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可偏偏有人告诉他有家可回(2/5)
既然我没来由的善心与好念可以引我走上回家的生路,那么你的剔透真情,是否也能给你打开一道生门。
无数个问号引发的结果把洛冰河那条由希望缝补而成的绸缎光路掩藏起来,而那条被掩藏起来的、通往生之幸福的希望之路,又一朝被沈清秋亲自施与的绝望撕毁,直至寸寸成灰。
杵在旁边冷气逼人的那位从鼻腔里哼了一声,洛冰河知道他是在表达不认同。这么多时日隐忍不发,他这位一向忠心耿耿的下属,也是时候到极限了。
我们,指的是冒着雪虐冰饕,忍受堕指裂肤之痛冲锋陷阵的北疆战士。他们纵然与人族流着全然不同的血液,却也同样是某个家庭中的父母、子女,哪怕是无父无母的死士,誓死拼杀也只为图一个活着。吃饱穿暖很好,加官进爵更好,凭借自己的努力站在人魔之巅俯视苍生,那是多少个自愿追随魔尊之人期待走向的终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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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魔道:“你对他是特殊的,那小子的执念全在你身上,这一点你到现在都不清楚么?”
沈清秋垂手立于原地,没有辩驳。
和洛冰河心间开出的那朵,拥有一样的质地与厚重。
空然无物的一切,一株用尽所有去培植也难以成活的花,一个把自己封闭到极深处,不知何时能找到归路的灵魂。
“这样不同,这样无情,这样不适合……明明都这样了,他还偏认定我,直到如今也要死死拽着,我本来很不理解为什么。”
“我们想要个交代”,漠北平平地如此说。
此时已经掏空了所有的骗子,已没有什么东西再能给出去。
死亡是希望缝补而成的,名为自由与解脱的绸带光路。你的生门是死。我愿送你去。
在那白衣少年的尸体之上,原来竟也一样生发出了一如往日的玲珑颜色。
洛冰河是在软榻上醒的。雪白的珠罗纱帐透着一层打磨过的黯淡金光,辨不出时候的日光就此稀释,薄薄地洒在脸上,仿佛犹在梦中。
他这一生负了太多人。将他从洛川中打捞到臂弯中的母亲,曾经选择过他并以真心待之的沈清秋,宫闱之中怀揣至美真情却生生磋磨褪色的珠玉,街角巷口最普通地讨生活的黎民百姓,还有如今无数双血海中滚打上来的眼睛。他总是轻而易举地不计后果地辜负,大多数时候凉薄得几乎毫无悔过之心。
只是,这份损耗他人、损耗自己也损耗对方的感情,未免太重太重;如此剔透的质地,用无数鲜血浇就,未免太苦太苦。
一株雪白的,洁净而剔透的花朵,破开洛冰河的心脏而生,根系牢牢扎进心脉肺腑,连通五脏。
“……一开始就不适合,薄情的事情做了太多,到了今日,即便来了此处,我也什么都做不了,或者说,不愿插手他做出的这个决定。这一点,与全心关照他、对他心生恻隐的你全然不同。”
也就是在此时,那已经拧成死结的恨,倏然剪断了。
这简直是莫大的讽刺。
可惜时光洪流不允许他回到彼时,可惜洛冰河对自己仅剩报复之意,沈清秋如何能为洛冰河回头。
待洛冰河咳喘声渐止,漠北又一次开口:“我们只想要个交代。”
沈清秋走近,垂眼看着地上那具和死了没什么两样的玄色人影,呼吸滞了一瞬。
那双一直追随自己的,黑曜石般的眼瞳,有着那样剔透的质地,那样纯粹的热。他真切地浸在其中很多年,怎么会不知。只不过从前,自己往往都将其推远隔绝,从未细看其中所蕴的本真,而如今,黑曜石磨成了无光的坟场,昔日所有纯且美的真情成了用以焚烧的养料,烧尽真心也烧尽生力。
自己一时之念结出的善果为沈清秋带来生的希望,与此同时,他也在希望的烛火中窥见了因他的一念之差而早就造就的绝望。
洛冰河凝视着对方一如既往没有波动的双眼。
这就是洛冰河给自己的梦境。
他与他,都是洛冰河。
洛冰河搁下杯子,揽衣起身,沉闷地咳了几声,面上呈出一无所有的日薄西山之相:“漠北,本座倒是不知道你还如此爱管闲事。”
而洛冰河,他们站在人世之巅的主上,无尽荣光纵横捭阖的魔尊,他们所信服所仰视所追索的,披着血色鎏金的君王,仅仅为了人世间最不屑提及的半丈软红,未战先怯,不战而降。
是觉得他还能承受吗?是觉得他内心足够强大,所以不需要了吗?还是说,自己看到洛冰河那张至纯至真的面孔,就会一阵阵尖锐地嫉妒他曾有过这样好的亲情吗?是觉得美玉一定要有瑕疵才能让自己扬眉吐气,所以故意给他留下一个永远补不平的空洞吗?
我从前没有选择给过你生路与希望,那么如今回过头去,帮你结束眼下这个无望的局面,是否还不太晚。
此时此地,焚烧剩下的灰烬里,洛冰河想死的心昭彰至此。
“可是方才我想通了……即便是我这样一个人,也到底还是洛冰河的师尊啊。”言及于此,沈清秋垂下眼睛轻轻叹了口气,“有什么办法。他给我敬过茶的。”
在至纯至真的情面前,宽宥与和解是沈清秋做出的选择。
慨叹之际,烛火恍惚间明灭一瞬,周遭景象蓦然扭曲湮灭。视野再度清晰之时,放眼望去,天地一片混沌茫然,四野空无一物。
漠北听到动静,面无表情地给他递了杯冷得叫人打寒颤的冰水。榻上那位散着血腥气的君主端着杯子一饮而尽,寒冷滚过每一道经脉,周身无一不痛。
如果有来世,我们还是不要再遇见了。
垂眸看去,掌心那吊尚且有一道裂纹的玉观音,不知何时,已成了一朵洁净而剔透的花。
他摊开手掌,怔然立于原地,满腔空茫的冷逐渐升温到一个难以忍受的热度,一路攀缘而上,最终坐落他的眼眸,掀起一点温热的水色。
……原来如此。
不管是为洛冰河戴上玉观音的母亲,还是修补玉观音时的自己,或是跪在血腥大殿之前,艰难陈言说“我真的是想要你好”的洛冰河,他们都有一样的本质,一样的纯粹,都捧出了一样剔透的真心。
“其实,即便没有我在,他也不会纵容自己如此封闭。”莹润瓣叶无风自动,沈清秋垂眸凝视着那株轻纤得几近苟延残喘的白花,静默伫立半晌,方才低声道,“魔族中人,也会心怀恻隐到如此地步么。”
沈清秋也曾可以选择给洛冰河一条生路,一个想望,可是他没有,所以因果报应找上他,让他和洛冰河一样没有选择地走上一条生不如死的黑路。
沈清秋不知自己该作何反应,直到觉出掌心触感与来时不尽相同。
没有惊讶,没有厌恶,沈清秋的眼目间没有流露出什么明显的情绪,只是默然将目光投远,定在世界中心那个倒地的人影,心道,我当然清楚。
一个没有实体的黑影在面前一闪而过,耳畔忽响起一声叹息:“沈清秋,老夫总算把你给拽进来了。洛冰河这小子得了梦境之力以来,一直压制老夫,不让我干预他的梦境。要不是他重伤心死,老夫也不会成功把你拉进来……他这个样子,老夫我是救不了了,估计也只有你能捞他一把。”
沈清秋忽地哽住了。
血刑之后,洛冰河的陈情是真的。
漠北开口,只吐出三个字:“闹够了?”
从梦境之地离开之前,梦魔看见那个青衫人微微偏了偏头:“我大概不适合做他的师尊。”
梦魔听出他话中所指,觉得有些冒犯:“就算是魔,心也是肉长的。天天看他这么折腾,你以为老夫心里好受吗?不叫你进来看看他作成什么样,你这比我们魔心还要油盐不进的铁石心肠,又怎么可能为这小子软化哪怕一点。”
沈清秋刚从凝想中回神,此时骤然面对洛冰河空空如也的梦境之地,一时有些涩然失语,沉默半晌道:“你太看得起我。我只不过是他仇人而已,你还指望我能救他?”
我知道你死意昭彰,我知道你百罪难赎,我知道痛苦把你压入无人之境,唯有死亡才能结束永无止境的折磨。
又是一阵很空然的沉默。
这次,沉默延续了更长的时间。
鲜血源源不断地流动在透明的根茎,洛冰河则苍白得像被雪掩埋的塑像,始终了无声息地阖目。他用仅存的心血与整个人的能量乃至生命浇灌这株花朵,然而,他供养的成果却几乎同他一样别无生气:花瓣委顿,花枝干瘪,好像为了供养它所付出的一切都是徒劳。
是一样的。
面对早有预料的君臣离心,凉薄到冷血的洛冰河也只付之淡笑一抿:“你可以打过来。打赢了,这魔界主位给你坐。打不赢,你还是我手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