角色的喜恶,我就是不想认输,不想退缩,不想放弃原本属于自己的机会。”
沈怿说得较真,没有半点玩笑或者逞强的成分。
“好,我陪你去。”陆闻津起身,坐到沈怿身旁。
见他坐过来,沈怿换成侧坐,对他说:“如果我真哭个不停,你赶紧上来把我拉走。”
陆闻津把沈怿头顶的墨镜拉下来,架回鼻梁上:“嗯,到时候我帮你把墨镜一戴,保证谁也看不出来。”
他话说得俏皮,心里却充盈着苦涩和顿痛。
“那不是更傻了?”沈怿不敢苟同地皱眉,“人家更要笑话我了。”
陆闻津继续佯装轻松地开着玩笑,说话带上霸道劲儿:“我在那儿,谁敢笑话你?”
沈怿悄悄白了陆闻津一眼,心道这人真是自欺欺人,人家就算不敢当面笑,背后该笑还是会笑。
“沈怿。”陆闻津蓦地捧住他的脸,叫他的名字。
墨镜筛滤了大部分光线,他看不太清陆闻津的表情,鼻腔里发出一个疑问的音节:“嗯?”
“以后这种事,不用亲自跑一趟。工作和你,完全不是一个份量的东西。”
墨镜后,陆闻津脸色深沉紧绷了许多,唯一称得上柔软的,是那双含情脉脉的眼。
“好。”沈怿觉得脑袋被人捧着不自在,往后仰了些,重点跑偏,“不过我是人,不是东西。”
陆闻津使了点力气,将他的脸捧得更近,手指轻轻摩挲他的鬓发,话语中的情意几乎无处藏匿:“嗯,我知道,你是宝宝。”
这话太肉麻,沈怿终于受不了,扒掉捂在两颊的手,摘掉鼻梁上的墨镜,漂亮的脸蛋上是抗议的表情:“陆闻津,你不许学我妈妈说话。”
——
015
试镜的地点是荣适的工作室,在芜城的西环近郊区。
这地方原本是个废弃工厂,后来被荣适买下改建成了一个五脏俱全的工作室。
可能是为了省事,不想在试镜上花费太多时间,荣适把所有的试镜工作都集中安排在了周六这一天。
沈怿和陆闻津到时,摄影棚棚内棚外都是拿着打印纸看剧本的人,少说也有三十个,其中大半都是小有名气的演员,只有少部分陌生面孔。
只能说不愧是荣导,放别的剧组配角根本不可能这么紧俏。
试镜场地是临时搭建的,“评委席”是一个很简单的长桌,坐了导演荣适、编剧曹曼山以及制片人王竹心三个人。
摄影棚靠大门的两个角落里摆着几排供演员们使用的会议椅,像是从会议室和办公室搬过来的。
荣适是个不怎么讲流程一致性的导演,整个试镜过程都十分随心所欲,有的让演一段,有的让演两段,有时甚至还会让演员临时换个角色试演。
试镜顺序早就按号码排好了,每个号码都有对应的时间段,演员们可以自由选择在棚内旁观或者在棚外候场。
在前面只剩两个试镜演员的时候,沈怿拉着陆闻津进了棚内。
陆闻津相貌出众,气质脱俗,一米九一的个子,穿着简单的衬衫西裤往那儿一站,在平均身高一米八有余的男演员堆里依旧惹眼得很。
而沈怿的墨镜也被陆闻津暂时征为己用,十分骚包地挂在脑门上。
两个刚试镜完毕的女演员撞见他们,先是感慨了一句“好高”,接着开始低声讨论“这是哪家公司新签的艺人”。
沈怿猜她们平时肯定不怎么关注财经新闻,或者热搜榜看得不够多,不然不至于对陆闻津这张脸毫无印象。
过了一阵子,讨论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惊讶的抽气声。
原来是试镜演员轮到了任桦。
而周围人之所以抽气,是因为任桦就角色理解问题和编剧曹曼山起了争执,甚至口出狂言说编剧根本不懂“邱安”。
沈怿暗暗心惊,他早听说任桦行事乖张,我行我素,但今日亲眼见过才知道,任桦这么的……不拘一格。
曹曼山可是圈内出了名的“凶神”,她和荣适经常合作,二人被人戏称为“凶神恶煞”组合。
竟然有演员敢和她顶嘴,还是在她的专业领域,这和当众拔老虎的毛有什么区别?
最后荣适实在看不下去,直接冷声喊了一句“下一个”,宣告了这场唇枪舌战的结束。
沈怿把手里的剧本递给陆闻津,陆闻津替他收好,拍了拍他的肩膀鼓励他。
“导演、编剧、制片下午好,我是沈怿,今年六月满的22岁,身高178厘米,体重576公斤,试镜的角色是邱安。”沈怿鞠躬道。
演员的身高体重百度百科上虽然都有,但多少掺了水分,而且不能实时更新,介绍这些仍然是试镜中的必要环节,最重要的是,试镜官可以需要根据这一段简短的自我介绍推断一个演员的台词功底,如果普通话都说不标准流利,那就可以直接pass了。
曹曼山单手托着下巴,问:“想象一下,邱安在学校是个什么样的人,大概会经历什么,尽量详细一点。”
“初入校园的邱安应该是一个满怀希冀的乖学生,因为这个高中是他好不容易考上的,他觉得自己给母亲争了光。”
“虽然被威胁不能告诉别人,但地进入试演环节了。
荣适却突然摆了摆手:“不用了,下一个。”
曹曼山惊愕地扭头,有些不可置信:“荣适?”
荣适依旧是那副不动如山的模样。
王竹心也觉得不可思议,准备说情:“荣导……”
“沈怿还是直接到剧组演给我看吧。”荣适抬手看了看腕表说,“省省时间,我们试下一个角色。”
沈怿从容不迫地点了点头,姿态如常地鞠躬致谢。
于是沈怿成了这场唯一一个没有表演就定下的演员。
他刚转身,人群中突然有人嘹亮地喊道:“报告曹编!我收回我之前的话!我觉得沈怿说得特别对!”
此话一出,棚内一片哄笑,沈怿也被逗得咧了嘴,只是这笑只存在于下半张脸,眉眼的底色仍是木然的。
他敛了笑容,走到陆闻津面前,抬起下巴,扬了扬眉,准备听对方的夸奖。
这副逞强讨赏的模样太可人,陆闻津将人抱进自己的怀里,在那光洁的额头上印下稍纵即逝的一吻:“宝宝,今天很棒,辛苦了。”
一路磕磕绊绊风雨兼程地走来,辛苦了。
从一棵蔫头蔫脑的小草长成一株向阳而开的向日葵,辛苦了。
“都说了,不许学我妈妈说话。”这夸奖和想象中有些出入,沈怿语气掺上嗔怒。
陆闻津又把他当小孩哄。
两人虽在不起眼的角落,但投来的目光不在少数,陆闻津对此不闻不问、不管不顾,揽着他的肩,扣着他的后脑,将他拥得更紧:“让我抱会儿。”
就当是抱抱当初那个孤立无援的沈怿。
沈怿被毫不讲理地锁在一个带着木质香的怀抱里,怀抱很熟悉,力道却很陌生,他有些透不过气来。
“有点闷,放开我。”
揽着他肩膀的胳膊只是卸了一些力,并没有放开。
落在脑后的手掌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轻抚,沈怿紧绷麻痹的神经渐渐松弛下来,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刺痛在心尖蔓爬。
也终于心神领会,陆闻津是在安抚自己。
可是这安抚来得太迟了,那些陈年的伤痕早已自愈,平时不去触碰便不会牵动回忆和痛感。
此时此刻漫溢的爱怜终究无法跨越时间的经纬,十二岁的沈怿仍是一只被困的幼兽,只能徒劳地抱肩自泣。
“你别这样,我原本没打算哭的。”
沈怿鼻子发酸,眼角泛潮,在心里骂陆闻津是个爱迟到还没眼力见的笨蛋。
只要陆闻津不抱他,他明明可以继续假装那是别人的经历。
016
和大多数临海城市一样,芜城的南海岸有一片富人别墅区。
建筑分布松散的别墅区内,一条宽阔的海滨公路盘桓着一座几十米高的近海小丘。
这条路上没有晃悠悠的巴士,也没有摩肩接踵的私家车,用稀疏来形容这儿的车流都算是夸大其词,因为这条路上时常是空无一物的,一整天下来可能就驶过寥寥几辆车。
傍晚,落日亲吻着海面,流云看红了面颊,波浪眯着泛光的笑眼大方鼓掌,成群的海鸟立在礁石上探头偷看。
不远处,跑车发动机的轰鸣声呼啸而来,几只胆小的海鸟惊扑着翅膀,退避至新寻的落脚点。
黄昏下,粉色敞篷车里,沈怿眼眸微眯,轻踩油门。夹杂着盐矿气息的海风毫无章法地灌入领口衣摆,山和海在身侧飞驰,路灯如流星般划过。
速度是一样让人着迷的东西,沈怿总是想快些,再快些,恨不得快到把全世界都甩在身后,连同自己的思绪一起。
在海滨公路上跑了两圈,沈怿终于尽兴,刹车熄火,将粉色跑车丢在路边,小跑着奔向沙滩。
副驾驶的陆闻津随后下车,拎着两罐小麦啤不紧不慢地跟在踏风而去的少年身后。
沈怿试镜完说想来海边飙车喝酒,于是陆闻津申请做他的返程司机,负责送他回家。
不远处有四个高矮不一的小孩正在打沙滩排球,沈怿过去招了招手,说了两句话,笑着加入了他们。
过了一会儿,几个孩子眼里的光都被打得黯淡了,于是无情地把不懂谦让的成年人沈怿踢出了局。
陆闻津穿着和沈怿同款的衬衫,头上架着刚才在车上用来挡风护眼的墨镜,坐在一旁悠然地看着这一切。
“真伤人,明明我在哪边哪边就赢,结果都不愿意继续和我一起玩。”
沈怿在陆闻津身边坐下,因为运动的缘故,额上微微渗了一些汗,脸颊也泛着浅淡的红晕。
“下次我们自己带球过来,我陪你打。”
陆闻津拉开易拉罐环,将啤酒递给他。
“那还是算了,我只是想放松一下,不是真的喜欢打球。”
沈怿接过啤酒,灌了一口,小麦和酒精发酵出的特殊风味瞬间充盈了味蕾鼻腔,大脑皮层释放出愉悦的神经信号。
“海边好自在啊。”沈怿举着罐子撑了个懒腰,露出衬衫下一截纤细白皙的腰肢,“这幢别墅唯一的优点,就是傍着这片海滩。”
沈怿之所以能把跑车开进这个别墅区,是因为陆垠在沈怿十八岁时送了他一栋这儿的海边别墅做成年礼。
不过这别墅沈怿一天也没住过,因为他只住得惯陆闻津的公寓。
说起来陆垠和陆闻津虽是父子,但行事作风倒一点也不像。
就送礼方面来说,同样是送车,陆闻津会在他考上驾驶证后投其所好地送上一辆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改色劳斯,还会主动带他上路,让他慢慢熟悉跑车,不仅送礼,还包售后,可谓是周到。
陆垠则只会大手一挥,送出一辆加长林肯,作为他的毕业礼物兼生日礼物。但那车与其说是送给沈怿的,不如说是送给司机的,毕竟除了偶尔工作上需要带很多随从人员出行,他平时根本用不着那辆车。
这六年多来,陆垠对沈怿称得上是厚待,在外人看来甚至是“疼爱有加”,但沈怿却总觉得这份父爱形式大于内容,并非百分百的虚伪,但多少掺了表演成分。
相比之下,陆闻津对他的好要显得诚挚许多。
沈怿的思维四处飘逸着,忽然听见陆闻津说:“你喜欢看海的话,我们以后可以经常过来,你开车我开车都行。”
“阿嚏!”
一阵微凉的海风吹过来,沈怿没来得及接话,鼻头一痒打了个喷嚏,全身激起一层鸡皮疙瘩。
他揉了揉鼻子,扭头去看公路旁的跑车——他的外套在车上。
没等他开口,陆闻津主动请缨道:“我给你拿过来。”
说罢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沙子,迈着长腿向公路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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