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 试香(4/8)

    “未拜阁下姓名。”应传安饮了一口茶,把茶盏放下,趁抬手之际顺手理了下的衣领遮了遮颈上的痕迹。

    “常氏常炽。”那白衣少女起身端行一礼,“见过知县。”

    “常氏?”应传安心中盘算了下,出现在郧阳的常氏一脉,是靠依附郧阳士族孟氏为生的,据她所知,当今朝堂上与她同任拾遗一职的常熯便出身于这支。她看着那小姑娘道,“当今左拾遗常熯可是你族兄?”

    “你竟认识我堂兄?”

    “当过一段时日同僚。”应传安笑道,“当真是人中龙凤。今见其族妹,不愧与之一脉相承,亦是玉树之姿。”

    常炽略有局促,“知县谬赞。”

    “不知常娘子有何事将叙?”

    “我有计策要陈。”

    “洗耳恭听。”

    “郧阳往北有一山名北容,山上有一窝盗匪,为非作歹,抢劫过往商队多年。”常炽坐回座上,义薄云天,“我等欲除匪患,想假以上贡之名议和,再于背后反水偷袭。”

    “……”应传安沉思片刻,道,“娘子打算凭什么偷袭?”

    “凭县卒。”

    “我有疑问。”应传安不太想直视她和她身后一大帮子人,又捧起茶盏盯着漂浮茶叶看,“若仅凭县卒就能摆平,何苦拖到今日才动手?郧阳县中仅驻了一百七十名士卒,如何与山匪对打?”

    “县令有所不知。那些山匪虽然欺男霸女无恶不作,但实际上人数并不多。据我们观察,统共不过七十人。只是他们阴险狡诈,戒备森严,叫我们无从下手,若有机会接触,一定能将他们一网打尽!”

    “啊……原来如此。”应传安一抚掌,“倒真是好办法,诸位请。”

    “多谢知县!”

    “……”

    “……”

    相对无言。

    常炽坐不住了,示意道:“知县支持我们吗?”

    “支持啊。诸位所为正是造福于民的善事,我为何不支持?”

    “……”

    “……”

    “常娘子还有什么事吗?”应传安理了理衣袖站起来,冲她笑道,“无事便送客了。”

    “等等!”常炽连忙拽住她,“知县不…不表示一下吗?”

    见她举动,立在堂中的带刀皂隶顿时拔刀出鞘,应传安摆摆手示意收起来,对她茫然道,“表示什么?”

    “县卒啊!!难不成要我们空手去打?”

    “要调县卒可去寻李巡检调动。常娘子,请。”

    “……”

    应传安把自己的衣角从她手中抽出来,“常娘子该对郧阳熟得很,便不送行了。”

    她点了点立在一边的律钟,利落闪去后堂,传道,“我需寻县丞一叙。”

    谈到深夜,应传安终于理清山匪一事。

    七年前晋王之乱时,叛军袭经郧阳,通过与当地士族豪商协商,并未通过郧阳城,而是绕道攻了邻城。

    叛军于漫川关被镇平,晋王之乱结束后,流民四窜,郧阳的北容山上便也汇了一帮匪寇,专拦商队的道。大商行的不敢拦,净挑些小本生意下手,靠打家劫舍掳掠物资,竟苟活至今。

    应传安遣人送了老县丞归去,开始整理郧阳相关事宜。

    郧阳是个繁华的地方,虽然说比不上东西都,但世家盘聚,豪商横行,七七八八的势力不少,烂摊子半点没缺。

    这匪患能存在个五六年未被清荡,真说不准背后有什么说不得的东西呢。光凭常炽那群小孩和郧阳估计解决不了。

    她摊开一卷新帛,疾写奏报置在一边,次日便转送御史台。

    **

    夜静未静。

    “…认真的?”

    应传安无声骂了一句,一把掀了薄衾,拎了盏灯推开房门走到院中,和翻墙进来的三四人面面相觑,一瞬间与贺显无比共情。

    “救命!!……啊原来是应知县,失敬。”

    “常娘子夜半光临,有何贵干。嗯…让我猜猜。”应传安转了转灯柄,微光颤动,神色照不明,“来借县令印章?”

    “呃……”常炽思考一下,移开眼睛,“正是。”

    “我操。”真敢认啊。

    “什么?”常炽茫然看回去,应传安已经神色如常。

    “常娘子搁这演《佛手橘》呢,”她笑容不减,“借印章去批调衙役?勇气可嘉啊。”

    “应知县过奖,过奖。”

    “来人。”应传安抬手,院中顿时起银白刀光,她温声道,“将这几个私闯后堂的歹人拿下,即刻押到前堂候审。”

    今夜的郧阳分外热闹。

    府尹门口大小火把高擎,烛灯通转,街坊都披了件外袍就出来看热闹,由暖溶的火光向内,一片刀光肃寂。

    应传安没让人驱赶聚在门口看热闹的百姓,任他们探头张望,自己老神在在地吹凉手中新烫的茶。

    “知县。”来人通传禀道,“孟氏使者求见,余氏商行管事求见,周家家主求见,柏家长公子求见。”

    “都请进来。”

    应传安起身,在一边因长辈前来而垂头瑟缩的崽子边上遛了一圈,一言不发落了座。

    “见过应知县。”谒者入,七七八八地拜过。

    “诸位坐。”她抬手示意。

    侍女引座,甫一坐定,一月白衣衫的公子便道,“还请知县闭了府门。”

    “郧阳孟氏二公子。”应传安看都没看他,却兀自报了他家的睥睨之态从何而来,又是怎敢在门,他是天生该做那些事的人,这是还未发生的既定事实。

    应传安来不及多品味这直觉后的含义,匆匆错开视线闷头向远处走,是出于趋利避害的本能,所有人都不相信真的将有乱世到来。她不想看到他,只想避得远远的,离他带来的波涛汹涌的预感远远的。她厌倦了猜测和惴惴不安,这些只存在于笔下嘴上的细若游丝的呓语,比真正的灾难还要折磨人。

    “前面有一家书肆。”陈禁戚道。

    “嗯。”她心不在焉。

    “门前排队的人都挤都街上了。知县不去关心关心?”

    “……”

    二人走到店前才听清那乌泱泱的人群都在叫嚷什么。他们群情激奋,振臂高呼,再理一理,能发现最中心有一个男人一直在与店家对峙。

    “你家这本书一直都是卖二十文的,怎么偏偏到我们这里就涨价了?”

    掌柜的表情非常难看,“公子,您这也是读书人,难道不知道东西要看世道定价?现在朝中盛行这辩法文风,学子间供不应求啊。”

    “前些日子盛行《三行议律》,你们涨价,现在变成这本,你们还是涨价!一群投机取巧的逐利之辈……”

    “公子你这说的,我们商贾之流不逐利那做什么生意。再说,我们就差亏本了,公子是不知道,最近漕运停了,几个商行都缺货,自然样样东西都要涨价来填补亏损的。”掌柜的笑了。

    “等等。”

    众人都往发声的人看去,应传安站出来,继续道:“敢问掌柜的,漕运为什么停了?”

    “这……这姑娘是什么人?”掌柜的被问愣住了,看向那个和他拌嘴的男子,“也是你们书院的?”

    “不是。”应传安回答他,心中的烦躁快止不住,脸上还笑盈盈的,“还请掌柜告诉我。”

    掌柜的语噎,后知后觉地闭嘴,“姑娘听错了,什么东西,我从来没说过……”

    “……”

    他说完,对一行店员使了个眼色,立马有人上来,向围观的众人躬身道歉:“各位散了吧,我家今天打样了。”

    那群书院学子茫然地看着,还要说什么,但店家全然不理会,一行人息声,往店内走,掌柜的面色急促,步履匆忙,结果被拦在门槛边。

    见还是那个姑娘,他神色不善:“小娘子还要做什么,不要打扰本店休息。”

    应传安道:“郧阳的漕运什么时候停的。县令知道吗?”

    “你…”掌柜的看她就是不让开,朝周围人示意,然而,手势没打完,眼前就多了什么东西。

    “我劝掌柜如实告知。不然来问的可是衙门的搜校队了。”应传安晃了晃手上拎着的令牌,并非知县令印,只能看出是县级手令,只要在郧阳做生意,就不可能不认识。

    “……”掌柜意识到这不是善茬,凝重起来,盯了她许久,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漕运…这,去港口看看都能知道,就是前几天的事。鬼知道为什么停了,我还想知道呢。”

    应传安笑而不语,慢慢走进店铺,径直走到柜台后,拉开台子的抽屉。

    “苏氏商行。”她念出算盘上刻的小字,“明天就查你家了,连着苏氏门下所有商铺都查查吧。”

    “掌柜刘孝喜。”应传安继续,“再顺便看看刘家的赋税,不知道和收入相不相符。”

    “等等…等等…”刘孝喜走进来,把抽屉一把合上,“姑娘…姑娘随我进里边说话。”

    应传安看向门外,陈禁戚没有进来的意思,而是向她轻轻勾了勾手指。

    “…怎么了?”应传安走过去,袖口一冷,她体会了下,摸到了坚硬的刀鞘,是一柄匕首。

    陈禁戚放下遮掩动作的披风下摆,没有多说一句,退到人群中。

    书箱成栋放置,应传安缓步走在其间,感觉能听到溢出来的文字。

    “这就是你们家库房?”她蹲下,翻查放置较矮的一箱箱的书箧。

    手下的书纸质劲韧,装帧齐整,墨香阵阵,成色甚新。看来他家生意很是兴旺。

    刘孝喜不语,静声跟在她身后。

    见他没有回应,应传安自顾自蹲下,刚碰上那箱书,听到了一声细微的嗡鸣,她骤然回头看向他,另一只手悄然摸到刀柄,提起戒备,“刘掌柜很紧张吗?”

    “恕我多嘴,书籍珍贵,近来运输更是艰难,姑娘还是下手轻些为好。”刘孝喜这句话倒是真情实感。

    应传安瞥到他按在腰侧的手,心下推断好走势,面上不动声色,点头回道:“自然。”

    下一刻,她闪身躲到一边,背后袭来的刀刃迅速割断她的发带。

    发丝散乱,应传安笑出来,多少年无人对她刀剑相向。面对他刀口下急促攻势,她连连避开,手上的匕首一时间没舍得捅过去。

    “刘掌柜,店里死人不吉利啊。”

    “你怎么偏偏注意到了呢,”刘孝喜面目已然扭曲,注意到她尽数避开,心下一凉,手上章法全乱,“怎么偏偏要…”

    应传安看到他出招混乱,猜他全然没有功底,估计是打算从背后一击制敌,没想到居然叫她躲开。

    难怪,这掌柜虽说是商贾,但一身书气,或许先前不曾涉身杀事,这样的人竟然沾染了上了这般大逆不道的事。心中分析之际,她手中的匕首已然架到他脖子上。

    “刘掌柜。”应传安在他喉间比划,略带惋惜,“现在可以全盘托出了?”

    她拿这威逼的法子问过不少人,那种抵死不从的情况少见,刘孝喜不例外。

    应传安按他所说,打开了几个箱子,它们都堆在角落,试图避人耳目,刚一拆开,一串金戈交撞的声音,刀剑滚落,寒芒刺目。

    应传安闭了闭眼,压下窒息感。此时,在她脚边散落的好像并非几柄刀戈勾铩,而是所有有识之士,达官显贵们早有猜测的,盘旋在所有人头上的猜想,鲜血淋漓地坠落实地。

    刘孝喜脸色发白,坐倒在地,“我就只负责收货做假账。上头每次都会少给三箱书,再叫我通过涨价保持账本能对上,别的我再不知道了。”

    应传安听他说完,脚尖踢了踢那堆兵器,“那这些呢?”

    “这个我真不知道!私藏兵器可是大罪!”他激动道,“就这一次,就这一次,收到的货对上了,我本来想着还能捞一笔,结果谁知道打开是这东西!”

    “看来这些本不该送来的,是他们不小心给你了。”应传安能猜到大概了,此时,她如此不愿意承认,那个早有预感的事马上就要成为板上钉钉的事实,“刘掌柜,我问你,你们除了漕运,还通过什么方式拿货?”

    “有些书籍珍贵,所以还有一批货,会找镖师押镖。”

    “也就是走陆路了。让我猜猜,是不是不论远近,你的上头都要求押货必须走北容山?”

    “…是。”

    北容山山匪横行,按理讲,商队避之不及,谁赶忙往上凑,不就是上赶着被抢吗?就是上赶着被抢。

    应传安笑了一声,把匕首从他脖子上放下。

    她给自己束发,悠悠踱步至库房门口,轻声道,“你们先前少的货,都是这类玩意儿,每次路过北容山,山匪就会来劫走这些走私的东西。”

    “刘掌柜可看清楚了,”应传安指向那些箱子,“箱子的四个角都画了红标。北容山的山匪和上去送货的对这里边是什么心知肚明,里应外合。”

    她说那群山匪怎么不抢大商行,专挑小商队下手,本以为是恃强凌弱欺软怕硬,结果是因为大商行们上赶着送啊,哪里需要抢。

    她不是讲给刘孝喜听的,但看着他随着她所说的,身体抖如筛糠,脸上浮出了她所熟悉的恐惧,那是她在幼时见过无数次的神色,不久后将与天下人如影随形的神色。应传安确实想折磨他,见他如此反应,笑着继续说。

    “让我继续想。漕运停运,是被人拦停了吧。而且,就在郧阳这块儿拦停的。漕运运河被堵,水塞不通,分流他处,以致周围河流湍急。你们几个商行联合漕帮把消息锁起来,不上报情况,郧阳又物资丰足,反正只要商人不说,谁也察觉不到物资少了。所以,至今,县衙里没有一个人知道。你们对官府的人一向瞒得紧。”

本章尚未完结,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努力加载中,5秒内没有显示轻刷新页面!

  • 上一页

  • 返回目录

  • 加入书签

  •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