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有情()(3/8)

    他若是死在这里,前路晦茫,谁来陪龙吟走一走?

    命悬一线的时刻,那些恨好像都不重要了,他只想念龙吟。

    龙吟和其他几位碎梦同门匆忙赶过来的时候,只看见碎梦浑身是血地蜷缩在一片草地上,气息微弱得几不可闻。在那一瞬间他的心脏都要停跳了,几乎是扑到那只奄奄一息的小猫身边,伸出抖得不像样子的手去探鼻息。万幸,他来得还算及时,赶到药王谷后看见碎梦睁开眼的那一瞬间,他心里高悬着的恐惧才算消解。碎梦回去养了数月,终于痊愈如初,只是肩膀处和小腿还是都留下了永久的伤痕。

    养伤的这段日子,碎梦有大把的时间放空。他躺在床上百无聊赖,龙吟冷着一张脸喂他喝水吃药,反倒要平时冷面冷心的负伤杀手来哄。

    龙吟把他看得很紧。床是不许下的,吃饭喝水都是亲手喂的,碎梦肩膀至前胸都裹着绷带,小腿上了简易的夹板,趁龙吟喂他水的时候勾着他的后颈,把人拉下来亲。

    “碎梦……!”龙吟手里还端着水,半弯着腰的姿势很别扭,但他不敢乱动,怕压着了身下这只小猫的伤口,只得无奈地顺着力道低下头去,表情也松动了些。

    “别生气了。”碎梦歪头蹭了蹭他,小声道:“你也喝口水吧,我怕你熬坏了。”

    龙吟才发现自己的嘴唇干裂得起皮,心口倒是软得不像话,不过他还是绷着脸,“听话,先把水喝了,我一会儿自己再去倒。”

    碎梦就着他的手乖乖喝水,小口的啜饮声让他疑心这孩子不会真是只猫吧——龙吟把一脑袋纯黑的猫猫毛揉乱,端走空了的水碗,不承认自己刚刚确实没忍住。

    碎梦却在这时候拉住了他的手腕,吻上他的嘴唇,把一口温热清甜的水渡给他,还没忘了松开的时候轻轻舔了舔他的唇角。

    龙吟深吸了口气,一把掐住这碎梦的脸颊捏了又捏,冷笑了一声:“这么坏?故意的。”

    小猫又舔了舔他的手。小猫是不会说话的。小猫很好,小猫从来不会做坏事。

    龙吟抽回手的样子有点狼狈,碎梦难得的抿着唇笑了,龙吟又觉得值了。

    他怎么能凶得起来,放软了声音,“想吃什么?过一会儿我去买。我就在外面练会儿剑,有事你叫我好不好?说好了不许乱动的。”

    碎梦“嗯”了一声,勾了勾龙吟的手指,“想吃三仙莲花酥和蒜香排骨。”龙吟应一声,走了两步又不放心地回头看,“吃了饭要换药的,记住了!”

    那些平淡的日子如同静水流深,碎梦终于短暂地做回一个有自己名字的活人,只不过这人难得的自由就在病榻之间罢了。龙吟就一直陪在他身边,每天除了在他窗户外头练剑,就是给他换药,喂他吃饭喝水,这段不曾出岛游历的日子,龙吟收了很多封信。他没问龙吟那是什么信,龙吟看信的时候表情很平常,他猜测那些只是江湖上那些朋友的问候。碎梦也似乎淡忘了自己过往的仇恨,偶尔想起,他竟然生出一种就此放下的冲动,或许是因为他每每夜半惊醒,龙吟都安稳地睡在他身侧,呼吸绵长而均匀,而他就躺在龙吟圈紧了的怀抱里,感到可耻的安心。再等一段时间,就一段时间,碎梦想,先让他做一做这样的美梦吧,伤好了之后他又要做回影部的杀手了,等了却了那些仇恨与杀孽,还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呢……他还是很知足的。

    他可以拆下绷带的那一天,龙吟早早过来最后给他上了一次药,说自己要离岛一趟。碎梦只当他是去游历修行,点了点头,随口问他:这次去哪儿啊?

    龙吟没有回答。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幽深碎梦没来得及捕捉,年轻的剑客很快露出一个让人安心的狡黠笑容,把碎梦束好了的长发都揉乱:“等我回来给你带礼物,听话啊。”

    “你的剑,有多重要?”他曾经这么问过龙吟。那次他比试又输了,事实上碎梦总是输,他的刀势纵然再决绝,可龙吟的剑快如闪电,薄发如惊雷,又轻盈如流云飞雪,总是能轻而易举地化去他的出招。

    “重要?”龙吟笑了笑,“我为握剑而生,有我,就有剑。”

    “碎梦。”龙吟温和地垂下眉目,指了指他腰间的听雷刀,“刀剑之物渴饮血肉,你心中不忿不平,切莫加之于身外物。”

    碎梦冷冷清清地看他一眼,没再说话。

    我的刀,我自己清楚,碎梦想。可是他太恨了,这股情感阴云似的缠绕了他十几年,已经从夜半惊梦变成他骨血里支撑他残缺命数的毒蛇。他还是个摇摇晃晃的幼童的时候就握刀,是从彻骨的恨开始。

    可是他的恨又不纯粹了,他身边有龙吟。龙吟与他同岁,但心智早开,把他护得妥帖周全。他在龙吟身边长成一只会伸懒腰磨爪子的猫,忍不住在温暖里露出柔软的肚皮。不纯粹的恨怎么能杀人?

    他放不下这仇恨,可没曾想过这恨意会害了别人——害了龙吟。这一切的背后却是因为爱,龙吟喜欢他,不愿意看他受苦,可他明明也爱着龙吟的,这样的代价凭什么要龙吟承担?他情愿替龙吟去死的,不过龙吟又怎会让他陷落到这样的境地中去。他才刚刚就要做出选择了,明明只差一步的。养伤的那段日子他几乎要放弃这样的执念了,这时候他才后悔一直以来握着不放的是犹如附骨之疽般的痛苦,而不是龙吟的手。爱也没有爱够,这时候恨倒显得多余了。碎梦只要一回想起多年前龙吟离开的那一天,就头痛欲裂,他时常自问如果早一些,再早一些,是不是就能够留住龙吟,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发现端倪,为什么在自己些许动摇的时刻就率先接受了这样的结局。

    他回想自己幼时背负着仇恨习刀,舍弃了太多东西,步步艰难,但荒芜半生,才惊觉自己从未做到。前尘未尽,后事又接踵,龙吟走得痛快,他从那之后发现自己的前二十余年活像一场笑话。

    龙吟不一样。他若是要做什么,就自然是天下最好的。他无需有昭然若揭的目的,无需身怀仇恨夜不能眠,因为他没受过什么磋磨,聪明得无需陪衬,顺风顺水得极为自然,是天生要扬名天下的剑客。而剑之一心注定毫无挂碍,他太洒脱,太耀眼,奔雷止水,他只要一把剑,举重若轻。连搬山倒海的造化都有了,世间又有什么凡物能困得住他?

    所以碎梦想不明白。三年前龙吟一走了之,杳无音讯,连生死都未可知。江湖上风风雨雨传得很快,但都不确切,碎梦从那些闲言碎语中拼凑出一篇没头没尾的故事,旁人或许不清楚,但碎梦已经知道了。可是江湖忘掉一个人的速度有多快,即便那是一个曾经声名赫赫的天才,他这才剜心入骨地尝到苦果。不过三年时间,他身在影部行事有所不便,只能借着茶肆闲谈去找,去问,却看到江湖侠士越来越陌生而犹疑的目光。

    龙吟?龙吟是谁。他要被这样的词句伤透了,可那明明是龙吟。是一剑入红尘,一枝平春色,荡尽群魔的龙吟,龙吟一派自孙祖师之后最年轻的剑道天才。少年弟子江湖老,他把他的绝顶剑客弄丢了,整个江湖也都忘了。天机榜单照例是更新着的,碎梦经常会去看。上面新添了许多名字,旧的名字被悄无声息地抹去,仿佛连存在的痕迹都没有过。

    当年的灭门之仇似乎是了却了大半,可他深夜惊悸的噩梦更是多了千百种折磨。万物此消彼长,而他不甘的仇恨只是平添一段,唤起他所有的愧怍。

    他会梦到龙吟。梦到年少缠绵彻骨的情爱,梦到数年前龙吟离去的那一天。他永远无法面对这些真实的幻梦。他要醉,他要清醒,他分不清楚,明明都是一样痛的。碎梦一派愈精于刀法,愈能辨明梦幻,苏祖师面对挚爱之死也只能在浮光花海中饮醉以寄哀思,到后来他即便在梦中也见不了聂沉香一面了。所以人总是要靠一些已经死去的东西才能活着。而他只剩下梦里的龙吟了,除此之外他一无所有。江湖已经忘记了龙吟,他又怎么舍得?

    碎梦想,他从来不是天才。所以他早在十五岁时候种下的流光花,总是要亲手送给心上人的。流光花别处罕见,只生长在这片风雷之地,意为“至深之情”,碎梦弟子大多不善言辞,便借着这独有的植物表达难以出口的爱意。起初他每年种下一朵,想等到有朝一日真的能亲手捧给龙吟看看,只不过碎梦没料到连表明心意这种事也是有期限的,那一年之后他就再也不敢回到这洞窟里来了。流光飘忽不相待,浮光却如水中月影,他舍不得丢下这一片存放他未言明的悱恻情感的流光小滩,怀着没人能明白的复杂心情,还是托了看顾这里的师姐每年坚持着替他洒下流光花种。连碎梦自己都不清楚这一切徒劳的用功究竟有何意义,不论什么事情他都来得太晚,要等不可挽回的时候才清醒,或许他只是想要这么一小块供他醒时沉沦,醉时消解的净土,好让他把真心留给长生的草木,待到万物消亡的终末之时,也够留下他和龙吟短暂一生的雪泥鸿爪。

    龙吟在二十岁的时候为他出剑,这是一个天才剑客最轰烈诚恳的告白,传遍江湖都是龙吟为了一个喜欢的男人出了平生最绝顶的一剑。

    而他小心翼翼地蹲在浮光窟,守着一片从十五岁时种下,往后愈来愈盛,要开到至死不渝的流光花。

    已经决定要走,碎梦还是打算最后再回旧处看一眼,顺便打点些东西。他在谪仙岛上这么多年,真要离开还是有些舍不得的。他照例去寻了聂清光,托这位同门师姐替他每年在流光窟种花。这位清光师姐是恬静体贴的性子,碎梦和她坦白说自己要离岛,之后可能再也不会回来的时候,她只是微微笑了笑,叮嘱他出门要小心,记得添衣加饭。碎梦想了想,发觉自己没有什么可以报答师姐的,她却说只要他活着回来就好。碎梦不知为何有点想笑,还是忍了回去,决定往后每年都提前替师姐买坛万象皆春。

    碎梦轻车熟路地穿过天海阁的长廊,重新推开了那扇尘封已久的门。他是有一段时间没回来了,影部很忙,他还要顾着四处打听龙吟的消息。屋里的陈设一切照旧,极其简素,都积了一层薄薄的灰。他轻车熟路地从柜子里找出几身换洗的校服,想了想还是放下,又翻出一件木匣。锁扣按着特殊的方法锁好了,碎梦按了几下,打开了之后里面堆着各式零碎的小物件,小铃铛小泥人小瓷哨子,松果,半截鹿角,奇怪的话本,小猫木雕,嵌着宝石的琉璃匕首。都是龙吟次次离岛带回来的,那是他的江湖风物,然后掰了一半送给活在月光下无名无姓的小杀手。自三年前起,这盒子便再也没有添过新东西了,碎梦忽然觉得有些闷,伸手去推开窗户,瞥见窗框上落了一朵幽蓝的流光花瓣。

    像是有什么人来过似的。

    龙吟曾经常常偷跑来天海阁找他。凭着隔壁龙吟的交情,再加上碎梦的有意流露,龙吟把天海阁的暗岗摸了个六七成,至少翻碎梦的窗户是驾轻就熟。

    他这次在外游历的时间有些长了,几乎阔别半年,他们只有往来书信联系。龙吟几乎是一上岛就奔着天海阁来了,为的就是先见一见碎梦。

    “……龙吟?”碎梦前一天刚刚执行了任务,一宿都没合眼,正要去拉上帘子睡个回笼觉,就看见窗户上蹲着一只毛茸茸的黑色影子,吃了一惊:“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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