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8)

    晚饭后,收拾好餐桌,千空把手上的冰袋拆下来。小水泡已经缩了下去,手背上留下一条淡褐色皱皱的疤。幻轻抚着那条疤问,小千空疼不疼,这个好像我肚子上的生长纹。这下我们都有一样的伤口了。

    幻拉着他的双手,让他握住自己冰凉的脖子。

    “从你说接受我的时候,大概就开始了。首先是建立触发机制,我的触碰会让你产生恐慌,那些反应不像是装的,包括之后的孕期反应。但之后当你触碰我的时候,总是遵循一个固定的模式:叫我的名字,由你发出动作,然后十指相扣。这个动作成了所有下一步接触的仪式。”

    “就知道你会这么做,所以我也早有准备了。”

    千空的话里没有任何情绪。哪怕他在剖析的是自己被操纵的步骤,也好像在调试机器一样。得到幻的肯定表示答案正确时,甚至有一种异样的快感,让他不自觉地提高语调。

    幻下车的时候,男孩也装作顺路回家的样子从另一扇门里出来。两人一前一后出了站,走在街上。他一直跟幻保持二十米开外的距离,没有靠近也没有试图跟他搭话,甚至由始至终没有抬过头,恐怕连他的长相都没看清楚。下午的秋风有点凉,但alpha宽厚温柔的气息像在快冻死的人身上捂了一件带着体温的大棉袄。在他的护送下,幻安全抵达了自家公寓楼下。刷卡进门前刚想回头跟那男孩道谢,却发现对方调了个头,又往车站的方向走回去了。好几年过去,幻也渐渐淡忘了那个人的样貌,只依稀记得那双专注的红色的眼睛,那件白色实验袍和里面的白衬衫校服,还有像用天然肥皂洗净的衣服上面的味道。

    千空怔住了。思维盲点让他的思考像个黑暗的房间。幻的那句不经心的话,像一道闪电劈进黑暗的房间里,千空才总算看见了那里面巨大的怪物。

    千空抬起头看着坐在桌对面的人。幻对他的答案的唯一反应,是慢慢地闭上眼睛。

    “我想证明我能承受小千空的一切,但是好像做过火了,被你发现了。被人操纵着什么的,很荒谬吧。跟我在一起很痛苦吧。”

    “喂,从刚才开始一直在我身边闻来闻去干嘛?”

    “谢谢你愿意这么说。”幻的道谢是真诚的,笑容看起来却更飘渺了。

    “好痛……放开!”

    “不愧是小千空。我也觉得你差不多该发现了。不错,我在利用你的罪恶感,像栽培一盆花一样精心栽培它。不过有一点我不希望小千空误会,我没有想要成为你的主人的意思。就像小千空从一开始想要得到的并不是原谅,而是惩罚一样,我也在惩罚自己。”

    他在想,幻要是否认的话,他还能出示不久前弗朗索瓦发给他的化验报告。但他并不想做到这一步。幻一言不发地等着听他分析,脸上依然挂着游刃有余的笑容,像他在综艺节目里坐庄的时候。千空记起上一次的挑战游戏。怀孕的流言在社交平台疯转起来的时候,幻问他,能不能看穿自己操纵大众思维所用的把戏。

    那是在他十九岁的那年。

    把样品交给龙水的助理弗朗索瓦送去化验的那天,千空整天都魂不守舍。部下们都觉得他肯定是因为准备国际会议的事给累坏了,纷纷上来嘘寒问暖,还帮他买咖啡。千空觉得有些惭愧,他满脑子并不是工作的事也不是科学的事,而是龙水昨天白天跟他说的话。

    他抓住幻的手腕,说道。

    千空起身,推开幻,踉踉跄跄地走进房间,从抽屉里取出他早已准备好但一直没下决心用上的alpha抑制剂。处方上写了用法用量。按需服用,每次一颗,效果不佳的话半小时后可以再补一颗。

    “反正原来结婚也是一纸契约。”

    混乱中的幻此生第一次体验到,这就是覆盖作用。他悄悄地抬头寻找气味的来源,看到alpha的气息像几条玻璃丝做成的透明细线,从四五个座位远的地方延伸而来。那儿站着的是个刚上车的高中生模样的男孩,留着有趣的发型,正低头读着一本看起来很深奥的英文科学杂志。他觉得男孩应该也注意到他了,但仍然装作无事发生,似乎一点不受发情期的oga信息素的干扰,完全沉浸在手头那本杂志里,仿佛那是他生命里唯一一件重要事物。

    千空否认了。其实他还没跟幻商量过。他可以想象过于善解人意的幻肯定会说自己一个人留着看家也没问题,好让他放心去出差。幻是个太会隐藏和勉强自己的人,他相信龙水作为幻的旧识肯定能认识这一点。但龙水好像根本没把他的情况说明当回事,狐疑地打量着他,一边在他身边绕来绕去,甚至凑到他身后嗅。

    龙水说,他身上的味道并不像草本精油制的香薰,而是某种在有钱人之间流行的罕见的违禁药物,用量小的话有催情和轻微的致幻效果。

    “千空。”龙水严肃地打断了他,“你告诉我,幻最近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喜欢这香薰你自己回头去问幻不就好了。说回刚才的问题……”

    “小千空,我说了吧。你没有必要伤害自己的。”

    “最关键的一步,也就是那些药物的作用,是身体接触。也就是交合。那是我们关系彻底扭曲的原点,是我永远不可能偿还的罪。你带着我一遍遍回到那个晚上,沉浸于其中的同时感受罪恶感最强的苛责。”

    “晚饭,有点想吃小千空煮的拉面。”

    “但是离开了小千空的话,我大概是没办法活下去的。”

    离家还有五个站,但如果下一站有些不妙的家伙上车的话,他只能马上夺门逃出去。这一站应该是个学校区,上车的人不多。幻稍微松了一口气。但待车门关闭后,他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被陌生的alpha信息素包拢住。糟了。幻心里一紧。那是很强大的气息,他不可能逃得掉。但那个气味很特别,像用天然肥皂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服上面的味道,亲近又宽厚,又不知怎的有些疏离感。信息素的大网在他身边收拢,那气息中没有任何侵略性和恶意,渐渐让发情状态的oga不再惊惶畏惧,处在其中就像鱼儿在只属于它的水缸里,自如地呼吸,知道别的alpha的威胁都够不着他。

    幻不知何时跟了过来,靠在门口,幽幽地说。

    “小千空?”

    千空忍无可忍,也不顾上下级关系开始数落这个不好好听人讲话的少爷。

    是又如何?

    幻的香薰仿佛是特地为他而使用的。

    幻抓着他的手腕的指甲抠到了他刚才的烫伤,借着意外的疼痛,千空才终于得以回过神来,几乎用尽全力挣开了幻。但触发机制已经启动,他理性的制驭力几乎抵不过alpha的嗜虐本能。勾起他欲望的不光是oga脆弱的脖子的触感,还有对幻的自残式行为的不解以及愤怒。

    千空感觉到自己的拇指抵在幻的喉结下方,摁住白皙光滑的皮肤下是脆弱的气管,以几乎要抠进去的力度。食道,颈动脉,7块颈椎骨,还有他曾标记过的腺体,都握在他两手之中。幻的脖子纤细脆弱,像天鹅的长颈,怎么可能承受得住alpha的抓握。但那两手此刻好像不属于他,擅自越掐越紧。

    千空做晚饭的时候也一直心不在焉,在往锅里下裹好面衣的虾时不小心被热油溅到了手,手背到手腕的皮肤上起了一长串水泡。幻从抽屉里搬出急救箱来替他处理烫伤,千空说不需要用到这个,弄点冰块来敷就好了。魔术师明明有一双灵巧的手,但在面对伤口的时候就莫名变得笨手笨脚,连小学班上的卫生委员都比他强。千空最后觉得还是靠自己来比较快。

    千空想不明白。他常常觉得心灵魔术师这个谜题仿佛比他迄今为止所有的研究项目都要难。而且唯独在想到幻的事情时,大脑里的理性机器就好像被拔掉电源,彻底停止了运作。

    他正在把话题转移走。他是故意这么说的。

    快停下。不能听他的话。

    他应声回过头,见幻在门口探着头。

    “可以的,小千空,离开我吧。至少身为alpha的你还能找到真正和你相配的伴侣oga。”

    如果心灵魔术师因为怀孕引起的情绪变化和压力而依赖于违禁药物,那也是情有可原。幻从来没做过自己会怀孕的身心准备,他总会需要什么来麻痹这漫长的痛苦。但是。

    龙水也是alpha,但他这嗅觉实在异于常人。幻晚上有时候会点的香薰。听千空这么回答之后龙水继续追问,是幻用的吗?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从哪里买的?

    千空装作若无其事地脱下西装和领带,挂在衣帽架上。

    没关系。幻压着嗓子说道,神情安宁地闭着眼睛。

    千空回家的时候,幻正在自己的房间里敲着键盘,写着两本书中的其中某一本。听到千空开门声时他回了一句“欢迎回来”,但没有离开房间一步。千空说一会就准备晚饭,装作若无其事地回到自己房间。昨晚幻和他行房之前也点过香薰,床头柜上那只紫丁香色的香薰蜡烛还剩下一小半,散发着跟挂在客厅里的干鼠尾草花一样好闻的味道。千空从西裤口袋里掏出事先准备好的采样试管和竹签,快速从玻璃边缘刮了几小块出来。

    千空特地说的不那么直白,被他这么点破时反而不好意思地撇过头去。

    幻那双捉摸不透的眼睛眯起来,微笑着。

    千空没注意到幻何时起了身,慢慢走到他身旁。oga抬起手的那一瞬间,他再次不自觉地,像自动人偶一样把自己的手递过去,任幻执在手里。

    “另一个关键步骤是建立权威。身为心灵魔术师,你主动为我进行情绪疏导,通过这一步慢慢将触发用的语言植入我的潜意识里。比如通过暗示增加压力,总问我是不是给自己太大压力。在难受的时候总是说‘没关系’,让我把这句话下意识地和让你痛苦的状态联系在一起。”

    “小千空的意思是,愿意为我签下奴隶或者宠物的契约吗?”

    千空知道那是心灵魔术师的把戏。他试图警告自己保持清醒。但当看到幻的衬衣下隆起的腹部时,他的思维再次彻底陷入了停滞。

    “……煤气灯效应,和罪恶感操纵术。为的是,给我们留下同样的‘伤口’。”

    不知道起效能有多快。千空咬咬牙,直接从药瓶里抖出两颗白色药片,咽了下去。

    “你身上像鼠尾草一样甜甜的气味是什么?”

    千空有点不耐烦了。

    “结下契约之前,小千空提醒过我吧?身为alpha的你对我出手的话,我是无法拒绝的。但是我没有当回事。我一心想着利用你,自不量力地留在你身边,和你在一起。”

    “怀孕期间是不能使用含有鼠尾草精油成分的香薰的,这点你肯定要比我更清楚。我今天一直在想,为什么你要用那种香薰。但我思考的方向好像错了。”

    千空说完了。幻也知道他说完了,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慢慢睁开眼睛。

    “怎么了吗?”

    千空疑惑地抬起头。刚才有那么一瞬间,他相信幻准备在他面前卸下假面。但是只有一瞬间而已。幻那双雾蓝色的眸子又变得像洞窟里的潭水,深不见底。

    也是十月的某一天,像今天一样微凉的天气。秋日午后的阳光散发着烤栗子和干草的气味。电车里挤满下班回家的人,密密麻麻地塞在铁皮罐头里,像被扫在一起的落叶堆。幻站在最靠近车门的位置,低头搂着手中的道具包,用它和自己侧耳的垂发挡住潮红的脸和口中的喘息。发情期在回家路上突然提前来临。包里和衣服上喷了气味阻隔剂,但那柔弱的喷雾完全没法掩住发情期oga特有的涌香。万幸的是身边的乘客大多是beta或者oga,其中一位女学生轻声问他需不需要抑制剂。幻谢过她的好意,摇了摇头。他没法说那里面的激素成分能要了他的命。特殊时期让oga的感官变得尤其敏锐。他察觉到远处有几个alpha在有意无意地寻找香气的来源。自己现在就好像树林里一棵涂满蜜糖的树,不知道会吸引什么毒虫来。

    鼠尾草花的香味总是只出现在交合的夜晚。

    龙水的脸色难得由晴转阴。不愧是公司董事,他不笑的时候有很强的压迫感。千空,这不像你。是幻那家伙让你别去的吗?

    “可我唯一想不明白的地方是,即使不用心理操纵的把戏,你应该也明白,我不可能从罪恶感中挣脱。我说过,我不会做任何违背你意愿的事。我的决心不会变。你有权拥有和控制我的一切,我的身体,我的头脑,我的感情。今天把药物的事说开,也不是为了质问或者谴责你。我是想说,如果你享受这一切,作为复仇和补偿也好,把我留在身边慢慢折磨也罢,只要这样能给你安全感,我们可以以一种更安全的方式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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