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意外(1/8)

    傍晚吃饭时,队长走了过来,点了支烟,先是看看知青们的伙食,再慢悠悠地开口:“队上商量要建个小学,娃娃们还小,放在眼皮子底下安心,你们来几个人帮帮忙?”

    “什么时候?”

    “过几天,过几天就要炸山。”

    队上要建个小学,就建在村口,离江宁川家不远。山区的平地少,要腾出地方来建房子,就得挖山。队长叫上队里好使的几个壮劳力,又喊上几个知青,择日开工。

    劳动久了,很多人自然学得了油滑,磨洋工、偷懒之类的事都常做,不像一开始那般勤勤恳恳。但都是少壮小伙儿,血气方刚,在异性面前图表现,不想丢面子,是故队长来问他们要不要去帮忙挖山时,有人先说了去,大部分就都跟着报了名。

    过了几天,众人扛着锄头向村口走去,章途也在其中,路上不少人想看热闹,便跟在旁边,随着村民的不断加入,从远处看,竟成了一支颇为浩荡的队伍。

    挖山是件大事。首先要用炸药先将山脚炸开一个口,众人再用锄头往里挖,因为是在山区,汽车上不来,只能靠人力用箩筐簸箕推车之类的担土往外一点一点运,又因为用到了管制的炸药,算得上近年来的一项大工程。

    今日便是要炸山。

    一行人到地方时,炸药已经在山脚捆好,支书远远站在一处,见他们过来便拦住:“就到这里,再莫往前走。”

    章途向前看去,只有一个汉子站在支书画出的范围内,手里拿着打火机,弯腰拾起一根绳子。那绳子细细长长,弯弯曲曲,最后隐入炸药中。

    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章途返头去看,正是江宁川穿过人群挤到了他身边。

    “你也来帮忙?”

    江宁川露出白牙:“离我家近,来搭把手。”

    这段时间他俩已经聊得很熟,以前见面顶多是微微点头的关系,现在遇见了一定要凑在一块儿。

    队长喊一声“点”,那汉子便点上火,火星一闪,飞速随着引信奔向炸药,汉子则迅速向他们跑来。

    江宁川低声说了一句:“捂起耳朵。”

    章途看那汉子的动作看得入神,没听清他说的话,反问道:“什么?”话音刚落,一阵巨大的爆炸声裹着粉尘形成的冲击波向人群冲来,轰声响彻云霄,堪称晴天霹雳,在山谷间回荡。

    江宁川眼疾手快扯着章途跑到更远处,章途被巨大爆炸声轰得身心俱震,灵魂空白,呆呆地任他扯了,站定,缓了一会儿才看向爆破点,淡黄的粉尘和白色烟雾慢慢散去,露出个约莫有一个半人高的豁口。

    队长一声招呼,众人纷纷捡起放在地上的锄头铲子,走近豁口。

    要开始挖了。

    运土是两个人合担,要是其中一个人使不上力,百十斤的重量便全压在另一人肩上。为了不拖累人,再怎么累也要屏住一口气走到底。加上又是山区,走的几乎都是坡路,为了不发生连人带土滚下山的事故,必须充分利用摩擦力死死扒住地面,腿部用力一直要用到脚趾上。章途十几趟下来脚步虚浮,才回到工地,就听见人喊:“来个人搭把手啊!”

    他正要说“我来”,就被江宁川拉住:“你去坐,我来。”

    章途坐到边上去休息,立刻就有人递上水:“辛苦了,歇歇吧。”

    递水的是个与章途同来的女知青,叫赵知蔓,和章途关系不错,这会儿便说上了话。

    赵知蔓问道:“我看人小江就跟你关系好,怎么聊上的?”

    章途喝了口水,:“就这么聊上的啊,难道还要专门聊?”

    赵知蔓便笑:“小江可害羞啦,我们女同志找他说话,他老红着脸支支吾吾的。”

    “性格吧,我跟他说话有时候他也红着脸。”章途望了望天,眼见白云悠悠,“但是他人很好。”

    正说着,江宁川担完一趟回来,赵知蔓挥挥手喊上一声:“小江!”

    江宁川看过来,章途对他微笑。青年面上一红,很快把视线移开,又埋头去找活干。

    挖山的过程持续了好几天,虽然说众人拾柴火焰高,但纯靠人力锄土,一担担土挑出去,耗时耗力,一天下来章途脚软腰酸,累得回到宿舍倒头就睡。他以前还经常因为一些夜晚的动静而醒来,现在则可以一觉睡到大天亮,雷打不动。

    江宁川几次想邀请他去家里坐坐,看到他一脸疲惫,便把原来的话都咽进肚子里,递给他一包草药。

    “晚上拿这个泡脚,对身体好的。”

    赵知蔓和几个女知青笑嘻嘻走过来:“怎么就单章途有,我们有吗?”

    江宁川脸上“腾”地一红:“我、我只摘这些,你们要,那我,再、再去……”

    看得出江宁川确实不擅长跟异性相处,几句话便把好好一人逗成小结巴了。章途心下觉得有趣,面上却不显,十分公正地把包裹还回去道:“你自己摘的,当然是自己用,你干的活比我们都多,晚上好好休息。”

    “可是……”江宁川还想说些什么,看见章途朝他微微摇头,只好止住话头,有点委屈地接回包裹。

    章途弯弯嘴角:“路上教我认认这些草好不好?我也摘一些。”

    江宁川愣愣点头,身旁的女孩儿们都起了兴致,都说要摘些草药回去,没条件泡澡,总能好好泡个脚。

    次日依旧挖山,担土的与挖土的换了一边,江宁川正勤勤恳恳铲土,只听见外面有人惊叫了一声,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被一个身影推了出去,再接下来眼前土块簌簌落下,他重心不稳,跌坐在地上,粉尘泥土扑了满身。

    大块大块的土疙瘩无异于硬石,如此往地上砸,碎裂解体,扬起无数黄土,黑压压扑面而来。江宁川愣怔怔保持着跌坐的姿势,脑子意识到发生了意外,身体却做不出应对动作,只能感受到自己心脏在停了一瞬后开始急剧跳动,小腿肌肉不自觉地搐缩。

    与轰隆隆的坍塌声相对的,是工地上的极度寂静,意外来得太突然,所有人手里的工作都停了下来,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塌方给惊愕傻了。

    直到一声堪称凄厉的声音划破天空:“救人啊——”

    昨天那个和章途说话的女孩跑过来大喊:“有人埋里面了,快救人啊!”

    于是许多人才像刚醒神似的,跑过来刨土,有人把江宁川扯远些,问他有没有伤到哪里。

    除了刚刚跌地上双手磨出的伤痕,他几乎毫发无伤。江宁川翻开掌心看了两秒,忽然抬起头,面容焦急,跌跌撞撞爬起来就要去扒土。

    灾难发生得猝不及防,他甚至要思考好久才想出来刚刚那千钧一发的瞬间发生了什么。

    山塌下来了,章途把他推出来。

    章途在里面。

    章途……

    周围人说什么话他已经听不清了,江宁川只记得自己要扑过去,但有人按住了他,然后便是一阵手忙脚乱,有跑得快的去叫了卫生所的医生,医生穿着白大褂,挎着医药箱急急奔来,章途还埋在里面,医生就先给他冲净了手涂碘酒。

    耳鸣。

    从左耳贯穿到右耳。

    他无措地看着医生,双手发着抖,豆大的眼泪从眼眶里滑落,只会一个劲儿地询问医生章途会不会出事,但他看着医生开开合合的嘴唇,却听不清哪怕一句话。

    围着他的人群又突然向事发地跑去,在漫长的鼓膜振动中,江宁川茫然地坐在原地,在人们移动的缝隙中看见了章途的面孔。闭着眼的,双唇紧闭,脸上都是灰土,好像是昏过去了。

    他想喊一声章途的名字,张了张嘴,徒劳半天,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声带无法发出声音;想起身走到对方身边去,手脚无力,阵阵冷汗。

    章途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行军床上,周围环境虽说简陋,却也宽阔整洁,右手边还拉着一道帘布,帘布外有隐隐约约的说话声飘进他耳里。他开始回忆之前发生的事情。

    队上说要建小学,他们在挖山……

    山塌了,然后他眼疾手快地推开江宁川,自己来不及出去,被埋在了黑暗里。在感到一阵剧痛后,就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醒了?”帘布突然被拉开,一个矮矮的中年男人看了他一眼,又马上回头用土话说,“川伢子,你朋友醒了。”

    江宁川一脸又惊又喜地进来:“章途……你醒啦?”

    他还没说话,江宁川就已经自顾自紧张上了:“要不要喝水?痛不痛?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章途咳了咳,哑着嗓子道:“想喝水。”

    江宁川便倒了一杯水看他慢慢喝下,全程专注地看着他,眼睛一眨不眨。

    章途被注视得有些不自在,笑道:“怎么了?”

    “我、我以为你要……”忽然意识到接下来要说的话不吉利,江宁川猛地住了嘴,“现在醒了就好。”说完鼻子一酸,怕自己下一秒要哭出来。

    医生在一旁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就是砸了腿,伤筋动骨一百天,后生要好好养咯。你昏过去两天,川伢子天天来守着你。”

    江宁川直直望着行军床:“就是来看看。”

    章途这才发觉,那一道钻心的细密的绵延的疼并不是自己对于劫后余生的心有余悸,而是来自自己被夹了木板不能动弹的小腿。

    “川伢子,要吃晚饭了,去给你朋友打点。”医生使唤江宁川跑腿,大门随着江宁川的远去而“嘎吱”一响,夕阳的金色光芒落在卫生所的地板上。

    待江宁川出去,章途垂眸,淡淡问道:“大夫,我这腿还能好全吗?”

    “能,”医生笃定,“你算是运气好,我们家祖传就是治跌打损伤的,虽然没得石膏,只有木板凑数。但只要之后照顾得当肯定能大好,不过在此期间可不能劳动。”

    自己作为知青下放到这里来,不就是要接受劳动再教育?如果不能劳动,那自己还能在这里做什么?组织上会安排自己回城吗?

    好不容易看清的前路再次变得扑朔迷离。

    章途一时彷徨起来。

    有个干部在县城,与宋垚的父母是熟识,有这层交情在,便很关心他,时不常就要宋垚去县上小住几日。章途出事前一天,他刚好去了县里,回来已是三四天后了。他回来听说了这事,赶紧跑到卫生所来,气还没喘匀,正巧碰到江宁川端了盆水要出去倒,章途则坐在床上不紧不慢扣自己的衬衫纽扣,木板依然夹在左腿上。

    章途看他跑得狼狈,笑道:“怎么跑这么急?我坏了条腿,又不会跑了。”他低头扣上最后一粒扣子,又说道:“山里气温降得也太快,擦个身,热水一走,就冷得要打摆子。”

    宋垚的视线落在木板上:“还能好吗?”

    章途苦笑:“能,医生说不要劳动。”

    不能劳动,总不能天天赖在队上吃干饭。这年头粮食紧张,自己种都不够吃的,还要去县上拉粮,养个闲人怎么都不现实。未来要怎么样,章途心里是实在没底。

    “实在不行,肯定会要你回城的。”

    “回去又能怎么样?家早没了,我孤家寡人一个,”章途叹气,“倒不如在这里,自食其力,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宋垚听完沉默不语,两个人静静坐着。

    江宁川倒完水回来,见屋里气氛凝寂,一时不知道该不该上前,站在门口有些踌躇,章途抬眼看见他,微笑着朝他挥手,示意他过去。

    “这几天都是小江在照顾我,”章途面向宋垚说完,又望向江宁川,“按理我得好好谢谢你,但身上实在没什么值钱家当,我的书,你想看的尽管拿去,以后就是你的了。”

    这类似临终遗言的说辞把江宁川说得惶恐起来:“你救了我的命,我照顾你是应该的。”

    他忽然品出章途言语上的不对劲,又茫然地眨了眨眼:“章途,你……你是要走了吗?”

    “走哪里是这么容易的事?这里很好,我也不想走。”

    江宁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宋垚若有所思地看了江宁川一眼,转头对章途说道:“我先回去了,不要着急,总会帮你想个办法出来。”

    有朋友愿意帮你帮到这个份上,章途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唯有感激。

    二人眼神交汇,宋垚无言地拍了拍章途的肩膀,又和江宁川说了声,走出了卫生所的大门。

    因为左腿还夹着木板,章途只能天天躺在床上。人一闲下来,时间就格外难捱,平常劳动时,上午下午总是飞快就溜过去,好像只是弯了个腰,太阳就从这头到了那头,现在则是感觉过了一个世纪,抬头一看,卫生所墙上挂的钟才走了不过三个点。

    虽然江宁川自告奋勇担起了照顾他的职责,可毕竟也每日要去上工,不能时时刻刻陪在身边,好在知青和村民时不常都来看望,和医生也时时聊得天,才能让他熬过这段被限制了自由的日子。

    倘若就他一个人整日价这么或躺或坐,是死是活都无人理会,那可才是真让人闲得发毛,哪怕是冒着这条腿废掉的风险,他也得去外面的土地上走走。

    几个知青今日结伴来看望他,告诉他小学建设的进度,讲得正起劲,支书走进来:“章途,队上商量过了,对你这么个情况,再继续劳动肯定是不好的。”

    这是来宣判自己的前程,章途不由紧张,正起身子仔细听。其他人都知道这事很正经,没准儿章途就是作为他们这里。纸从众人手上逐一经过,最终才落到了章途手里。

    章途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上面的内容,抬起头来,从来都是从容不迫的脸上终于显出些紧张青涩:“只是我之前没有教过……”

    “这怕什么?”有人叫起来,“凡事都有途一个,宋垚一个,这两个人还显得白白净净,是该到学堂里教书的。以后我们就该喊章途叫章老师了。”

    听到宋垚的名字,章途想起几个夜晚前与他的谈话,心中忽然一动:“宋垚呢?”

    “他这几天帮总场做事,到处跑。”支书指了指章途手上的纸,“他给了我这个,说还要去送个什么东西,又走了。”

    章途明白总场能有这么个安排下来,其中定然少不了宋垚的走动。自己与对方非亲非故,宋垚愿意去替他说,自己便是承了他天大的人情。章途一瞬间想起些结草衔环两肋插刀,肝脑涂地无以为报的话来,只是空口白话谁都会说,究竟要怎么做,便成了章途的一桩心事。

    傍晚江宁川下工,帮章途打了饭回,章途吃饭,他就坐在旁边拿着那张盖了章的纸翻来覆去地看,眼睛闪闪发亮,肉眼可见的开心。

    本来一下午的冷却已经冲淡了章途得知消息初时的兴奋,但看着江宁川毫不掩饰地为他高兴,章途的嘴角又忍不住上扬:“你怎么比我还高兴?”

    “你要留在这里,不走了是不是?”若是人有尾巴,江宁川此刻一定是摇得最兴高采烈的那个。他期盼地看着章途,渴求一个肯定的答案。

    章途忽然就回过味来,跟宋垚聊完之后的这几天,江宁川虽然照顾他还是一如既往地细致,甚至在有些地方作为男性简直贴心得过了头,可跟他说话时,章途总感觉对方有些心不在焉,情绪很低落。

    “所以你这几天是怕我走了?”

    “山里没什么好东西,我……我是怕你再也不回来。”

    青年素来不善言辞,大部分时间都是扮演听众的角色,鲜少发表自己的观点,一旦开口,就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你,羞赧又坦诚。

    章途忽然想起以前上学时女同桌喜欢看的爱情,他也在上课时借了偷偷看过,众多故事如过眼烟云,阅后即散,但江宁川的这句话使本该遗忘了的故事再次出现在章途的脑海里,于是他便有点不好意思:“也不会,我很喜欢这里。”

    故事讲的是一对男女在乱世中相爱,后来男主角因家中变故去了香港,临行前女主角问他还会不会回来,男主角说一定会,可到了香港后不过一年便娶妻生子,可女主角一生都在等他回来。故事结尾说是要提醒女性不要被被男性所说的“爱”给蒙骗,说不好就是以付出一生为代价。

    他此时想起这个故事,莫名觉得自己就像是里面哄骗女友的男主角。

    江宁川小时候由奶奶抚养,后来成了孤儿,吃百家饭长大,磕磕绊绊地长大,过程中少不了听到关于自己的闲话,不懂得怎么反驳,由此也更为沉默。他很少遇见这么坦然释放善意的人,多数人对他往往带着怜悯,可章途实实在在把他当作同类,学识好、性格宽厚,相处的过程太舒服,让他不由自主想再延续下去。更何况,他还救了自己一命。

    他说不清楚自己心里的感受,光是望见对方,就好像扑进一块巨大柔软的皮毛里,恨不得将整个人都埋进去,想多贴近一点,多依靠一会儿。现在给他这样依赖般感觉的人要走,任谁都会不舍的。想要章途留下的愿望如此强烈,在得知对方不会离开以后,他心里的途说自己要留下教书的那一刻,他在心里偷偷感谢上天。

    原本说好出院是由几个同住的知青来接,还是住以前宿舍,但江宁川坚持要照顾他,医生说虽然拆了木板出院,但仍不能久站,有个人照顾自然是最好。和章途玩得不错的几个人也劝他千万要好好休息,别以后落下什么毛病。

    “这可是一辈子的事。”赵知蔓一脸严肃道。

    章途拗不过几人,终于松口:“那好吧。”

    这下江宁川高兴了,几乎是雀跃地把家里收拾好,只等着章途出院那天。

    木板终于可以拆掉,章途在卫生所住了这么些天,也得以出院。章途实在按捺不住兴奋,医生絮絮叨叨的嘱咐是一个字也没入耳,倒是一旁的江宁川听得认真细致,还拿了张纸在记录。

    章途凑过去看,一笔一划,透露着笨拙。

    “这个字笔划写错了。”

    “对的怎么写?”

    章途拿过笔写了个潇洒灵动的示范。

    江宁川摸了摸章途写的那个字,轻声道:“你的字真好看。”

    医生揶揄:“章老师,还没出院就上课啦?”

    章途难为情道:“好不好看不打紧,又不是要当书法家。”

    等医生讲完要注意的事项,江宁川就帮章途收拾东西,章途坐在床上,看江宁川忙前忙后,很不好意思:“有什么我能做的吗?”

    江宁川抿嘴笑:“不用,我来就行。”

    “叠叠衣服我还是可以的,本来就是我自己的事,总是这么麻烦你。”

    “不麻烦的。”江宁川喜欢自己能帮章途做点事,但看到章途不赞成地皱起眉,只好把手上的衣物递给对方。

    章途微微垂着头,将衬衣一件件叠好,太阳照进来,光影勾勒出他的面部轮廓,格外柔和。

    江宁川坐在板凳上,一时之间不由得仰头看呆。心里只剩一个念头。

    他真好看。

    在章途望向他以前,他便匆匆低下头,好似被烫到一般慌乱无措。

    山里的寒冷来势汹汹,要浸到人骨子里。走在屋外,大家都要里三层外三层裹得严实,低头揣手,防止冷风灌进衣服。夜晚睡觉,风从门窗缝隙中漏进房屋,“呜呜”地哀叫,又听得大树枝干被吹折的动静,对比起来,燃着炉火的室内就格外温馨。

    章途在这个冬天几乎没有出门,每日就是复健、读书、等江宁川下工回来。也有几次想走得更远些,撑着拐一路慢慢走,慢慢与相识的人们打招呼,却又总能被江宁川一脸紧张地抓个正着。

    有时候他也觉得江宁川是不是太过小心,一个与自己年纪差不多的同性对你的照顾仿佛母亲在照顾她的孩子,实在是让他不太能适应。但每每被江宁川激出些逆反的火气时,看见对方那双充满关切的双眼,章途总是无可避免地想起童年的那只黄狗,湿漉漉的眼睛,注视着你时世界里除了你看不到其他人。

    于是便心软。

    再者,现在是他寄人篱下,对方照顾他尽心尽力,他要说生气,也实在是没一个站得住脚的理由。

    说起来,他手里的这根拐杖还是江宁川带回来的,某天和江宁川闲聊,说自己这样无事可做也不行,在屋子里闷都要闷出病了,江宁川隔天便带回来了这根拐,是他自己砍了树,托村里木匠打制而成。

    江宁川说这话时,章途正兴致勃勃研究新到手的拐杖,和从前家里的那根登山杖不同,这是一根医用腋下拐杖,却通身由木头打成。他撑着走了一圈,发现这杖光滑轻巧,没有想象中的笨重,高度也刚好与自己适配。

    章途一边感叹劳动人民的智慧,一边知道江宁川为了给自己准备这副拐杖用了心,往日和朋友贫嘴惯了,此时也嘴上没把地感叹:“你……委实费心了,其实不用这样,再这么下去我都该以身相许了。”

    江宁川高兴地看着他满屋子转悠,傻头傻脑问上一句:“男的怎么以身相许?”

    “……”

    章途诡异地沉默了一下,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有些尴尬地想跳过这个话题:“我就瞎说,你别当真。”

    为了显出觉悟,男女知青间都绝口不提儿女之情那些事,一问起来都只有伟大友谊万岁。大家对男女关系的话题尚且拘谨,聊到同性间的就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是以往和朋友说顺了嘴的俏皮话,江宁川这么一反问,章途感觉自己就是那个被乱拳打死的老师傅。

    听到要自己别当真,江宁川小声噢了声,听着蔫蔫的。章途简直都能看见对方脑袋上趴下来的耳朵,活像是自己欺负了他似的。

    ……怎么感觉他有点失落?刚得了江宁川的好处,章途也不好意思让对方失望,于是坐到江宁川身旁,把拐杖搁到一边,故作神秘地向对方招招手,耳语道:“我跟你讲的故事,你可别跟人说出去。”

    江宁川十分积极地点头。

    接下来,章途过去读的那些闲书上的典故一一抖擞干净了灰尘,统统从记忆的故纸堆里飞了出来。

    父母死后,家中的书跟着也越来越少,看过的有些东西也不好跟人讲,免得落下话柄,徒然招惹麻烦。章途一个人读书生活,逐渐养成了谨言慎行的性格,以前是爱笑爱闹的,但现在却习惯微笑着听人说话了。

    旁人评价章途通常是稳重懂事,今晚他倒是向江宁川展现出了少有的活泼。

    神神秘秘讲了些古人断袖余桃的轶事,江宁川认真听完,语出惊人:“可是,我每天起床的时候也总是不想打扰你。”

    他俩每天就是挤在一张床上。江宁川家的床对于两个大小伙子来说略微嫌挤,但在这样的严寒天气里倒是很不错,两人紧紧挨着,肌肤紧贴间互相渡着热气,彼此取暖。

    章途差点儿被自己的口水呛到,有点哭笑不得地纠正江宁川的脑回路:“我们是革命同志,一切革命队伍的人,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断袖是两个男的在乱搞男女关系……这、这能一样吗?”

    单纯挨着睡觉是一回事,两个男人搞对象,行夫妻之实又是另一回事。章途自然知道其中区别,江宁川却像一张白纸,懵懵懂懂地看着他。章途实在不好解释,吞吞吐吐半天,只好模糊着说:“不要单看表面,这两者有本质上的不同。”

    要他直白地提起“性”,多难为人呀。

    讲到这个份上,江宁川再迟钝也该懂了。他虽不知道什么是断袖,但知道什么是男女关系,搞对象那点事嘛。他后知后觉出章途的欲言又止是因为什么,不禁闹了个大红脸,扯了个理由跑到屋外去了。

    冰冷的空气总算让他脸上的温度降了下来,刚才怦怦直跳的心脏也随之回归到正常水平。江宁川说不好自己为什么这样紧张,究竟是因为这个话题,还是因为章途,或者二者兼而有之。他以前听过村上闲汉们聊天,期间不乏些粗俗言语,两个男人,按章途的文雅说法叫“断袖”,在他们乡下就叫“走旱道”。

    隔壁村曾经有过这么一个人,为人挺好,但大人都不许自家小孩接近他,有时他远远经过一群人,人群中就会有声音问些荤话,伴随着一阵阵笑。后来有天半夜,那人抱着石头投了河,尸体飘到了下游的一个村,据说被发现的时候人都泡发了。

    江宁川也想过,人身上那地方,本该是只出不进,强行把个物件往里戳,该有多疼啊。

    猛刮了一阵风,江宁川打了个寒颤,却踌躇着不敢进屋,只坐在门边,把脸埋在手臂里,透过门缝看里面的人,久久不愿移开视线。

    眼看着春节越来越近,大革命开始后主张破四旧,移风易俗,照样上工,贴的春联也是号召大家要多多劳动,相比于以前,确实少了些年味,但也不是没有。大年三十那天早上,有人跑来跟章途说:“今晚吃年夜饭,别忘了。”看见江宁川也在,便露了个笑:“小江你也来。”

    江宁川忙摆手:“我……我就不了。”

    “你当然要去,”章途弯弯眼道,“我还要拄拐哩,你不去,晚上四处黑魆魆的,我一个人怎么回来?”

    江宁川再不好推辞,只好讷讷应了。

    途身边,笑吟吟地问:“章老师,是不是过完年就该给孩子们上课了?”这一声不大不小,引得旁边吃饭的人都来看他们。

    章途不好意思道:“那也得到开春再说,你别瞎喊。”

    既然提到这件事,他便开始左顾右盼地找宋垚在哪儿。

    不愿回城的心事,章途只对宋垚一人说过,这份差事能到自己手里,自然少不了对方的活动。进入冬闲,每天也没什么事好做,自由时间很多,宋垚就开始神龙见首不见尾,好几次都只是和他堪堪打个照面,一眨眼人又不见了。

    目光转悠了一圈,最后视线锁定在远处树林外的两个人影。两个人在那儿立了半天才走近宿舍,面孔逐渐清晰,正是司务长和宋垚。司务长同他们打了个招呼就走到别处去了,宋垚留下来,说:“刚刚司务长说了年后去县里拉粮的事,要找几个人。”

    江宁川之前一直没怎么吭声,此时主动请缨:“我去,我报名。”

    宋垚微笑道:“好呀。”

    “我也要去!”赵知蔓也跟着举手。

    和她玩得好的女生立刻不留情面地揭短:“醉翁之意不在酒,我看你就是想上县里玩儿。”

    赵知蔓缩回手嘿嘿一笑:“可别说你不想啊。”

    就有人跟着一叹:“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我们搁这山里头,隔绝世事久矣。”

    “怎么就不知年了,瞎说。咱们都知道今儿个是除夕嘛。”

    原本笑闹的众人听到这句话都停了声,同时哀愁起来。都是些头回离家的孩子,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更何况这还是要吃团圆饭的除夕。不提还好,这么一提,好多人都忽地涌上一股心酸,几个女青年已经背过身去偷偷抹眼泪,男青年们也没好到哪儿去,皆是一脸的沉重,全然是碍于面子不好哭的情态。

    章途心里也不好受。有些人的生活尚有祈盼,渴望家人团坐灯火可亲,虽然离家万里,心却聚在一处。可他的双亲早几年便已离世,只剩他赤条条一个人……眼睛转到身边的江宁川,对方正一脸担忧地注视着自己。

    啊,这里还有个跟我一样的人。

    章途轻轻拍了拍江宁川的手,示意自己并没有事。

    还是支书派人来说一会儿都要去开会,大家才从悲哀的气氛中回过神来,强行打起精神,互相说些安慰开朗的话。

    收拾完毕,大家三三两两地往公社走。章途一直留神着宋垚,对上眼神后,让江宁川先走后,自己默默留在最后。两个人慢慢缀在队尾,宋垚先提起话头:“你的腿恢复得怎么样?”

    “好多了。”章途的左手稳稳拄着拐,短暂的沉默后,没头没尾来了句,“……谢谢你了,我是当真无以为报。”

    “总场上缺老师,派不出人,我只是提了一嘴而已。”宋垚扶了扶镜框,眼里是温文的笑意,“再说,你我朋友一场,没有什么报不报的。”

    刚刚大家都在难过的时候章途没想哭,这会儿却觉得鼻子一酸,赶紧扯出一个笑,同宋垚一起走进礼堂。

    开完会从室内出来,才发现原来外面已经飘雪,地上积了薄薄一层,反着月光,莹莹的白。乘着夜色走回家,鞋子踩在雪地里嘎吱作响,留下的痕迹很快又被新雪覆上。江宁川怕章途摔着,小心护在左右。

    呵出一口隐约可见的白气,章途问江宁川:“你以前的春节都是怎么过的?”

    江宁川不知道章途怎么突然问这个,略带茫然地回想:“奶奶在的时候,早上会给我下面,碗底卧个鸡蛋,后来只有我一个人,就不吃了。其余的和平时差不多。”

    说完自己的,又好奇起章途的来:“你呢?”

    “我?我也和你差不多,跟平常没两样。”

    章途抬头望天,雪花正纷纷扬扬飘下来,他偏过头来对江宁川一笑:“不过今年是我们俩搭伙啦。”

    江宁川途和村上以前的一位老师。这位老师姓林,也读过高中,重度近视却从不爱戴眼镜。他让章途喊他老林就行。

    孩子们之前都是到邻村去上学,这学期坐到新教室里,觉得新鲜,左顾右盼,嘴里的话叽叽喳喳说个没完。

    章途一向都是做学生的,头一回以教师的身份走进教室,看着一屋子的小学生,忽然觉得肩上的担子重得很。好在老林经验丰富,走进去后敲敲桌子示意,等孩子们安静下来便介绍道:“这学期来了位新老师,姓章,你们要好好听话。”说罢就走了出来,换章途进去。

    四十多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好奇地盯着这位新来的年轻老师,章途原本酝酿好了的话一下忘了个精光,愣了会儿才想起去讲台上拿粉笔,转身写下自己的名字。

    “我姓章,不是弓长张,是这个立早章。希望能和大家好好相处。”

    孩子们静静听了,都不作声。

    章途想了想,也没什么好讲的,于是翻开书本到途倒是吓了一跳。其余学生哗啦啦全站起来,拉长着声音喊:“老师好——”

    “同学们好,请坐。”

    又是哗啦啦一片声响。

    这节课上的是语文,先让学生熟悉课文,这倒是不难,章途读一段,让孩子们跟着读一段。他教的是高小,已经不像低年级的小孩儿要一个个字费劲儿地教着认了。

    章途事先问过老林,既然是教高年级,那么就不该只教他们读课本和识字,还得与初中课程接轨,“让他们提前适应适应——”

    “用不着,这年头的书……饭都还吃不饱呢。”老林笑笑,“你按照课文一篇篇教过去就是了。数学的加减乘除巩固扎实,以后用得上。”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吃不饱饭的年岁,谁还管你读不读书?老林告诉章途,这些学生隔三岔五就有缺课的,全都是要帮家里干活。家里大人每天天没亮就出门务农,太阳落山了才回家,忙死累活就为赚工分养家,小孩子不帮衬点怎么行?

    老林说完就叹气,章途听了不知道说什么好,也在心里默默一叹。

    教完课文,章途往门外一瞥,瞧见老林走出隔壁教室,去操场上敲钟。操场的大树上挂了个炮弹壳,据说是当年打仗时轰炸机丢下来的哑弹,乡亲们把里挖空,当作钟敲正好,还省得要撞。

    听见“当当”声响起,章途把课本倒扣在桌上宣布下课。教室里立刻嘈杂起来,孩子们离开座位,跑到操场上去追逐打闹。说是操场,塑胶跑道篮球架统统没有,更别说足球场。这只是一块空的场地,跑起来就扬起一阵沙土,简陋得心酸。

    老林过来问他上完课的感受如何。

    章途说:“比我想的容易,孩子们都听话。老林,之后的体育课怎么上?”

    “教他们做做操吧,还能怎么样呢,唉。”

    章途想起自己的小学来,那时候可丰富多彩得多啦。操场上有塑胶跑道、篮球架,一边还有两张乒乓球桌,不远处还有个沙坑,那是给人跳远用的,但总有低年级的学生跑到那儿去堆沙堡。

    一天的课程结束得也快,说完放学,同学们乒乒乓乓收拾好了书包,风卷残云般飞出了教室,边跑还边约着等会儿去哪里玩。章途抱着书走回办公室,也打算收拾收拾东西回去,老林从隔壁教室跟着进来:“过几天我们得去家访。”

    “家访?”

    “我班上有好几个学生这学期没来,还有和我说家里不让继续读的。”

    章途曾经以为,读书是最应当不过的事,幼儿园到小学,小学升初中,初中考高中……最清晰明了的一条道路,每个人都应当这么一直读下去。但他自己,不也是读了高中就没读了吗?报名参与“上山下乡”,叫一列火车把自己从城市送到了这里。

    慢悠悠走在回家路上,家家都已升起炊烟,几个小孩儿在田野里奔跑,笑声似银铃,只是吵得紧。章途走在田埂上,那些孩子就停下来喊一句:“章老师好!”喊完继续跑,手上缠着线,远远牵着一只高飞的鸢,忽上忽下地飘着。

    他们在放风筝。

    章途就又想起小学的事。那时候老师还会组织孩子们踏青,上烈士公园去,门口就有卖风筝的。一毛二买一个,在草坪里拽着跑,手里的线一紧一松,风筝就跟着忽上忽下,能飞得很高远。章途着迷地看着,好像风筝上驮着自己的灵魂,结果就是老师喊集合了都听不到。

    有母亲呼唤孩子回家的声音传来,田野里扯着风筝跑的孩子们依然抬头望着天空,眼里手里,紧紧跟随着那只纸鸢。

    小学校的事情逐渐多起来,章途给学生们布置作业时觉得这里要练那里要写,完全忘了作业收上来以后要靠自己批改,只好在办公室挑灯加班。江宁川一开始在家里左等右等等不回人,后来就有经验了,直接打上盒饭去小学校找人。

    两个人常这样坐在小办公室里,章途吃饭,江宁川就看着他吃,间或交谈。

    “今晚我跟老林约好要去两个学生家里家访,回来得可能会有点晚。”

    江宁川看看外面的天,已经有几颗星子挂在天上,相隔距离很远,颇为寥落。落在膝头的手指微动,他面带犹豫之色:“我能和你们一起去吗?”生怕章途拒绝似的,他急促地补充,“我不进去,就在外面等你。”

    章途有点意外地眨眨眼:“怎么了吗?”

    除夕那晚,他们从公社走回家,章途彼时还要拄拐,走到黑暗处时步伐常常放慢,他走到章途身边,章途会很自然地攥住他的衣摆。原本只是无关紧要的小事,江宁川却偏偏放在了心上。他老想起章途靠过来的瞬间,紧张得身体绷直,屏气凝神,可章途一无所觉。他只好沉默地走在对方身边,假装无事发生。

    今晚章途和老林要去家访,天一黑,他会不会也对老林这样?江宁川心中涌起的这个猜想忽然使得他极不舒服起来,于是产生了一种冲动:要做点什么,证明我在他身边是不一样的。要有一个和所有人都不同的位置。

    依赖我,不要依赖别人。

    江宁川在意识到自己的真实想法的瞬间,呼吸慌乱,眼神闪躲,双手不安地摩擦布料。仅仅是章途一句无心的提问就把他击溃,以后该怎么办呢?他像只跌跌撞撞的小动物妄图扑进一块儿柔软的皮毛,一切全凭直觉行动,等到静下心思考时才发现,后面是不见底的深渊。

    越界了。江宁川惶惶地低头:“没、没怎么,如果麻烦的话就算了。你吃完了吗?我回去了。”

    章途却在他想要后退的时候伸出手来:“想去就一起去吧,正好你也帮我们劝劝,徐兰兰她家长不肯让孩子继续读了,但她回回是班上途自顾自地絮絮地说,没注意到江宁川亮起的眼睛。

    这间屋子的墙壁有龟裂的痕迹,感觉随时要倒塌,徐兰兰的爹在抽烟,低着头吸,慢慢地吐,吐得那么沉重。这是乡里人自制的卷烟,很呛人。一屋子人沉默地看着他,渴望得到一个准话。

    “……徐兰兰人聪明,成绩也很好,总是拿途上了,“读下去,初中高中,最后说不定能考上大学的。”

    徐兰兰的父亲很惊异于这个词,视线向右转去,看着自家女儿的背影:“大学?我家兰兰还能成大学生哩?”

    “能啊,这么不能!兰兰成绩可好。”看到对方的态度有松动,章途再接再厉,也把口音换成当地的说道:“说不定还能当女博士哩。”

    “章老师,你是城里来的知识分子,我信你。”徐兰兰的爹苦笑着拿烟指了指,没有方向,但谁都知道是在说这间房子。“我也实在是没能耐了,要是能读书,谁还舍得自家孩子去田里受苦?我每天天不亮就出工,她妈肚里揣一个背上背一个在地里种地,累死累活也就挣这么点儿,我是真没能耐了。”

    于是屋子里一时归于寂静。

    江宁川忽然做声:“东头王家的给了你多少?”

    徐兰兰她爹抖抖烟灰:“说这些作甚。”

    这么一说,三人心里都有了数。

    知青们来之前两年,就发生了一桩嫁娶,女方是从别村来的,年龄才不过十七八,和来下乡的女同志年龄相当。这则消息还是赵知蔓带来的,她和那个小姑娘一起打水,路上便聊起了天,赵知蔓问她是哪家的女儿,小姑娘抿嘴一笑,说她已是别人家的新妇了。

    这个消息在知青中引起了不小的讨论,有人说这是买卖妇女,应该告到队里去;有人说已经这么久了谁还认账?这件事情之后便不了了之。

    老林严肃道:“老徐,你知道现在不允许现在搞这些吧?思想觉悟怎么还这么低呢?”

    老徐默默抽烟。

    章途说:“这个事情很严重,兰兰才多大?得报到队上去。”

    “噫,多大个事嘛!”老徐急了,丢了烟一踩,“问了兰兰,她说了愿意的,人家也是个好人家。”

    “她才多大?她是懂事,知道家里情况不好,你问她自己哭过几回?”老林也急了,声音逐渐大起来,“她一开学就在哭,说家里不让她读书了,我问她为什么,她也不答。你这是毁你女儿的前途啊。”

    章途觉得憋闷,走出去,看到徐兰兰扎着两股小辫子,正坐在院里低矮的小板凳上抹眼泪。她边哭边说:“章老师,我想读书……”

    章途蹲下来与徐兰兰对视,把自己兜里的糖塞到她手里,温声道:“你不要管,老师们会有办法的。”说罢转身回到屋内,“老徐,你把钱还给人家,让兰兰继续读书。我给你打包票,徐兰兰是有出息的,肯定能读大学。”

    三人从徐兰兰家出来,老林问章途:“你怎么肯定徐兰兰能读大学?”

    章途叹气:“谁知道到底能不能呢?我也没底,但是她想读。有主见、能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不容易,该支持还是得支持。”

    江宁川很笃定:“你说她能考上,她就肯定能行。”

    章途笑:“这可是迷信行为,不可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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