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变·下》(6/8)
“阿里斯托不是你的材料。”
狄奥尼西奥情绪激动地反驳卢西亚诺,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后,他立刻转移话题:“你是法师?为什么潜伏在奥提丰兰的王室内?”
卢西亚诺嗤笑一声,摇头的同时摆手,他说他不是魔力的奴隶,他是魔力的主人。
众人无一不被他坦荡承认自己是魔鬼的行为感到震惊,一时亭中安静得好像墓地。
狄奥尼西奥放下了手中的剑,他知道自己不敌对方,于是选择软和语气,平淡地询问真正的卢西亚诺去了哪里。
卢西亚诺反问他指的是十岁前的卢西亚诺还是十岁后的卢西亚诺,如果是十岁前的卢西亚诺,那他早死了,如果是十岁后的卢西亚诺,那他便站在这里——有死才有生,这是魔法的规则,也是和魔鬼交易应付出的代价,不过仪式中途出了点意外,卢西亚诺的母亲用她自己的灵魂换回了套着她孩子躯壳的魔鬼。
狄奥尼西奥见卢西亚诺如此好心情解答他的疑惑,在心里为他和三位法师学徒的处境捏了一把汗,他也不忘问面前这位披着人类外皮的魔鬼,自己心心念念的阿里斯托去了哪。
卢西亚诺没有回答,反而给予狄奥尼西奥一个神秘的微笑:“魔鬼不是随叫随到的好心人,二王子殿下……”他一时没有改掉伪装成人类时的习惯,狄奥尼西奥听到从一个魔鬼嘴里冒出这样的称呼觉得诡异又可笑,“有死才有生,这是魔法的规则。你的兄长鲁菲诺命令我埋伏在你出逃的路上杀你,然后阿里斯托跟我回到了鲁菲诺身边。现在,你站在这里,而他躺在这里,所以你应该知道他做了什么。”
狄奥尼西奥思忖片刻,拧起来的眉头缓缓舒展,面上多了些悲戚和无奈,他礼貌地感谢了卢西亚诺,转头看向那具昔日骑士的遗骸。”
魔鬼不满意狄奥尼西奥的反应:他不该怀疑阿里斯托背叛了狄奥尼西奥,和鲁菲诺同流合污吗?
他叉腰转头看向方才一直在沉默旁观、减少存在感的法师学徒们。
利维亚注意到魔鬼的视线,紧张得吞咽口水,不知道他们小队成员是否会因为正大光明听到一桩三百年前的秘辛而被这位魔鬼看上戏弄,即便现代魔法界通常将魔鬼定义为魔力的看守者,他们能够操控魔力并且在各类文献记载中酷爱用魔力来交易人类的灵魂,是诚信的狡猾之徒——索性这位魔鬼对魔力的奴隶们不感兴趣,很快转回头。
“你知道阿里斯托的遗言是什么吗——”
魔鬼试图引起狄奥尼西奥的兴趣,他的姿态展现出不符合常人的形状和轨迹,甚至同人类的亡灵也不一样。
利维亚揉了揉眼,确定自己没有产生幻觉,魔鬼的人类伪装正在因为自己连结的庞大魔力而慢慢崩解、扭曲,人世即便是法师遍地走仍然排斥魔鬼。
狄奥尼西奥听闻魔鬼的下文后安静地垂下眼帘,宛如毫无触动。
魔鬼的声音越来越急促,他挑拣着一桩桩狄奥尼西奥的疑惑、未知、渴望之事催促他,逐渐沉闷的空气压抑得法师学徒们无法动弹也无法言语,他们彼此间用眼神交流:魔鬼在诱导、逼迫狄奥尼西奥和他交易。
“鲁菲诺知道你是魔鬼吗?”
狄奥尼西奥忽然抬头注视魔鬼的眼睛,他的眼神坚定而明亮,即便身为灵体他的眼睛也如此美丽而夺目。
卢西亚诺勾起嘴角,笑容仿佛要掉下脸皮,声音低沉、厚重,拂动附近的草木:“所以他变成了一头疯驴。”
狄奥尼西奥脸色微变,他思忖片刻,喃喃道:“早在他死前,甚至更早之前——在我死前——你逼疯了他……他也罪有应得。”
卢西亚诺没有否认这个猜测,相反他将其视作自己手段高明的夸奖:“我仅仅是鼓舞、推动他在疯狂的道路上不断前进,鲁菲诺想要长久统治奥提丰兰,所以现在他在统治一个属于亡灵的奥提丰兰。何况人世没有混乱、死亡,哪来魔鬼的快乐、满足。”
“‘快乐’……”狄奥尼西奥在嘴里咀嚼这个词汇,他拒绝了魔鬼的交易,直言自己无福消受魔鬼的“好意”,他看到了三百年后独特的风景,学了新鲜的魔法,平白多活了几年,已经很知足。
狄奥尼西奥说:“即便鲁菲诺命令你埋伏杀了我,即便阿里斯托早已知情并袖手旁观……”他停顿片刻,“我更愿意相信我的兄长是得了疯病、六亲不认,我的骑士是为了给我报仇而潜伏御前、伺机而动,而你,你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见不得光的魔鬼。”
魔鬼挑起一边的眉毛,忍俊不禁地笑出声,嘲笑狄奥尼西奥还在逃避真相、躲入幻想。
狄奥尼西奥镇定地反驳他:魔鬼为了取乐而让人承受痛苦、失去生命,所以他不会让魔鬼感到快乐。他看过现世的历史文献,回到城堡后他们一路走来,一路拾起旧日的碎片,他愈发相信他的骑士阿里斯托不是背信弃义的混蛋,正如斯佩兰扎所言,阿里斯托是个失败者,他们都是失败者。
卢西亚诺叹了口气,他摆了摆手,感慨道:“你们明明是兄弟,性格却迥然不同,一个强横,一个怯懦,不过一个两个脾气都跟驴一样倔。”
狄奥尼西奥回以微笑,反而劝解魔鬼不要执着。
魔鬼不置可否,安静了一会儿,忽然暴起想要控制狄奥尼西奥,后者似乎早有防备,释放净化亡灵的魔法。
魔鬼脸色微变,他知道这种程度的魔法无法伤害到自己,但对身为灵体的狄奥尼西奥而言无异于自杀,狄奥尼西奥破坏了他和阿里斯托的契约,那是魔鬼能够留存在人世的魔力基石之一。他冷笑着甩掉手上沾染的魔力,声音逐渐严厉:“你和你哥哥一样,都是疯驴。”
狄奥尼西奥新奇地观察自己的身体慢慢融化在空气中,他的凤姿的美男子,与其母乃是青梅竹马、天作之合。
周宗明身为两人之子,自小冰雪聪明、闻一知十,不出意外定能成大才、居高位。
谁料时局动荡,诸侯国兼并是大势所趋。时代的潮涌淹没了旧国的臣子和贵族,也给李丰义的父亲他们搭上另一搜舟船的机会,他们跟随当今皇帝征战四方,兼并各国,而后天下一统,论功行赏,分封诸侯国,再至四位诸侯意欲称王,战火再起。
周宗明的父亲被谋害,母亲改嫁新贵,周家此前未与皇帝并肩作战,却在削藩时受到重用;而齐王李氏父子曾和皇帝出生入死,如今却君臣反目、势如水火,莫非是“时也,运也,命也”?
反正李丰义不信命,正如他不信当今“狗皇帝”坐得了皇位,他的父亲、他自己就坐不得!
周宗明说:“表哥何须如此提防,此间只有你我,不论战场得失、局面输赢。”
李丰义瞧了眼他,心中不屑:一个大男人,说话柔声细语,长着一张清秀俊逸的面孔,颀长的身姿裹着锦绣绸缎,全然不像一个将军、督尉,倒像是娇生惯养的公子哥,通身上下只有那眉眼英气和气派不凡能入李丰义的眼。
周宗明见他不回答,兀自替他摆筷,慢悠悠说:“父亲在世时,常与我提起表哥,说是文稻武略的天才,可惜那时我尚年幼,未得见你的风采,再见却是在战场上刀兵相见……”
李丰义面无表情地听着他“套近乎”,但心中不自觉地回想昔日种种,真是意气风发、风光无限,一路顺风顺水,哪想在周宗明和其背后的皇帝身上绊了个狗吃屎。
周宗明见他神情隐有松动,说:“‘兄弟阋于墙’,陛下未尝不心痛,他以诸侯之礼葬了齐王,又派人寻你下落。”
李丰义早知父亲凶多吉少,但被人告知又是另一番滋味,开口讥讽:“莫不是待我自投罗网,回去剁成肉泥。”
周宗明莞尔笑道:“陛下选贤任能、不拘一格,多次与大臣谈及表哥勇武善战,乃是不世之材,可惜你不知踪迹、不知生死。”
李丰义不得不承认,有些话从周宗明口里讲出来的确舒心,但他不能在周宗明面前表现出他的得意和放松。
李丰义冷笑一声,反驳:“古往今来哪个掌权者会容忍一个叛臣睡于卧榻侧!”
周宗明沉默片刻,嘀咕:“若是能力超群,陛下也倒愿意居于人下……”他转了话头,勾起嘴角,笑容莫名且明艳,“表哥这是拒绝恢复小齐王身份的提议?”
他一字一字念得郑重、温柔,其中的意味深长好似在把李丰义的脊椎一节一节钉在砧板上。
李丰义张了张嘴,想说些大丈夫威武不屈的废话。
周宗明打断他询问是否要人服侍用餐。
李丰义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肚子,觉着饿了但也不给回应,他下床走到桌边,余光瞥着衣着华贵的督尉,想着自己如今窘境,和周宗明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李丰义内心掠过凄凉和幽怨,情不自禁地低头收拾好脚镣坐下,端起碗筷时才注意到今日伙食好了不少,还多了一双筷子。
周宗明在他踌躇不决时于其身旁落座,拿起多余的筷子为他布菜。
原来他口中的“服侍用餐”是这个意思。
李丰义略感别扭,但没深究,捧起碗准备开饭。
“郑潇已与我讲了表哥这些年的苦楚。”
周宗明说话委婉,他放下筷子,注视着李丰义。
李丰义动作凝滞了一会儿,好像无法再维持故作文雅的吃饭姿态,他喃喃道:“你知道了什么?”
这声音轻得好似自问自答,他就在自问自答。
有些事彼此心知肚明,摆在台面上讲又是另一回事,眼下这件事是李丰义为人奴隶、遭人蹂躏的耻辱。
周宗明垂下眼帘:“我知表哥有苦难言。小齐王此前在朝中树敌不少,现在失踪多年后被找回,若是恢复小齐王的身份,难免有好事者走漏风声,编排生擒为奴的事迹……”
李丰义听出了不对劲,梗着脖子反问:“你说当今皇帝求贤若渴,那奴隶之身又如何?殷商丞相傅说、五羖大夫百里奚亦曾为奴,但他们辅佐皇帝的功绩赫赫。况且小齐王的名号舍我其谁,我为何要放弃这身份?”
周宗明笑而不语,明明是温柔的眼神却看得李丰义后背发毛,他回忆莫不是方才一番慷慨发言的哪处措辞落了下风。
周宗明问:“表哥为何一时厌恨陛下赶尽杀绝,一时又抱怨陛下不识千里马?”
李丰义轻哼一声,抱臂侧头不看他,小齐王的傲气再次攀上他的脊梁。
周宗明自顾自地问:“委身外族为奴之事不足挂齿,若是恢复小齐王之名,表哥愿意效犬马之劳?”
周宗明同情、惋惜这位表哥,同时也明白若非这些年为奴的经历磋磨脾性,眼下小齐王早就暴跳如雷地用桌角砸烂他的头,换而言之,没有奴隶的镣铐就没有两人之间“心平气和”的交流。
周宗明劝说李丰义归顺当今天子,即便无法再现昔日小齐王的风光,但尚能保留李家门楣;如若不然,李丰义往后都是奴隶,李家就此断了传承——无人打理齐王李韬的坟茔,无人照料李家的家室子嗣……
周督尉眼睫微微颤动,所言字字真心,他为表哥谋划好了未来,然而李丰义没有屈服、妥协的意愿,可谓“神女无心”。
李丰义笃定周宗明他们待他比罗族人待奴隶仁慈,既然他能忍罗族人的凌辱,那便能与周宗明这等心慈手软的人物虚与委蛇,然后寻觅良机出逃。
那小人郑潇所言又有何所惧,要是他卷土重来,成王败寇,天下谁还会在意他的这段不堪往事。
身陷罗族人山寨的日子已恍如隔世,小齐王被买回来好生养了一段时间,身体养好了,精神慢慢回来了,心思也开始活络,或者说“仓廪实而知荣辱”,李丰义自从被救后一直怀揣的小心思如星火燎原般愈演愈烈。
仗着这份自信,李丰义义正词严地拒绝了狗皇帝的走狗督尉的提议,当然他嘴上不会如此粗鄙,最多语气激烈。
周宗明没有再多说,起身离开,此后两个月他再没有出现在李丰义面前。
李丰义则是遇到了潜入周府的齐王旧部。那人自齐王溃败后隐姓埋名,混入了周府的仆从里,近来听闻周府后院来了一个奴隶,府内多方打听后才知道是小齐王,他做了万全的准备,这才冒险前来相见。
两人谋定了逃离周府、东山再起的计划,趁着周宗明赴宴的空荡,砍断了手铐脚链逃走了。他们打算投奔另一位齐王旧部,途中却被人当做逃奴截住。
来人骑着高头骏马,如玉的面庞被火把光亮和甲胄的光泽照得冷漠,居高临下地俯视手下败将,这时周宗明少了那股子被李丰义嫌弃的软弱温和,通身肃杀、冷酷,宛如一尊玉面修罗。
周督尉马旁立着的大汉握着弓,弓弦尚颤,满面胡须的面孔在火把下笑得可怖,他盯着被围起来的李丰义,一支羽箭直挺挺地穿过后者的肩膀,血染重了衣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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