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3/8)
大姐儿跟二姐儿在赵家时,因赵老太太重男轻女,且素昔厌恶大房一家,每常想出种种借口克扣大房的用度,更不肯轻易在两个姐儿身上花钱。还好陈氏掐尖儿要强,从不肯忍气吞声吃闷亏。每每闹得阖家鸡飞狗跳,总能讨回大房应得的东西。饶是如此,陈氏母女也少不得要听赵老太太和赵家二房,甚至是大房那些姨娘们指桑骂槐的话。
彼时二姐儿年纪小,尚且不记事,大姐儿却清清楚楚的记得那些人的嘴脸。她秉性柔弱,逆来顺受,却也知道好歹。如今听闻妍姐儿追问,自然不肯说陈家人的坏话。反而不断为其表白描补。
眼见大姐儿如此情真意切,身负重任的妍姐儿且算放了心。因笑道:“如今且好了。咱们两家又有了往来。今后无事,我便常来看你。你有甚么想吃的,想玩的,不好跟陈家人说的,便告诉我。我回头叫华哥儿央求爹娘搜寻了来,再转交给你。”
原本妍姐儿是想说自己央求父母的。可不知怎地,神差鬼使,竟话语中拉扯出张华来。果然大姐儿听了这一篇话,不觉面上绯红,低了头摆弄衣带,一声儿不言语。
妍姐儿窃笑,视线扫过一旁不言不语也偷笑不已的二姐儿,因说道:“二姐儿也是,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又不好同旁人说的,只管告诉我。”
顿了顿,妍姐儿又想到了什么似的,一脸唏嘘的道:“这回瞧见二姐儿,倒是跟从前大不一样了。”
妍姐儿一壁说着,一壁伸手揽过二姐儿,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回,笑向大姐儿道:“身量高了,人也瘦了,也不似从前那般爱说爱闹的。还记着咱们先时一处玩闹,二姐儿总是有说不完的话,吵的人头疼。如今倒是安静了好些。”
一句话未落,大姐儿亦笑着接口道:“姐姐却不知道,如今二姐儿虽不大说话,行事却比是人都有主意。连妈都肯听她的。我虽年长了几岁,倒是不如了。”
说罢,又将母女三人回到陈家后,二姐儿如何佛前抄经如何要读书识字陈家又如何请了女先生等事详详细细的当面告诉。妍姐儿细细听了一回,不觉诧异的看着二姐儿,因说道:“果然是大姑娘了。”
二姐儿站在一旁,默默瞧着一个十二三岁脸上仍有些婴儿肥的小姑娘拉着另一个转过年后才过八岁的小姑娘,正正经经的讨论着另外一个四岁的小女娃“果然出落成大姑娘了”,只觉这一幕怎么看怎么好笑。
不独二姐儿,就连刚刚在上房伺候茶饭,入侵且被陈氏打发出来寻人的大丫鬟碧溪听了,都忍不住笑道:“张姑娘好,大表姑娘好,二表姑娘好,姑太太见三位姑娘这会子还没来,急的了不得,叫奴婢出来寻人呢。只说外头天冷,姑娘们略走走就回罢,莫要在雪地里头站久了。仔细着了风,回头又该饿着吵吃的了。”
大姐儿听了这话便笑道:“这话很是。方才同妍姐姐说话时还不觉怎样,这会子倒是觉出风口里寒浸浸的。既这么着,我们也回罢?”
正说话间,只听上房正院儿内现搭的小戏台子上传出锣鼓铿锵之声。大姐儿不觉眼睛一亮,因笑道:“开始唱戏了。听说这一班小戏儿唱腔身段儿都很好。我们也过去瞧瞧罢。”
妍姐儿点头笑应,二姐儿因笑问道:“不知前头都点了什么戏?”
碧溪便回道:“老太太点了一出《大闹天宫》,张家太太点了一出《荆钗记》,老太爷、老爷和张家老爷都没点戏,只说老太太和张家太太点的便很好。“
二姐儿听了一回,回头笑向妍姐儿道:“我记得妍姐姐爱听《西厢记》和《游园惊梦》。”
妍姐儿闻言,也接口笑道:“我还记得二妹妹不爱听戏。只说那些唱呛儿都咿咿呀呀的,既听不懂,便觉着没意思。”
二姐儿听了这话,因想到后世一个笑话,不觉脱口道:“可不是么。‘咿’了半日也没个‘贰’字,急都急死了,有甚么好听的。”
众人原没听过这般促狭的话,乍一听二姐儿这番打趣,先还没反应过来,待寻思过味儿来,不觉笑的花枝乱颤。就连身后跟着的丫鬟婆子们也都掌不住笑出声来。
笑过一回,大姐儿伸出纤纤玉指戳了戳二姐儿的脸颊,笑眯眯的道:“二妹妹不爱听戏,如今倒是觉着戏本子更有意思呢!”
妍姐儿因方才同大姐儿说了一回闲话,也知道吴先生那一遭事迹。只是碍于此乃陈府私密之事,倒不好多说,只得一笑了之。
三人说笑着回至上房。早有小丫头子合力在当地竖了一架雕花底座画山水画的大屏风,大人们都在正堂上闲聊听戏。陈老太太、张家太太、冯氏并陈氏一席——然今日有外客在,冯氏却并不就坐,只站在一旁伺候着,让茶布菜;陈老太爷、陈珪、陈桡并张家父子隔着屏风又一席;剩下的四个女孩儿一席。便在陈老太太这一席之后。此刻席上却只有陈婉一个人坐着。
陈老太太因见三个姑娘小脸儿都冻得红扑扑的,却仍旧笑意盈腮,不觉喜的一手揽住大姐儿,一手揽住二姐儿,笑问道:“方才在外头你们都说了些什么,笑的那样高兴,连我们里头都听见了,快说出来也叫我们乐一回。”
闻听陈老太太垂问,大姐儿不待旁人开口,便笑着将方才二姐儿打趣昆弋唱腔那一句话娓娓道来。一句话未落,堂上众人早已掌不住哄堂而笑。陈珪便说道:“果然二姐儿平素话虽不多,却是最伶俐不过的。你们且听听,方才她打趣昆弋唱腔那些话,虽是玩笑,细细回味一番,可不就是那个意思。”
陈氏闻言,便笑道:“哥哥快别赞她了。越发纵的她卖弄口舌,来日连亲戚长辈也要打趣了呢。”
说罢,招手儿叫过三位姑娘,在陈婉那席一溜儿空着的三张椅子上坐下。陈婉看着身上寒风还未褪尽的大姐儿三人,皱着鼻子哼了一声,压低了嗓音向大姐儿道:“好啊,亏我平日里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不忘了你们,你们方才出去玩笑却不带我,留着我一个人在这里白等着。可见是有了张姐姐便忘了亲姐姐,真真是白疼你们了。”
 p;大姐儿闻言,忙笑着搂过陈婉的脖子,猴儿在陈婉的身上赔罪道:“好姐姐,我们方才不过是吃多了茶,出去走走就来。又想着外头天冷,才没叫姐姐的。竟是我想的不周了,姐姐就饶了我这一遭罢。”
陈婉扯了扯嘴角,轻轻侧过身子,并不理会大姐儿。
二姐儿想了想,知道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最是纤细敏感。何况陈婉平素对她们确实不错,这会子小姑娘吃醋了,到底该哄两句才是。也在旁笑道:“知道婉姐姐平日里对我们最好了,怎么舍得跟我们认真生气。”
陈婉似笑非笑的看了二姐儿一眼,道:“可见你也是个有良心的,才知道我疼你。既这么着,快快说两个笑话儿给我听——必定要比方才你们外头说的更招人笑,我就不恼了。”
二姐儿闻言莞尔,口内却道:“这可要难死我了呢。”
说罢,沉吟片刻,将后世听过的几则笑话儿默默添换些字眼儿,开口说道:“就说一个人赶着牛车去集市上卖菜,却不想半路撞到了一位老汉。这个人吓的了不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周旁看热闹的人却越来越多。这个人想了想,突地跪下一把抱住那个老汉,声泪俱下的道了一声‘爹,你莫怕,儿子这便去找郎中来’。说罢这一句话,这人起身便赶着牛车跑了。那老汉只能扎挣着起来冲着那人怒喊‘撞了老子还想跑,快给老子回来’。周旁围观的人见了,只能纷纷感慨说‘那当儿子的可真孝顺’。”
陈婉听了二姐儿这一篇话,早已趴在桌子上笑软了身子。没成想手臂不下心碰了桌上的茶盏,那茶盏摔在地上“豁啷”一声碎了两半,茶水茶叶溅湿了陈婉和大姐儿新穿的棉绫裙。
堂上众人不妨头,倒是吓了好一跳,忙开口问“是怎么了”。陈婉一壁揉着肠子,一壁断断续续的将二姐儿方才一篇话说了出来。众人众人见此形景,又觉好气又觉好笑,忙吩咐一旁伺候的丫鬟带着两个姐儿下去更衣。陈氏则指着二姐儿笑骂道:“都是你闹的。平日里也不见你怎么话多,今儿倒是人来疯。”
二姐儿一脸无辜的看着陈氏,她虽知道这会子的人笑点低,却没想到能低到这步田地。亏她还把爆笑的那些掩了没说,倘或真说出几则来,恐怕这会儿竟不是摔茶污衣裙了。
陈老太太在旁,看着冯氏张罗着小丫头子将碎裂的茶盏残水收拾了,一壁笑向陈氏道:“你别说她。我平日里倒觉着二姐儿太沉默了不好。竟不像这个年纪该说该闹的样子。这会子想是有熟人在,所以她倒比先活泼了好些,这是好事儿。你倘若说她,再吓坏了倒不好。”
说罢,又笑向张家众人道:“只是叫你们见笑了。”
张允忙赔笑道:“老太太这是哪里话。小孩子家玩玩闹闹说说笑笑是极寻常不过的。只是我们家人丁稀少,平日里想这么热闹还不能够。今儿在老太太这里,倒是享受了一回。”
陈老太太闻言便是一笑,因说道:“既是姻亲,便该多走动些儿才是。你们要是不弃,平日里常来常往,也省的我这小女儿在家里也没个说话儿的人。”
张允夫妻自是笑应。说话间陈婉和大姐儿重新换了衣裳过来,脸上仍是绯红一片,跟涂了胭脂似的。低着头向长辈们问候一句,至席前归坐,张妍便拉着陈婉的手儿笑道:“我平日里也是一个人在家,孤孤单单的,只没个说话的人。今日见了妹妹,倒觉得一见如故。只想着我要也有这么个妹妹就好了。”
陈婉先还醋大姐儿、二姐儿见了张妍就把她忘到脑后,这会子听了张妍这一番话,便想起自己主人家的身份来,倒不好意思的。忙笑着握住张妍的手,因说道:“我也想有这么一个温柔标致的姐姐呢。姐姐若是不弃,我便同大姐儿、二姐儿一样,也叫您妍姐姐可好?”
张妍自是笑应,仍握着陈婉的手道:“那我便称你婉妹妹了。”
二姐儿看两个小姑娘方才还酸酸醋醋,这会子却又姐姐妹妹的叫的极亲热,不觉好笑的摇了摇头。陈婉眼尖,看着二姐儿的动作便说道:“妍姐姐你瞧,二妹妹笑话我们呢。你还笑,方才都是你招的。看我怎么饶你。”
说着,将两只手呵了两口,便向二姐儿胳肢窝内两肋下乱挠。二姐儿人小身轻,一个闪身避了过去,忙指着另外两席道:“婉姐姐轻些闹,一会子再摔了杯啊盘啊的,可就要哭死了呢。”
堂内长辈们明明看见了,却仍作未见,只笑着听戏。陈桡则悄悄向张华笑道:“你瞧她们,可真热闹。”
张华不言不语的看着当地的那座山水画屏风,似乎透过屏风便看到了后头的人似的。
堂上大人们又忙着听戏,又忙着听二姐儿说笑话,都没留神张华。唯有邱氏忖度出儿子的一番心意,不觉暗暗发笑。一时,台上之戏将阑,陈老太太便笑道:“该请爷儿们们点回戏。”
说罢,便叫一旁伺候的小丫头子将戏折子奉与陈老太爷。陈老太爷随意点了一出喜庆热闹戏文,然后命陈珪。陈珪同二姐儿一般,倒是不大爱听戏,因让张允。张允便笑道:“老太爷点的戏好,我也喜欢。就不再点了,还是叫孩子们点些他们喜欢的罢。”
说罢,又让陈桡。陈桡先是起身告谢,而后将戏折子拿在手内粗粗看过,随意点了一出《白蛇记》。又将戏折子让与张华。岂料张华接过戏折子后并未翻看,张口便点了一出《牡丹亭》,又明要“缘来姹紫嫣红开遍”那一段。
陈桡闻言,不觉诧异,因问道:“原来你喜欢听这一出?”
张华只是憨笑,并不答言。
屏风后头,大姐儿明知其意,不觉羞惭惭的低着头,只管弄衣带。堂上女眷因看着大姐儿娇羞怯怯烟视媚行之态,饶是不明白的,这会子也都明悟了。不觉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那厢小丫头子早捧着戏折子下去吩咐小戏儿们接出扮演。二姐儿乃后世穿越而来,前身又是懵懂孩童,并无多少记忆可用,因而也不大懂得这些戏文。方才只听陈桡点了一出《白蛇记》,还以为讲述的是白娘子跟许仙的故事。岂料兴冲冲听了半日也没听出个数来,不觉悄声问向陈婉。
陈婉便笑道:“唱的是汉高祖斩蛇方起首。”
二姐儿闻言,越发没意思的撇了撇嘴。陈婉见这形景,因笑道:“真真看出来你是个不爱听戏的。”
二姐儿接口笑道:“我不爱听戏,倒是喜欢唱曲儿。改日得闲儿了,也唱两首叫你们听听,比我说的笑话儿还招人乐呢。”
逗得众人又是一阵笑。陈老太太亦回头问道:“二姐儿喜欢听曲儿,我怎么不知道?”
陈氏亦接口笑骂道:“老太太听她信口胡诌。这么些年也没听过几支曲子,这会子又喜欢听曲儿了。”
于是说说笑笑,点的戏都唱完了,方撤下酒席,再摆晚饭。欣然饭毕,又吃了一回茶,张允方带着家小向陈老太太和陈老太爷告了辞。邱氏仍拉着冯氏的手含笑相邀——
“得闲儿了还请到我们庄子上走一走,虽比不得京中繁盛,然乡野风光,倒也别有一番意趣。爷儿们们能钓鱼打猎,咱们也可观花赏景——虽无甚名花奇草,但春风一过,开的漫山遍野的花儿朵儿,一眼看过去都不到头儿,人见了,一并连心胸都开阔起来。倒不是咱们在自家后园子里头赏花的意思了。”
冯氏闻言,亦含笑答应着。同陈氏并几个姐儿带着家下婆子媳妇们送至二门上。陈珪则带着儿子将人送出大门外,直等到张家的马车驶出巷子转向大街了,方才回转。
这一夜陈家人自是好生洗漱安歇,不必细说。
次日一早,陈珪梳洗毕,至外书房。仍吩咐管家预备上等封儿封赏昨儿唱戏弹曲儿的那一班小戏儿并打十番的,还有灶上的沈大厨。又命常随陈礼吩咐小子们套马备车,将从徐府请来的这一班人马送回其府上。又特特写了一封手书命陈礼稍过去以表谢意。这才回至后宅。
彼时冯氏带着陈桡、陈婉,陈氏带着大姐儿二姐儿都在上房老太爷和老太太跟前凑趣儿。众人因说到昨儿张华点《牡丹亭》那一回事迹,早把大姐儿羞的满面通红,头垂的低低的,一声儿不言语。
陈桡听了众人一篇话,这才寻思过味儿来,待要开口说什么,眼见大姐儿含羞带怯,倒是不好说的。刚要把话岔开,又见陈珪入内,立即站起身来,垂首问安。几个姐儿见了,亦都站起身来。
陈珪笑着同父母问安,又受了几个晚辈的礼,方落座吃茶。因向冯氏提及:“昨儿为请张家人,我特特向子川兄借了一班小戏儿并灶上的人撑脸面,才刚已叫陈礼领着小子们备车送回去了。你瞧着哪天得闲儿,咱们得回请子川兄并其家眷,好生款待道谢才是。”
冯氏闻言,忙笑着应是。因说道:“就是不为这事儿,年年也是这么礼尚往来的。只是今年咱们家事儿多,徐家太太又忙着款待从江南进京的沈家大太太和几个娘家子侄,所以不得闲儿,才托了这许久。否则早该请来了。”
说到这里,冯氏欲言又止,忍不住看了陈桡和陈婉一回,因笑道:“厨房里灶上还蒸着粘豆包,这会子也该好了。你们先去吃罢。”
一语未落,冯氏扫过一旁静坐不语的大姐儿与二姐儿,笑着描补道:“也带着你们的小妹妹去罢。”
陈桡与陈婉面面相觑,闹不明白母亲好端端的怎么说起这些话。倒是二姐儿人小鬼大,登时便看出这是冯氏打发他们离开的话。既这么着,想必接下来要商讨的事儿必不好让她们听的。二姐儿也不多说,遂起身告辞,口内仍笑道:“早道:“早上只吃了一碗稀粥,我原说没大吃饱。这会子再添两个豆包,便是恰到好处了。”
说罢,又笑向陈老太爷并陈老太太道:“外祖父、外祖母放心,我们一定把蒸的最大,馅儿最多的豆包留下来,不叫他们都吃。”
一句话说的众人都乐了。陈婉尤笑道:“真真是贼喊捉贼。还说要看着我们不偷吃,恐怕见了好吃食,你先忘了祖父、祖母了。”
二姐儿张口便道:“婉姐姐这是污蔑。外祖父、外祖母再不信的。”
于是说说笑笑的,竟不是陈桡和陈婉带着两个妹妹,反倒是二姐儿领着众人出去了。
眼见着跟小爷姑娘们的丫鬟婆子也都离开,冯氏这才笑向陈珪道:“我听徐家太太说,沈家大太太之所以带着子女进京,原是家中的小爷姑娘们到了适龄年纪……你说,他们家大太太这次过来,该不会是打着亲上加亲的主意罢?”
也难怪冯氏忧心忡忡。须知徐子川与陈珪虽皆在户部当差,品级又相差无几。乍看去倒是家世相当。可细细深究,陈珪的官儿是捐来的,徐子川却是正儿八经的科举进士,且被当今钦点了庶吉士混过翰林院的。
按照朝廷“非科举不得入三品,非翰林不得入阁”的规矩来说,几十年后陈家就算三生有幸到祖坟里冒出青烟儿来,陈珪也只能止步于四品。只这一条,徐子川将来的前程便甩出陈珪不知多少条街。
更何况徐子川的发妻沈氏乃出身自江南大盐商沈家。当世虽有重农抑商之策,然江南盐商富甲天下,其威风排场甚至能左右江南官场。那一份炙手可热的权势富贵谁不眼红?纵使沈氏嫁人后再不算沈家人,可当年那一笔丰厚的嫁妆,也足够旁人艳羡的。
所以自打陈、徐两家交好,冯氏便早早的打起了徐家姑娘的主意。只觉得自家儿子聪明伶俐会读书,徐家姑娘又被沈氏养的温柔标致着人意,两家儿女又算得上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总比外头那些不知名儿姓儿,不知根底的世家子弟强。
冯氏原还想着孩子们如今还小,且不着急。等再过个两三年,陈桡考中了童生秀才,有了功名,再去探探沈氏的口风,着人去徐府上提亲。想必沈氏看在两家的情分上,也不会不允。谁曾想到她算盘打得好,半路上又冒出个沈家大太太呢?
陈家众人闻听冯氏这一篇担忧,不觉面面相觑。沉吟半日,陈氏也忍不住开口道:“嫂子这话有理。我看咱明儿也别请徐家人过来了。先打着拜访沈家大太太的名义,去瞧瞧沈家的小爷姑娘们到底是个怎么样。不是有那么一句话么,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先打量打量他们家的小子,可比得上咱们家的桡儿。”
陈珪闻言,却是不以为然。摆了摆手因笑道:“你们且多虑了。子川兄那样一个人,总不会叫他的儿子娶一个商家女为妻。更不会叫他的女儿下嫁给商户。”
冯氏看着陈珪,仍是欲言又止。想了想,因笑道:“就算徐家没有这个打算,难保沈家不这么想。何况徐家太太还是沈家的姑奶奶呢。”
眼看着陈珪仍是笑着不答言。冯氏咬了咬牙,图穷匕见的道:“我倒是觉着,还是寻了空儿同徐家提一提罢。左右过了年,桡儿也十二了。”
陈老太爷并陈老太太听了冯氏的话,倒是深以为然。
陈珪闻言哂笑,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只见外头一阵骚乱声,没等众人喝问,一个未留头的小丫头子被碧溪引着掀帘子进来。那小丫头子未及跟前,便慌慌张张的跪在当地,开口便嚷道:“回老太爷老太太老爷太太,冯家派人来传信儿,只说冯府里老太太不好了,叫老爷太太赶快过去呢!”
“什么?”众人听了,登时吓了一跳。冯氏也顾不得去徐家提亲的话了,忙一把拽住传讯儿的小丫头子,急声问道:“你说什么,我娘怎么就不好了?前儿我回家时还好好儿的,怎么这会子就不好了呢?”
那小丫头子原只是个门上伺候洒扫的。年纪小,也没经过认真调、教,方才正在院子内扫雪,得了门房上的信儿,便慌慌张张跑过来传话儿,内中细情并不知晓。今见冯氏拽着她的膀子细问,倒吓了一跳,登时哭道:“我不知道。太太别问我,我只是过来传话儿的。”
冯氏见状,越发急的了不得。陈氏在旁骂道:“真是上不得台面的毛丫头,连句话也传不明白。快将冯家打发来的人叫进来。就说你太太有话要问。快去!”
碧溪答应着一径去了。少时便引着冯家的婆子进来。那婆子细细回禀过。众人才得知,原是大年节下,冯家老太太因和儿媳妇小孙氏口角了几句,怒上心头,一口气没提上来竟昏厥过去。
众人闻言,少不得面面相觑。冯氏只觉脸上中烧,又是羞惭又是急切的问道:“如何就口角了?母亲如今到底怎么样?可请了太医去瞧了?”
那婆子见问,只是支支吾吾、含含糊糊地,口内说道:“奴婢也不敢说。还请姑太太和姑爷穿戴了过去瞧瞧罢。”
因着冯家出了这样的事儿,冯氏再无心思盘算别的,登时起身看向陈老太爷并陈老太太。陈老太太忙开口说道:“既出了这样的事儿,想必冯家这会子乱得紧,你快去罢。且不要带桡儿和婉姐儿,以免乱糟糟的看顾不到。”
又命冯氏给他们两个带好儿,因说道:“天冷路滑,我们两个老天拔地的就不过去了。也省的给亲家添乱。有什么消息及时遣人回来告诉。”
又向陈珪道:“原还想着打发过张家人,须得好生款待徐家以表谢意。谁成想偏又遇见这事儿。我记得前年我因得了风寒,吃了好些药却总是不好。还是徐家给荐了一位老先生,不过吃两剂药便好了。你要不要再写封手书去徐家,央他们府上再请那位先生来,给亲家好生瞧瞧,莫要耽误了才好。”
一句话倒是提醒了冯氏,忙巴巴儿地看着陈珪。
陈珪皱眉道:“那位先生原是子川兄幼时从学的西席,后来子川兄金榜题名,那位先生早就辞了馆回江南了。前年也不过是因缘际会,碰上那位先生给他儿子求官找门路,这会子又去哪里找人。”
陈老太太听的心焦,又见冯氏坐立不安,忙摆手打发他夫妻二人回房换衣裳。又叫外头预备好马车,仍不忘吩咐道:“天冷路滑,慢些儿赶车。稳稳妥妥的最紧要。”
陈氏在旁,少不得安慰父母,只说些“冯老太太素昔结壮,又是个有福气的,必定有惊无险”云云。
少时,陈桡并几位姑娘吃过了粘豆包,又在后花园子里赏了一回雪,二姐儿忖度着时候不早,想必大人们想说什么,这会子也都说完了,便张罗着要回房歇息。
婉姐儿和大姐儿也冻得满面通红,忙搓手搓耳的笑道:“合该回去了。我都冷了。”
陈桡仍站在雪地里来回踱步,摇头晃脑的。二姐儿看他这形景,一壁呵手取暖,一壁笑着打趣道:“桡表哥原说要赏雪诌诗,这雪也赏了,诗呢?”
陈桡便摇头笑道:“不然,不然。有道是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哪里就这么容易了。”
众姊妹闻言,更是大笑不已。二姐儿便立在当地,指着陈桡笑道:“我倒是有了一首诗,专给桡表哥的。”
众人听着稀奇,陈婉忙笑问道:“什么诗,快念来我们听听?”
二姐儿便摇头晃脑的道:“书呆本名桡,学人作诗骄。凛凛雪地里,沉吟复徘徊。不思腹中空,反推文章少。且看今朝雪,不比往来俏。”
二姐儿尤未念完,众人早已是捧腹大笑,一并连周旁伺候的丫鬟婆子们也都笑的东倒西歪的。陈桡看着众人取笑,也哭笑不得的指着二姐儿道:“这是什么狗屁不通的诗。你饶骂人,还说是作诗。越发刁钻了,我要告诉给姑母去。”
说罢,作势就要走。二姐儿还犹可,陈婉并大姐儿忙上前拦住,大姐儿软语温声赔不是,陈婉却笑道:“亏你还是个读书识字的爷儿们。论作诗比不过二妹妹也还罢了,如今怎么还小气起来,竟要学人告状去了?可别叫我看不起你,大口啐你。”
二姐儿则笑意盈盈的走上前,冲着陈桡欠身赔罪道:“好表哥,我原不过是说笑打趣的话。你可别认真恼了。我现给您赔个不是。您老人家大人大量,饶了我这遭罢。”
陈桡原也是嬉笑之意,并不是认真着恼。今见二姐儿又来赔不是,忙笑道:“瞧瞧,当真了不是?难道只许你们作诗打趣我,就不许我作相儿吓唬你们不成?”
说罢,又赞叹二姐儿有捷才,仍笑道:“没想到二妹妹小小年纪,且没读过几天书,竟然也能做出诗来。真该好生习学一番,莫辜负了这份情性才是。”
二姐儿闻言,便笑道:“桡表哥这是认真打趣我,也不该玷污了诗词文章。倘若我方才那一首也叫作诗,明儿大姐姐都能去考状元了。”
大姐儿听二姐儿把话头儿引到自个儿身上来,不由得笑着捶了二姐儿一下子。口内说道:“我把你个轻狂没口儿的小蹄子,还没完没了了。打趣了桡表哥,又来招我。”
陈桡则笑说道:“并非是说二妹妹方才那诗做的好,只说你有这份灵性,合该好生习学才是。”
众人听了这话,都嘻嘻笑笑的,并未放在心上。一路说笑着回至上房,却见除陈氏外,冯氏与陈珪皆不再。不觉狐疑。陈老太太因说道:“冯家差人来请,你老爷太太都坐车去了。我因外头天冷路滑,便没叫你们过去。”
陈氏不想几个小的刨根问底,也笑着问道:“粘豆包好吃么?你们在外头这么久,都做什么呢?”
陈nbsp;陈婉便笑道:“二妹妹作诗打趣大哥哥。大哥哥还说二妹妹的诗做得好。”
陈老太爷等人闻言惊奇,忙笑问道:“是么,做了什么诗,也叫我们听听。”
二姐儿笑着摆了摆手,因说道:“不过是信口胡诌了几句话,哪里就是作诗了。”
又笑道:“早忘了,谁还认真记着不成。”
一句话未落,陈桡却在旁念念叨叨的,早将二姐儿之前做的一首打油诗背了出来。末了仍笑说道:“这一句‘不思腹中空,反推文章少’,虽是粗话,细细想来,却有点儿意思。所以我说二妹妹有灵性,合该好生念书。”
陈氏听了这首诗,不以为然的嗤笑一声,轻啐道:“知道桡哥儿性子好,也别忒纵了你妹妹。要是专管这些粗话也叫诗,那我也会作诗了。”
陈桡便笑道:“姑母这话也错了。二妹妹才多大,进学没几天,就能作出这么一首略有些浅近的诗来,也是不俗的。”
二姐儿在旁笑道:“桡表哥是哄我,还是认真打趣我?”
陈桡笑道:“也不是哄你,也不是打趣你。我是真的这么想。”
二姐眨了眨眼睛,因说道:“桡表哥既这么说,那我向你借本书,可使得?”
一句话未完,早被陈氏喝住了。“且安安分分呆着你的罢。你桡表哥的书都是考状元的书,也是你看的。你才学了几个字,就这样轻狂起来。便是这会子认真要做个女才子,也不能够。”
倒是陈老太爷不以为然,摆手缓缓的道:“蕙姐儿这性子,还是这么急脚鬼是的。多早晚才能改改。”
说罢,又向二姐儿笑道:“你且说说,你要问你桡表哥借什么书。倘若说的明白,我便做主借给你就是了。”
二姐儿便欠身笑道:“回外祖父的话,我想借今朝的史书。”
“哦?”二姐儿这一句话当真引起了陈老太爷的好奇,乃问道:“向来只听人说以史为镜,可读的却是前朝历史。好端端的,你为什么要借今朝的史书,你能看懂么?”
二姐儿便笑嘻嘻的道:“看不懂啊!只当是故事看罢了。我原想问桡表哥借一些话本儿的,料想桡表哥一心向学,是断然没有的,所以才退而求其次,借一些今朝的史书。也是长长见识的意思。”
陈老太爷闻言,默默看了陈老太太一眼。陈老太太便笑道:“我听说京中仕宦大家的女孩子们,幼时进学,五六岁时便能通读《四书》,原还不知道是真是假。今儿一瞧,倒是咱们家的二姐儿颇有些聪慧伶俐的意思。”
陈老太爷点了点头,含笑抚须向陈氏道:“她既然有这份秉性,也不要埋没了。今后读书识字,你要多加看顾。倘若真的调、教出来了,也是你的福气。”
陈氏笑着答应。只字未提借史书的事儿。陈老太爷亦笑着提了旁的话茬,并未再说借与不借。
二姐儿更是在旁傻笑着,同陈婉和大姐儿闲话。似乎方才说要借书一事不过是随口而为。
至晚间,陈珪与冯氏满面倦容的从冯府家来。尚未回房换过衣裳,先来上房给陈老太爷并陈老太太请安。彼时陈氏早哄着大姐儿、二姐儿睡了,自在上房陪伴爹娘。陈桡并陈婉兄妹也被陈老太太撵着歇息去了。
陈珪与冯氏定过父母,便坐在下首的两张搭了银红撒花椅搭的太师椅上。冯氏一壁捶腿,一壁接过小丫头子献上的一碗温茶一饮而尽。复用帕子擦了擦嘴角。这才说道:“我母亲已经醒了,叫我给老太爷和老太太问安,只说她都好,不过是虚惊一场,倘若因此惊吓到了您二老,倒是不好了。又说想念桡哥儿和婉姐儿。别的也还罢了。”
陈老太太听一句,口内便念一声佛儿。待听到冯氏最后一句,方说道:“原是我想着冯家来人那样仓皇,恐怕府上也没心思照料桡哥儿和婉姐儿,所以才不叫去。亲家既是想外孙子外孙女儿了,你明儿带他们兄妹家去瞧瞧便是。”
冯氏听说,忙道:“这怎么好。哪里有出嫁的媳妇时常带着子女回娘家的。叫外人见了也不像——”
一句话未完,就听陈老太爷说道:“有一句话叫事急从权。虽不贴切,却也是这个意思。当务之急,还是老亲家的身子骨儿要紧,这些琐碎的规矩暂且不提罢。”
冯氏闻听,只得眼泪汪汪的道谢。陈氏在旁,哪壶不开提哪壶的问道:“嫂子还没说,你娘家究竟怎么了?你嫂子怎么就把老太太气昏过去了?上回你嫂子来,我冷眼瞧着,她也不像是那么倒三不着两的人。该不会是当中有什么误会罢?”
陈氏一壁说话儿,一壁却想到了小孙氏荐来教女孩子们读书的吴先生,心底默默将先前的话收了一收——能把那么个脑子拎不清且与婆家干系复杂的人荐到旁人家做女先生儿,这样的行事都不叫倒三不着两,什么样的行事才算呢?
冯氏可没留心婆家小姑子对娘家长嫂的这一份不以为然。她听了陈氏的话只觉头疼,满脑子想的都是家丑不可外扬。陈珪在旁,倒是乐颠颠的就着岳家闲事儿嗑瓜子儿,一壁笑说道:“认真说起来,都是为子孙计——那冯家嫂子嫁进冯家一晃儿也有十来年了,膝下却只有一个女儿。冯大哥乃是冯家长子,他父亲且死的早,老太太自然急着延续香火。过年的时候便以子嗣为由,劝说冯家嫂子给冯大哥纳个小儿,或者瞧着房里哪个丫鬟顺眼,给开个脸儿也无妨。冯家大哥自然是向着老娘说话。冯家长嫂不乐意,婆媳两个话儿赶话儿的,好说不好听。老太太年事已高,又上了些虚火,一时顶不住,便倒下了。”
陈珪说着,仍不忘笑向冯氏表功道:“你成日家只说你哥哥好,这回可知道你相公的好处了罢?”
冯氏瞅着公婆不留意,没好气的白了陈珪一眼。陈珪只是一味谑笑,也不理论。陈老太爷并陈老太太倒不曾想冯家婆媳是因着这事儿口角起来,也不觉唏嘘一会,感叹一会——
话里话外都在品评小孙氏如何行事不妥当,既不能替夫家延续香火,就不该如此醋妒,更不该顶撞长辈。七出之条竟犯了两条儿,要不是看她当年也伺候过他公公的白事,这种妒妇,休了也不为过。
岂料众人这一番话,却是戳了陈氏的心窝子。陈氏不觉想到自己在赵家受了这么些年磋磨,也都是因为没有儿子傍身的缘故。不免对小孙氏起了同病相怜之情。只是当着父母哥哥的面儿,倒也不好多说。越发没意思的叹了一回,便推脱身上不爽,回房歇息去了。一夜无话。
至次日一早,二姐儿醒来时,便见陈氏恹恹地坐在窗下的美人榻上,也不做什么,只是发呆。
二姐儿穿来大半年,向少看到陈氏如此安静。心下便觉诧异,一壁起身穿衣裳,一壁笑向陈氏道:“大年节下,妈做什么只管发呆?”
陈氏见问,尤还憋着不说。憋了一会子没憋住,仍旧絮絮叨叨的将昨夜之事如此这般说了一回。末了,恨恨的道:“说一千道一万,都是生不出儿子来闹的。”
说罢,又伸出纤纤玉指狠戳了戳二姐儿光滑饱满的额头,因说道:“生两个丫头片子有甚么用,都是被人欺负的货。都被人瞧不起。”
二姐儿闻言莞尔,抬手摸了摸被戳的生疼的额头,说笑道:“妈如此厉害,你不欺负旁人也还罢了,谁敢欺负你?”
又拉着陈氏的衣袖哄道:“妈放心。等我长大了,必定赚好些钱给你养老。届时金的玉的圆的扁的绫罗绸缎肥鸡大鸭子咱们用一个扔一个,保管比养十个儿子都强。”
陈氏听了这话,一时掌不住笑出声来。刚要说什么,只见大姐儿也被娘儿两个的说话声吵醒了,正坐在床上揉眼睛。又因昨儿夜里没起夜,忙着出去更衣。陈氏便将到口儿的话咽了下去,向大姐儿骂道:“这么冷的天儿,你作死也不挑个好时辰。还不快些儿把衣裳穿上。大年节下,作出病来饿死你。”
大姐儿猛不防头,竟被陈氏一席话骂愣住了,又被陈氏拽着膀子拎回床上,兜头扔了一件儿大红底儿绣金线百子纹的斜襟儿缎袄。二姐儿则趁势吩咐小丫头子舀水洗漱。
梳洗穿戴毕,娘儿三个顺着抄手游廊一路逶迤至上房请安。但见陈珪夫妇并陈桡陈婉都穿着出门见外客的衣裳,闲坐在上房内凑趣说闲话儿,商量着上元节时阖家出门看花灯的事儿。
陈氏闻言,不觉一愣。尤记当年闺阁时,陈氏便是最爱热闹的,每至三元佳节,她都最先张罗着去看花灯。后来嫁给姓赵的短命鬼儿,也都是任性恣意的过活。却忘了今年要守夫家的孝,竟是不能去了。
二姐儿也不大想去。倒不是说她不乐意凑热闹,只是当年看过的闲书太多,尤记着古时的拍花党专爱在灯会庙会这样热闹的时节,拐了年幼的男女孩子去卖。二姐儿自觉好端端的穿越一回便是倒霉了,可不想摊上更倒霉的事儿。
想到这里,二姐儿便是眉间轻蹙,因说道:“我不去。外头怪乱的,我怕走丢了被拐子盯上。”
闻听二姐儿这一番言辞,陈府众人不觉捧笑。陈珪因说道:“好个刁钻奸猾的小丫头,想的倒多。你且安心,别说咱们全家都出去逛,主子奴仆十几双眼睛盯着。便只你舅舅我一个人看顾着,也不怕有人不长眼,把主意打到咱们家的头上。”
陈老太太也笑说道:“从来花灯节和庙会上走失的孩子,都是家里人照料不当心,一时撒开手,才被拐子寻了空子拐走的。咱们家只把你们当成眼珠子似的,所以从所以从来不出这样的事儿。”
陈老太爷也劝说道:“上元灯会,一年只热闹这么一回。不去倒是可惜了了。你们两个虽是为父守制的孝心虔,也不必这么狠拘着,憋闷坏了也不好。”
陈氏闻言,登时接口道:“那我也去?”
陈老太爷默然看了陈氏一眼。陈氏缩了缩脖子,从鼻子里哼哼着,口内嘟囔道:“我在家憋了大半年了,连二门上的门槛儿都没迈出去。”
陈老太太到底心疼女儿,仍开口说道:“既是上元佳节,总是阖家团圆的意思。倘或缺了一人,倒也不好。”
陈老太爷一声儿不言语。
陈珪窥着陈老太爷的脸色,因说道:“既这么着,便叫妹妹也跟着就是了。左右上元佳节,灯会上人那么许多,也未必有人留心咱们家的事儿。”
陈老太爷仍是不言语,但也没有出声儿驳回。陈珪兄妹两个便是相视一笑,陈老太太忙开口打岔的道:“什么时辰了,摆饭罢。吃过了早饭,老大也好带着家小儿去瞧瞧亲家母。”
冯氏见说,忙起身张罗着丫鬟婆子们安插桌椅,罗列杯盘。
一时饭毕,陈珪一家连茶也没吃,便坐车出门赶去岳家。陈氏也不敢在陈老太爷跟前儿碍眼,忙带着一双女儿回房去了。彼时正月里,学房里放年学,闺阁中忌针黹——即便是不忌针黹,陈氏也向少有做针线的时候。母女三人便在闺房中大眼儿瞪小眼儿,口内一长一短的说着闲话儿。
二姐儿因嫌无聊,便将年前吴先生讲过的《三字经》与《千字文》拿出来温习了一回。正念到“治本于农,务兹稼穑”这一句,便听窗外墙根儿底下有人说话,紧接着帘栊响处,一个身穿红绫子袄儿,青缎掐牙比甲的丫鬟手内拿着一本书走了进来。
众人凝神细打量,却是上房内伺候陈老太太的大丫鬟蜜蜡。眼见蜜蜡笑吟吟的走至跟前儿欠身问好儿,陈氏不觉笑问道:“原来是你。这会子你过来做什么,可是老太太有什么示下?”
蜜蜡闻言,摇头儿笑道:“不是老太太。是老太爷吩咐奴婢拿一本书给二表姑娘。”
说罢,将手内的书双手捧着献上。
陈氏闻言,越发好奇,却见二姐儿早已起身接过书籍,尤笑着谢过老太爷。陈氏便问:“是什么书?”
二姐儿低头看了一回,因笑道:“是本朝的太、祖皇帝事迹。”
陈氏便想到前儿众人在上房那一回闲话。因笑道:“我还以为老爷子是说笑,谁成想竟当真了。”
又指着二姐儿笑骂道:“都是你出幺蛾子。好好儿的看什么史书,你还能去考状元不成?”
二姐儿闻言,只是憨笑,一声儿不答言。陈氏便从桌上摆着的黑漆描金花开富贵的梅花五瓣攒盒中抓了一把子榛子仁儿塞到蜜蜡手儿内,因笑道:“大冷的天儿,吃碗茶去去风寒再回罢。”
又命屋内伺候的小丫头子倒滚滚的茶来。
大年节下,本是闲时。蜜蜡也无甚要紧事儿,便道了谢告坐。主仆两个说了一回闲话,因说起上元节逛灯会的事儿,蜜蜡便笑着打趣二姐儿道:“出门可得小心,外头有鬼要吃你呢。”
二姐儿嘻嘻一笑,因说道:“你们且别笑话,等明儿我去厨房调制两包防狼药粉,你们才知道我的厉害。”
陈氏与蜜蜡面面相觑,尤笑问道:“甚么是防狼药粉,从没听说过。想是你杜撰来的。”
二姐儿便道:“是不是杜撰,届时便知。”
后笑向大姐儿道:“到时候我也给你预备两包,这便是有备无患。”
大姐儿懵懵懂懂,只是傻笑。
不知不觉便到了晚上,陈珪一行人冒着风雪坐车家来。陈老太爷并陈老太太少不得再问一回亲家的形景。因问“今儿可好些了”,“吃了什么药”,“吃了什么饭”,又问“你嫂子的事儿究竟怎么相处?”
原以为冯氏的回答亦不过是些老生常谈。却不想陈珪没等冯氏开口,竟拍膝画圈儿的大声赞妙,因又说道:“你们再想不到,天底下竟然有这么凑巧的事儿。”
原来昨儿小孙氏还因子嗣之事气昏了婆婆,正闹个没可开交。今儿又在伺候冯老太太吃药时面如金纸摇摇欲坠,恰好来给冯老太太诊脉的郎中也在,由不得替小孙氏诊了一回。竟然诊出小孙氏怀了不到两个月的身孕……
眼见陈家众人都跟听戏文儿似的瞠目结舌,冯氏只觉头疼欲裂,忍不住长叹一声的道:“这也还罢了。如若不然,终究没个了局。”
陈老太爷并陈老太太原不大喜欢小孙氏顶撞长辈,又觉着她跋扈善妒,毫无女子贞静贤淑之德。此刻听闻冯氏言及小孙氏有孕之事,却转口说道:“既是怀了身孕,终究子嗣为重。你母亲怎么说?”
冯氏闻言,只得说道:“母亲自然是高兴的。原还说要与嫂子的娘家理论理论,这会子也罢了。倒是嫂子的娘家,老太爷和老太太亲自打点了表礼过来赔不是。母亲也没说甚么。”
陈老太太便笑道:“理论不理论,倒没甚么紧要。只说你嫂子的老子娘明白事理,这才是读书人家的规矩。”
陈珪歪坐在太师椅上翘着二郎腿,一壁嗑瓜子儿一壁不以为然的摇了摇头,冷笑道:“有甚么好理论的?只要她嫂子肚子争气,十月怀胎给冯家生个宝贝儿子出来。这事儿八成就揭过去了。倘若不争气,再生个丫头片子,老太太不理论便罢,倘若追究起来,好戏且在后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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