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似此星辰非昨夜(2/5)
他们如愿以偿地倒带回地牢的那段时日,洛冰河在上座侃侃而谈,沈清秋永远当他不存在。
……我也曾因你活着回来而欢喜过。我也曾念过在无数次失败之后终于有了一个好结果。我也曾。
有一种亘久的糜烂的错误,在这白练之中弥漫开来,渗出脏污浓腥的血色。
极北之地的花朵通透如冰种玉,美得令人不安。沈清秋垂眼凝视散落的花瓣,默数着将淬毒刀锋没入洛冰河心脏的时日。记忆中白衣的眉目模糊成黑漆漆的一团,于是那一点只对他的歉疚消退成一片空寂,自然而然地冷下来。
如练月华之下,淌着削去骨血与灵魂之后的无形之水。洛冰河道:“是啊,你杀心昭彰,为何当时……却没有一剑了结我?”
大抵也不会有人想得到,这难得的所谓修复灵脉的奇药,相对的,也是魔族的天生克星。生长于人界极北之地的白海棠,无色无香,可理通灵脉的同时也可滞阻体内魔气,说是杀人的助力再不为过。
若非沈清秋曾有幸于藏书楼观过禁书残本,亦不会想到这一层。
沈清秋这一句仿佛洞悉过一切,伪装在这种洞悉之下仿佛脆弱的墙纸,只瞬息间就要寸寸剥落,害得洛冰河险些说不下去。但他也只是愣了短短一瞬,便全然不在乎地否定道:“师尊,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洛冰河是个什么东西,打娘胎里就定下来了。你慧眼明珠,怎么竟会看走眼?”
直到周身冷透,他才慢慢起身,只身往那座死气沉沉的圣陵而去。脚下那条极黑极长的路,连月光都无以抵达。
沈清秋听毕,眼中突兀地闪过那个好像从未出现在回忆之中的白衣少年,不知何时,那个人的眉目已经模糊在岁月之中,再无痕迹,再不可循。
沈清秋便就沉默以对,只把手中杯盏捏得越来越紧,几乎要碎在掌心里。
直到宁婴婴言毕,沈清秋都没有什么大的表情波动,只是那只托着茶杯的手,已绷出了道道青筋。最后,杯子一个没拿稳倾在桌上,茶水漫得到处都是,滴滴下淌,不知是透明的血还是毒。
终于等到了这一句。终于所有希冀都寂灭,换来一个他等了整整五年的答案。
圣陵深处,数道血淋淋的招魂阵,并同密密丛丛的日月露华芝,鳞次栉比空或不空的柏木棺,铺就了一张极其诡异悚然的图景。洛冰河轻车熟路地走到血阵中心催动阵法,任凭外力割肉削骨。
沈清秋一言不发地取了一直挂在墙上蒙尘的修雅剑,走到门口才回眸看了宁婴婴一眼,语气还是很稳很温和:“婴婴,你且回去。为师处理。”
沈清秋道:“从前我说他是活该,是咎由自取,今次却不当这么说了。”
洛冰河对此不置一词,甚至在次次酷刑般的苦楚之中恍然舔舐到了一点甜处,仿佛他真的偿还了一些什么,仿佛他真的给沈清秋弥补上了曾经亲手挖开的巨洞,仿佛,仿佛如此这般,他就能于无人处慢慢找回那个曾经丢失的自己,重新组合骨血站在沈清秋身前——可惜只是仿佛。
以后,就算比今天更冷,他也能面不改色地捱过去。
在那一盏热茶扣到洛冰河头顶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宁婴婴只把洛冰河当作一个玩伴、一个叫人忧心的弟弟看待。
另一边,沈清秋披着冷月霜色回来,垂眼看着药材中貌似最平平无奇的一种,面无表情地把每次煎药之前留样的这味药汇在一起,竟也有了一拢。
洛冰河一连多日不来,来了便换上惯常的衣装,层层叠叠的衣领没过脖颈,教人疑心这种结茧般的封闭里面是不是闷死了什么东西。一旦落座,就还是那个旧日的口吻,一成不变地同沈清秋叙所谓的旧,来来回回重复性地阐述并不重复的内容,把五官都模糊成只会重复的无生命物件。
“每一次,每一次,当他在你身后,而你在他身前给他撑腰的时候,我不但嫉妒,我也同样恨。凭什么他这种败絮其内的人,也同样和宁婴婴一样受你的偏宠?所以,尸骨无存,万蚁噬心,才是他最好的归宿。”
“如此这样杀一年,两年,三年,我的血债越来越多,却也从不言惧。因为没有人能动得了我。师尊要杀我,或许是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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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冰河走得没有分毫犹豫,也没有回头。
这样好的月色,这样冷的黑夜,在沈清秋心中烧起了一把寒凉的冷火,只待一朝燎原。
月华如练,此刻长长久久地,把二人缠缚在这夜色冷芒之中,天罗地网一般无处遁逃。
洛冰河道:“如今每逢月圆,我都要拿人肉引子处理我的灵魔之气。来见你之前,我才杀了三个人。”
沈清秋道:“谁知道呢。不过也不重要了不是么?总有一天你会死在我手上。”
也自然而然地,她那幼嫩的、从未长大过的心中总淌着源源不断的热,情愿慷慨地给予所有人,包括这个才入门不久就自觉把自己与众人隔离开来的小师弟。她摸摸他瘦得伶仃的骨,悄悄去小厨房给他揣几个管饱的点心塞他怀里;她在和沈清秋聊天的间隙撒娇似的向他讨上好的伤药,挂着善意的微笑把它们放进洛冰河掌心,带着一点对弱者的同情与怜悯。
故人心尚尔,故心人不见。
他静默了半晌,方才寒声道:“你从前还是个人的时候,会这么想么?如今你连人也不是了,连自己是人的时候都忘了。捅你那一下,还是太轻,你这种畜生,万死不足惜。”
他像清静峰小弟子那样端着一杯冷茶敬他师尊,眼目很沉很重,一颗寒星也不见。
这种傲慢的自我安慰,自今晚他决意把过去的纯净玷污,把自己曾经存在的痕迹抹去之时便再不存在。“洛冰河”这个词的概念,已彻彻底底地,从既明既净的正阳,涂成了泛着油墨冷光的怪物。一个连自己是谁都迷失的人,这世上大抵也没有什么能安慰他的了。
把杯中冷茶咽了,洛冰河又提起了另一个人:“还记得明师兄吗?他当年也很喜欢婴婴的糕点。他这个人,虽说性子咋咋呼呼能闹腾,却也精巧又伶俐。过节的时候,大师兄总会张罗采买布置,叫师弟师妹们逛集市,自己却忙上忙下地把正事干了。格外体贴,你也格外喜欢,对不对?”
她是家里宠着长大的,不管是父母还是师尊,都把她保护得很好,以至于没有机会看到世界的另一面。
洛冰河心中默数天魔血修复的时长,念着这等寒夜,终于还是熬过去了。
这场对谈的结果是,沈清秋沉着脸拂袖而去,洛冰河则把那杯冷透的茶饮尽,独身在月下坐了很久很久。
沈清秋像洛冰河抹杀“洛冰河”一样,把无数个“也曾”平淡地揉成一瓣瓣纯色海棠,一捧连一捧地碾尽汁液,直到其面目全非。
沈清秋则一句话也不说。
她脸上残留着未干的泪痕,同沈清秋说:“师尊,他好像真的变了。”
血腥淋漓之中,他垂眼注视棺椁之内猝然睁眼的昔日清静峰大师兄,白骨外露的肌理流着血牵动起来,声音沙哑道:“我很嫉妒你。”
彼时,沈清秋冷静非常地领宁婴婴进来,照例还是哄孩子似的摆出糕点,给宁婴婴手帕擦泪,语气很稳很温和:“身子大好了?不着急,慢慢说。”
他像是同样被一头冷水浇灭一般冷笑:“我有些后悔,当初怎么就没一剑杀了你。”
“他总是思虑周全,总是在你需要的时候及时出现,每时每刻都在回护你,你也从不嫌他烦,什么事都放手叫他去做。他功法上有不懂,你能不厌其烦地陪他耗上个把个时辰,就连他想欺负人,你都默许他去做,是不是,沈清秋?”
大抵如此。
这样的日子很无趣地进行了几个轮回,终于有一天,在白海棠数量翻倍再翻倍的时刻,宁婴婴敲开了沈清秋的门。
洛冰河漂亮出挑得足以与日月争辉的一张脸,此时五官横截颓萎,连维持皮相都做不到,足令人目眐心骇。明帆怔了半刻才认出眼前血肉模糊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一句疯子还没说出口,一支灵气化成的聚魂钉便钉过来,于是一句话也吐不出来了。
他们两个人,自那以后很难再说上话。
满园湘妃的浓泪点点滴滴汇在他身上,将他一身洁净的白衣,浸成如夜一般浓黑而凄冷的颜色。
洛冰河挂着浅淡的笑意把沈清秋记忆里的人呈出来挨个毁伤,与此同时,连遥远岁月那头的少年也被他扼杀在言语之中。沈清秋从前以为自己能够看懂却被刻意忽视的那些质地与那些情,在分秒之间如齑粉散灭在这月华汇就的河流之中,一刻也找不见了。
死无全尸,挫骨扬灰之人,再活过来总是要难上许多,也不怪乎要拿浑身骨血去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