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教书(5/8)

    没过两天,王晓声的拜访印证了宋垚所言非虚,这小子一来就扯起嗓子问:“你们听没听说,高考要恢复了?”赵知蔓拿胳膊肘杵他:“真的假的?”

    “真的啊,骗你干啥!”他扬了扬手中的报纸,得意地笑,“报纸上明明白白写着呢。”

    这则消息很快席卷全国,姑姑再次来信,附上了一本《代数》,信上写明是托朋友在上海买来的,兴许他会需要,便随信附上。

    江宁川发现章途最近很忙,总是捧着书本争分夺秒地看,虽然也会来找他,但说过几句话后,对方整晚都在研究那本数学练习册。他不想被落得太远,也曾凑上去读过几道题,函数已经看得人眼晕,二项式定理更是让他云里雾里,只好悻悻地把书还了回去。

    “怎么突然想做数学题?”他与章途对坐,看着对方在草纸上密密麻麻地打着草稿。

    种地不需要会在几何图形里画辅助线,教小学生也不需要会解这么多复杂的算式呀。江宁川压住心中那点因疑惑而产生的恐慌。

    章途朝他笑了笑,笑得很快,马上又低下头投身于数学的海洋:“太久不动脑子,怕生锈了,得练练。”

    “可是你一直都这么聪明。”

    章途又抬起来看他,这回看得久了些,他轻声说:“不,这不是一回事。”

    江宁川不知道章途说的是哪回事,他默默去挑煤油灯的灯芯,火光跃动了一下,又更亮了点,这样章途读书写字时就不必太费眼。

    章途忽然在半空拉住了他的手腕。

    “宁川,可能就快要举行高考了。”

    江宁川好似没太明白章途的意思,静静地听他讲,眼中倒映着飘忽的火焰。

    “我想……我大概会去参加。”章途暗暗深吸一口气,“如果可以考上,我就能去读大学了。”

    大学,一个对他来说多么遥远的词汇。章途要是去读大学,他们之间的距离就更加大了,到时候他还会记得自己吗?江宁川有些麻木地想,队长说得对,这些知识青年最终都会走的,贫瘠的土地从来留不住人。

    他知道章途想听他问点什么,好以此来引出一个接下来不得不面对的现实。

    可是他只是收回手,偏过头,什么也不想说。

    半个月后,这荒僻的山村与全国人民共同迎来这历史性的一刻。

    江宁川记得那天所有的知青都兴奋起来,举着半导体,把声音调到最大,从村头跑到村尾。广播里杂音不小,但在口口相传下,很快全村人都知道了这件大事:高考将于一个月以后正式举行。

    有关其余的细节他记不太清了,他就记得那个宣布这则消息的人站在由众人围成的圈子中心,口齿清晰,掷地有声:“广播里还说了,只要是个人有意愿参考的,任何单位都不得阻拦!”

    不得阻拦。

    这道声音如一声惊雷,猛然把沉浸在陡生出的那股子妄念中的江宁川给砸醒了。

    是啊,事关章途的未来,他有什么权力去阻止?他又有什么理由叫人家留下?更何况,章途他,本就该走上一条康庄大道的,那条道路阳光明媚风景独好,而不是在这个小小的山村里同自己成为村人眼中的异类。

    一切本该如此。

    江宁川忽略了自己胸口的揪心的痛,努力地宽慰自己:如果章途要奔赴一个更加美好的未来,那我应该祝福他。他从一开始就知道,章途是会走的,他假想过无数次他们告别的方式,如今只是他等待的这一刻到来了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如果忽略掉他微红的眼眶和克制的呼吸,那么看上去确实没什么大不了。

    他情绪低落,神情沮丧,一副万念俱灰的模样,步伐沉重,一点一点向回家的方向挪去,对比周围的喜气洋洋,很是萧瑟。

    就在他即将脱离人群时,手腕忽然被人拽住。

    “宁川,你刚刚到哪里去了?我找你找了好久。”一贯温和的语调,但说话间洋溢着抑制不住的兴奋之情,两年来无数次的耳鬓厮磨,这声音早已熟悉得融入灵魂。

    他看向章途,眼底有着自己都不知道的委屈。章途微微一愣,察觉了他的情绪不对,便凑得近了点,不自觉带了点关切:“我们先回家去。”村民们就这一新闻提出了许多问题,知青们不厌其烦地一一解答,大家的兴致都很高,没有人会去在意待在人群边缘的他们。

    江宁川总是很吃这一套,顺从地任由章途牵着他往家走。

    以前章途很注意避嫌,在外面从不会这样牵着他的手。他忍不住勾了勾手指,把单方面的牵引变为回握。章途只是瞟了一眼,没有制止他的小动作。好喜欢。可一想到这或许是因为对方快要离开了才给的甜头,他心里又开始发堵。

    “你什么时候走?”语气很生硬,听上去简直是在赶着章途走。

    他刚后悔不该这么问,要是章途以为他很生气,因此不喜欢他了怎么办。还没等他想出一句找补的话来,章途就接过了他的话头:“还没定,要等省里的通知。而且我只是去考个试,考不考得上还要另说。”

    他们已经进了屋,江宁川不再克制,扑到章途怀里紧紧抱着他:“你肯定能考上。”话虽如此,心里想的却是,如果考不上,章途是不是就可以留在队里,留在农场,留在他身边?

    章途并不知晓怀中人的真实想法,听到江宁川这么信任他,想起以前老林说过的江宁川对他的“迷信”,只感觉全身的筋骨和血液鼓胀起来。他本来就有坚持学习的习惯,眼下的斗志心性更加昂扬。

    鲁迅先生说过,时间就像海绵里的水,只要愿挤,总还是有的。章途这一个月以来,把教学工作以外的所有时间都用来复习,争分夺秒,废寝忘食。江宁川从未看见过章途在一件事情上投入过这么多的精力与热情,就好像在燃烧,不知疲倦地燃烧。

    不仅仅只是章途一人,所有的知青们,在田间劳作的间隙都会见缝插针拿出一本书来,大声朗读,或是念念有词。以前早上能多睡会儿是一会儿,现在天不亮就起了床,在院子里跺着脚,仰头背诵昨晚睡前记的知识点。

    天气已经越来越冷,棉衣经历了八个月的在衣柜里的不见天日,又回到了人们的身上。

    公历年当中的最后一个月份到来了。

    后来有很多人回忆这个冬天,全国各地,从西藏的日喀则到云南的西双版纳,农场、工厂、兵团,共有五百七十多万人走进了高考考场,被中断了十一年的高考制度,它的齿轮终于再次转动。

    章途考完回来,江宁川问他:“考得怎么样?”

    章途摇摇头,反应很平静:“不知道,等结果吧。”

    王晓声扯着自己头发懊恼:“一开卷子,突然短路,脑子一片空白了。”

    赵知蔓在一边冷笑:“让你复习的时候三心二意,给你划的重点记了几个?”

    有人欣喜有人叹气,有人说着明年再来。

    一九七七年就是在各人围绕着高考这个话题所产生的讨论中过去的。

    邮递员骑着自行车,一遍遍打着响铃,围着村子转了一圈,吸引了不少人的眼光。他最后停在田间,高举两封挂号信,喊出了宋垚和章途的名字:“有你们的挂号信,快来签字!”

    小学校已经放了寒假,章途没有了教学任务,自然也要跟着其余人一起参与劳动,他听见邮递员的话,与宋垚对视一眼,擦擦手走上田垄。已经有眼尖的好事者看清楚了信封上的字,大叫道:“是录取通知书!”

    一石激起千层浪,其余人立马像公园池塘里的观赏鱼得到了游客的投喂一般围涌上来,带着艳羡和啧叹,把要干的活计丢到一边,拥着二人回了知青宿舍。队上一下子出了两个大学生,此等大事自然不能不通知支书和队长,他们很快赶来,怀着神圣的心情观瞻了两张录取通知书,最后,满意的眼神就落到了宋垚和章途身上。

    “大学生啊!别人都说我们队最穷,可这一下子就出了两个大学生!”

    “小章老师教书有一手,读书也厉害!小宋也是,脑瓜子灵泛得很!”

    “……”

    好不容易才找了个空子溜到了江宁川家,章途在心里对被他扔在原地应付支书和队长的宋垚说了声抱歉,很快就抛开了这码子事,把录取通知书拿给江宁川看。

    江宁川珍而重之地抚摸它,明明是在笑,这笑里却无端让人看出一种苦涩的意味:“我就知道你能考上。”

    他看着上面印着的开学时间:“开春你就要走了?”

    “嗯。”章途也有几分即将分别的伤感,“我先回去看看我姑姑,然后再去学校……”

    他忽然不再继续,停下来去摸江宁川的脸:“你不开心。”不是疑问,是陈述。

    “你就要走了。”江宁川的难过终于铺天盖地如潮水般涌来,他此前一直努力克制。他知道章途有多重视这场考试,他并不愿因为自己的情绪而打扰到对方。章途备考的日子里尚有秋天的余温,现在冬日的寒风已经刺骨了。

    章途抿着嘴,有一阵没有说话,天色昏了,他去点起油灯,想去看江宁川,对方却垂首,不愿让他看清自己脸上的表情。

    于是他恍然了,有些哭笑不得:“宁川,我只是去读书,不代表我们之间就要结束呀。我一有时间就回来找你,好不好?你等等我,等毕业了我接你去城里……你愿意跟我去吗?我好像总是太想当然,都忘了问你情不情愿。你愿意吗?”

    他半蹲在地上,握着江宁川的手,抬头认真注视对方。心脏砰砰跳着,本人的神情却温和而不失严肃,充满期待地看着自己的爱人。

    当沉默的时间已经超出了他的预计时,章途不得不把最坏的结果也说出来。因为已经做出过假设,所以说出来也并没有想象中的不可接受,只是开口有些艰涩:“如果不愿意也可以……”

    江宁川不等他说完,一把抓住了他的小臂,唯恐他将说出什么不可挽回的话似的:“我、我愿意!”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些过度,手上的力道松了松,讷讷重复道,“我愿意的。”

    没再给章途说话的机会,江宁川有些急迫:“你亲亲我,我们……我们现在做好不好?”

    录取通知书早已被搁在一边,江宁川的亲吻毫无章法,章途只能感受到对方的不安。他制止了对方试图解开衣衫的动作:“现在不行。”语气温柔,却有着无可置喙的坚决。

    “为什么?”江宁川愣愣地看着章途,轻轻被推开的动作使他感到心碎。

    “我会给你写信的,每周都给你写,一有时间我就回来。我们之间不会出现任何问题的,你相信我。宁川,你不必这样……”急着用身体来挽留。

    江宁川眼眶里的泪珠滚落,缓缓把扣子重新扣好,像是终于忍受到极限似的,鼓起勇气大声说:“我给你做老婆,你能不能留下?”

    窗外忽然响起了什么东西掉在地上的声音和匆匆的脚步。

    这声响把人的血液都要吓得凝固,屋内的两人瞬间噤声。章途顾不得去回应江宁川说的话,侧耳听了一阵,回头说:“我出去看看,别怕。”

    江宁川无不紧张地点头,要多乖有多乖。

    暮色四合,正是各家正在吃或是刚吃完晚饭的时候,通常没人在这时候串门。

    章途推门走出来,目光所及之处没有看见人影,转身想进屋时,却瞥见左边的墙脚旁闪过一条人影。他转过去,看见宋垚站在那里。

    宋垚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非常严肃地看着章途,仿佛他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道严峻的数学难题。

    章途反而松了一口气,不知怎么的,他的途的食指动了动,面上却显得很平静:“他是我爱人。”

    “你们都是男的,”宋垚皱着眉,发现了此种关系的荒谬之处,“这种关系难道能保持一辈子?未来结婚生子,你要怎么跟你的妻子交代?远的就不说了,你怎么跟你姑姑交代?”

    对方或许是好心,但章途听着这几句诘问,莫名生出了些逆反:“那我就不结婚生子。我已经是成年人,寻找幸福是我自己的事,何必要受长辈的管束?”

    宋垚看着他就好像在看一个叛逆的幼稚的小弟弟:“人最终都要走向正轨的,法律不承认,世俗不承认,你们之间这种不正当的关系又能维持多久?你又能为他做到什么地步?”

    “……”字字诛心,无言以对。章途发现他曾以为终于拨开云雾见天明,没想到摆在自己眼前的道路仍然是模糊不清的。他只好无力地重申自己的坚持,“我不会辜负他。”

    “他未必不会辜负你。”宋垚冷笑,转而苦口婆心道,“你总不至于为了他连大学都不去读,是不是?早和你说过,你有更适合的去处。我知道你自己也有理想,我以为你会报考师范类学院,但是你报的是医学院,你不会甘心受困在这里的。”

    章途道:“这两者不冲突。”

    宋垚摇摇头,不想与他再争辩:“只要你没昏了头,为一段不稳定的感情放弃前途,那我就没什么好说。我先走了,事情等你回来再商量。”

    章途回去的时候心事重重,江宁川紧张地问道:“外面是谁?”

    “是宋垚,”他勉强笑了一笑,安慰道,“没事,他答应给我们保密。”

    江宁川看着章途眉宇间的浓到化不开的愁绪,将信将疑,但不再问。

    即便江宁川万分抗拒,可分别的一刻还是到来了。

    章途忙着收拾行李,江宁川就在一旁静静看着他。多看一会儿,一定要牢牢记在心里,说不定这就是此生最后一面了。

    他想得难过,连忙把这念头赶出脑海,默默帮着章途做事。

    终于一切收拾妥当,章途马上就要上县城去买票赶车,投身一个江宁川想都没想过的新世界。他们拥抱,章途说:“我会记得给你写信的。”

    江宁川点点头:“嗯。”

    “不会很久,你等等我。”

    “嗯。”

    “……记得保护好自己。”

    “嗯。”

    鼻子一酸,眼泪险些要掉出来。

    “我走了,他们还在等,再见。”知青们约好村口集合,送章途和宋垚去车站。

    江宁川注视着章途的眼眸,就像他们途跳下车,抖落掉衣服上的灰尘,在路旁与大叔挥手当作告别。

    拖拉机隆隆沿着大路开走了。五年后再次踏足这片土地,同样的泥土道和同样的枝枝蔓蔓,章途发现过去的这五年光阴除了使路旁生长的树更加繁盛,其余的一切与他记忆中竟别无二致,仿佛他只是昨天才出了趟远门。

    村里的小孩依旧有这么多,都已是陌生的脸孔,他们看着章途的眼神也正是带着对陌生来客的好奇与审视。

    有个小女孩忽然跑过来,不晓得闪躲,一股脑将要撞到章途的小腿上。章途护住孩子的额头,顺势蹲下来装作熟稔的样子:“我以前没有见过你,你是谁家的孩子?”

    小女孩对外人很警惕,后退一步,奶声奶气地说:“我也没见过你,你是谁?”村中的婶婶时常告诉她,这年头拍花子的人多,不要和不认识的人说话,尤其像你这样白白嫩嫩的小姑娘,小心被卖出去做别人家的童养媳妇儿!虽然眼前这个大人好看又亲切,但万一他要卖掉我怎么办?爸爸一定会急得满天下找我的!

    章途笑吟吟地看着她:“不说我也知道,你一定是林老师家的小女儿,对不对?”他离开时,老林的老婆已经有孕在身,便随口一蒙。

    “才不是!”女孩儿大声反驳道,“我爸爸才不是他!”

    “那你爸爸是谁?”章途真有点好奇了,看来这五年里,虽然山村风光依旧,可人事变迁了不少,好一个物是人非。

    小女孩哼了哼:“我不告诉你。”说罢,一转头跑了。她看上去也就三四岁的模样,跑也跑不快,刚好是往村子里跑,章途便迈着长腿在后面跟着,边走边问:“你认不认识一个叫江宁川的叔叔?”

    这句话使她停了下来,回头看向章途。章途一看有戏,马上补充道:“我是他的朋友,这次是来找他的。”

    小女孩一语不发,跑得更快了。

    远远看见一个背影,那人一脚深一脚浅,有些跛脚,正在慢慢地移动。女孩儿扯着嗓子脆生生地喊:“爸爸,爸爸!”

    这就是她的爸爸?章途心下疑惑,他不记得村中有谁是跛脚。

    声音越来越近,那人听见了女儿的呼唤转过身来,自然也看见了跟在女儿身后的章途,忽然僵在原地,定定望着来人,如木偶泥胎,一动也不动。

    章途只感觉全身的血液逆流,霎那间整个人像被冻结一般,平白遭了当头一棒,震得脑袋嗡嗡作响,心中泛起阵阵寒意。

    在场两位大人心中是如何地百感交集内心震骇暂且不论,反正小孩子是一无所知的。她快乐地跑到父亲身边,拉着他的衣角,因知道自己有了一个安稳的依靠而无忧无虑地说:“爸爸,这个叔叔说他找你!”

    小女孩倚靠在父亲腿边,见父亲迟迟不做声,对面的叔叔也像是被孙悟空施了定身术一般,便疑惑地抬头问:“爸爸?”

    江宁川这才回过神来,心不在焉地摸了摸女儿的头发,哑声说:“小满乖,爸爸跟这个叔叔有话要说,你先回家,罐子里的糖自己想吃就拿。”

    名字叫“小满”的女孩乖乖点头,走了几步路之后又回头看了看这两个奇怪的大人,最终抵不过糖果的诱惑,一溜烟跑回家去了。

    二人默默站定良久,章途的喉结上下动了动,艰涩的声音连自己都觉得陌生:“那是你女儿?”

    “是。”江宁川低着头看地面,他不敢去看章途的脸,害怕上面出现任何悲伤或是愤怒,任何一点细微的情绪都能伤害到他。可这是我应得的。江宁川悲哀而麻木地想,我骗了他这么久,我就该承受这些。

    章途听到这个肯定的答案,于是勾起一抹根本不能称之为笑的弧度:“挺像你的。”

    江宁川因为这句评价,抬眼看了章途一眼,很快又移开目光,沉默着。

    章途又问:“你的腿,什么时候的事?”

    江宁川的头低得更厉害了:“前两年,帮人上梁的时候掉下来砸的。”

    前两年。对方失联是一年前的事,也就是说,江宁川从梁上掉下来的时候他们还在通信,可他在信里从没说过。想想也是,一声不吭就娶妻生子了,章途对此还一无所知,你能指望他在信里说什么实话?

    “我记得卫生所的医生治这个很有一套。”

    “他……你们走了没多久他就去城里儿子家住了。”

    章途依然关心着江宁川的这条跛腿:“去县医院照过片没有?”

    江宁川瑟瑟地想把那条腿往后藏,可没移得动:“没,要省钱给小满攒学费的……这样也凑合,没事的。”

    章途皱着眉头,还想再说点什么,忽然发现自己根本没有立场,于是作罢,问出那个他最为关切可出于某种心理因素没有问出口的问题:“令正也在家?”

    什么令什么正?庄稼地里的人听不懂这许多文绉绉的尊称雅称,江宁川愣愣地看着章途,对方板着一张脸,面无表情。他期待能从章途这里得到解释,但对方没有半分要解释的意思。

    他只好慌乱而委屈地误打误撞:“小满的妈妈身体不好,已经去世了。”

    “节哀。”

    章途干巴巴一句,那个素未谋面的陌生女人身上蒙上了一层病弱早逝的阴影。

    对话告一段落。

    被背叛的滋味他今天也算是尝了个十成十,章途克制着自己的满腔怒火,一想到他在外求学,而眼前这人娶妻生子,同时还隐瞒真相与他通信了几年就想冷笑。近年来有许多悲剧故事,可称为薛平贵与王宝钏的现代演绎,一时之间知青几乎都成了负心人的代名词。万万没想到到了江宁川这里,他倒是成了被辜负的那个。

    章途在千里之外读书,信里写过好几次想回去见江宁川的意思,每回对方的来信都是要他不要浪费钱,等毕业了再说,他会在队上一直等他。章途的学费靠自己攒,平时课业忙,只能抓紧寒暑假的时间打零工,他得了信,便信以为真。

    他们一直保持着规律的通信,直到去年他忽然收到江宁川寄来的信,上面寥寥几语,意思就是他们不要再联系,之后他所有寄过去的信都石沉大海,再无回音。那时刚好临近毕业,实习、论文,毕业分配工作等等事情应接不暇,这件事便暂且搁置了下来,直到最近工作安排妥当了,他也终于得到了略微宽裕点的时间,坐火车,转道,长途大巴,抽空来寻江宁川。

    他设想了许多种可能,唯独没想到面临的是这种局面。你说对方忽然得了绝症什么的他都相信,怎么一上来,江宁川就有了个这么大的闺女?

    他应该扭头就走,或是干脆揍对方一顿。但章途偏偏是那种越生气越体面的人,更何况对方一个人抚养女儿,又瘸了腿,光看衣服上的补丁也知道日子拮据得很,那补丁的针脚还是一塌糊涂,怎么这么多年了一点进步也没有……

    朝思暮想的人就站在自己眼前,鲜活的,不再是梦中那一道怎么也抓不住的幻影,江宁川不知道章途在想些什么,只顾着贪婪地注视着对方,却又小心翼翼,不愿被对方察觉。

    村中还是有许多认识章途的人,在路边和江宁川站了这么会儿,已经有几个人前来打过招呼,作为当初队上唯二的两个大学生之一,阔别五年,大家都很热情,想好好款待一番。队长不一会儿也来了,笑着说:“书记今天去镇里开会了,没得这个运气看见大学生哦。”

    章途微笑道:“已经毕业了。”

    “我们家闺女时常还提起你呢,可惜她去县高中读书,放的月假,现在回不来。”

    “她现在成绩怎么样?”

    “……”

    “我们以前知青的宿舍还在吗?”

    “在,就是里头空了。”

    一番寒暄过后,队长豪爽地笑,“走,小章今天去我们家吃饭,晚上睡一晚,怎么样?”

    章途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来说话的人越来越多,江宁川始终插不上话,心中焦急,却只能看着章途离他越来越远。

    队长终于想起来:“哦,川伢子来不来?那时候就数你俩关系最好,陪着喝两杯嘛。”

    江宁川有心答应,差点就说他要去了,忽然对上章途的眼神,冷冷的,不带半分感情,如一瓢冷水迎面浇来。“不要这么看我……”内心有道微弱的声音如此哀求。他习惯了章途眼中的浅笑与包容,于是在面对章途这样的不假辞色时,心颤颤的,猛然被一只无形大手攥了一把,好痛。

    可是这不就是他所想要的吗?江宁川说他家里还有事,就不去了,接着瑟缩而狼狈地离开了人群,拖着那条残疾了的腿。

    但他仍然能听见章途在说话。

    “没事,他要回去照顾女儿,喝酒确实耽误事。”

    这一晚上江宁川都没有合眼,他不敢闭眼睛,一闭上就会想到章途白天看他的那个冷冰冰的眼神。

    小满的睡眠一向好,就是总爱睡得四仰八叉的。他在一边给女儿扇风驱蚊,一边想着章途。他们这时候还在喝酒吗?这时候应该睡了吧……章途来的信都被他好好收在一个匣子中,藏得很隐秘,连女儿都不知道。那些信里,从一开始的担心到后来的生气,最后一封信里章途写的是既然你不回我,那我们今后都别再联系了。

    明明他答应了不再联系的。江宁川觉得好委屈,他当时收到信,眼睛发酸,泪却始终掉不下来,木木地把信收进盒子里,还是像以前那样珍惜。他知道他们不能真的保持这样的关系到永久,两个男人之间,这么荒唐的事。一开始他想的是,等章途一走,他们就结束,后来等章途的信寄到他手里,他忍不住回复了,又想,等章途毕业,他们绝不再联系。

    章途真的毕业了,他也真的做到了不与章途联系,对方明明在最后一封信里也是这个意思,他以为自己将会守着这点怀念度过余生。可是,章途为什么又回来了呢?

    而且一回来,就看到了一个最糟糕的自己。

    只有亲眼看到对方那样冰冷的神情,他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点都受不了他们之间的结束,也受不了章途对他的哪怕只有一丁点儿的误解。

    如果说实话,章途一定会原谅他的。章途这么好,一定会的。

    他决定要找章途坦白一切。

    江宁川好不容易才等到天亮,急急忙忙给女儿做好早餐就来到了队长家,却被告知,章途一早就走了。

    章途又一次离开了,这回连再见都不愿和他说。

    江宁川怀着满心的苦涩,失魂落魄地离开队长家。炎炎夏日,细密的疼痛从嘴唇传来,他无意识去舔了舔,口腔里立时充满淡淡的铁锈味。

    昨天的见面,可能就真的是最后一面,章途再也不愿见到他了,因为自己骗了他这么久,让他这么生气……他一瞬间有追上去将一切都解释清楚的念头,可转眼便想起来家中还有一个女儿,小满还这么小,要是醒来发现爸爸不见了一定会害怕。

    他的女儿,昨天还只是在襁褓里小小的如云朵般软绵的婴儿,转眼已经能跑会跳,明年就该上小学了……时间竟过得有这么快,他与章途业已五年不见,昨日一面,或许就是永别。

    回到家时,小满已经醒了,坐在小板凳上呼噜噜喝着红薯粥,喝得无比投入,连粥沾到头发上了也不知道。江宁川把毛巾浸在温水里,待其湿透后拧干,帮女儿把脸和那几根弄脏的头发擦干净。小满乖乖坐着,仰起头任爸爸摆布,等江宁川走到脸盆架旁洗毛巾时,她才睁开眼问:“爸爸你去哪里了?”

    “地里有点事要做。”

    “昨天那个叔叔走了吗?”

    “嗯,”江宁川停下手上的动作,盯着脸盆里的水发了会儿呆,“……已经走了。”

    幸好隔了毛巾,指甲没有在掌心留下明显的痕迹。

    该剪指甲了。他刚刚看了看女儿的指甲也长了不少,所以等会儿还要先帮女儿剪。自己出去干活,把小满一个人放在家里不放心,日头太晒,跟着去地里要是中暑了可不好,得找隔壁帮帮忙。还有些什么事呢,有太多事要做了……他试图用无数琐碎的小事填满生活的缝隙,以免思念见缝插针地钻出来。

    过了一个月有余,江宁川终于死了这条心。

    他真傻,明明是自己做了天大的错事,可又偏偏心怀侥幸,觉得章途能再来找他,也不想想,章途凭什么再来找他。

    今天白天,小满跟邻居家的小孩打闹时摔破了裤子,大腿处有一个两指宽的洞。他们闹完江宁川就喊小满回去吃饭了,江宁川忙忙碌碌,天色又暗,没发现女儿的裤子上还破了个洞,一直等到要洗澡脱衣服时才看见。

    江宁川一脸凝重地给裤子打补丁,小满则在一边愁眉苦脸地看着江宁川那粗疏的一针一线。小孩子素不会遮掩心事,心直口快道:“爸爸,你缝得太难看啦,别的小朋友明天都要笑我的。”

    “爸爸不太会做这个。”被女儿这么直截了当地戳穿,江宁川有点发窘。他一直都不会这些精巧的针线活,小时候奶奶在时,都是她老人家做,后来奶奶过世了,他自己吃百家饭长大,日子过得马马虎虎,衣服破了也就破了,偶尔有谁家婶子看不过眼,就帮他补好。再后来章途来了……

    怎么又想到章途了呢。江宁川眼眶一酸,忽然放纵了这种想念。

    如果章途在,起码小满的衣服穿出去是不会被其他孩子嘲笑的。

    小满看见爸爸的表情变了,还以为是自己说的话让爸爸伤了心,小声道歉:“对不起爸爸,我不该这么说。”

    “没事,”见女儿如此懂事,江宁川心里更酸了,他看着眼前的这个孩子,柔声道:“你先睡,爸爸缝好这块布就熄灯。”

    小满点点头说好,很快爬到床上去了。

    江宁川看着沾枕头就能睡熟的女儿,叹了一声。

    村里静悄悄,正是午休的时候,除了精力过剩的小孩子在撵狗追鸡,干了一上午活的大人们都在争取时间能上睡一觉。

    章途站在江宁川家外的时候觉得自己是真没事找事,贱得慌。

    当时在村里实在是怒火攻心,烧没了他所有理智,回来以后逐渐冷静下来,还是想找对方要个解释。可转念一想,对方连孩子都有了,还需要解释什么?而且这些年江宁川到底是怎么把自己作弄成那样的,腿摔瘸了不去治,还一个人养着一个孩子,见到他时那样可怜兮兮的神态又是摆给谁看?

    他于是总想起江宁川瘸着腿走路的样子。对方努力想藏起腿的动作没逃过他的眼睛,那样的窘促,是显得很可怜的。要是江宁川愿意去医院照个片,接受手术,没准还能够治好。何况他不是说孩子快要上学了吗?养一个小孩很费钱,他瘸了腿,干的又是体力活,未必能赚别人那么多钱……

    当年我那腿也是在他照顾下康复的,这只是知恩图报,互不亏欠。章途做好思想准备,跟医院请了假,再度回到这座小山村。

    江宁川家坪里坐着一个小女孩,正趴在小板凳上,手里握着什么在写写画画。章途现在知道了,这是江宁川的女儿,叫什么名字来着?当时只顾震惊这小女孩管江宁川叫“爸爸”去了,没太注意江宁川管她叫什么。不过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容易忘事,他们上次只短短见过一面,还是在一个多月之前,这次就当重新认识就好。

    “小妹妹,你家大人在不在?”

    女孩子闻声抬头,看了看章途,忽然站起来跑向他,一改初次见面时的警惕:“我记得你,你是爸爸的朋友。”

    章途有些惊喜:“你还记得我呀,记忆力真棒。”

    小孩儿被这么一夸,就不禁面有得色:“我知道你!爸爸有张照片上面的人就是你,他藏着不让我看,但是我什么都知道。上次我对不上脸,但是这回就记得啦!”

    知青们在村里很难找到什么有趣的娱乐活动,有一回郑筱筱的家人来看她,带着一部照相机,给大家都留了照片。那几天真跟过年似的,印出来的照片一人一份,章途临走前把自己的一张单人照留给了江宁川。

    原来还在他手上。一个已经与女人结了婚的男人,却收着另一个男人的照片,什么时候他也会这当面一套背面一套的功夫了。章途在心中冷笑,对江宁川的评价无疑又降了一个档次。

    他虽然生气,却不会把这种情绪传染给孩子,章途蹲下来问:“那你叫什么呀?你爸爸忘了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便大声自我介绍道:“我叫江小满!小满就是那个小满,爸爸说我是那一天出生的!”

    “那你……”章途正想问问她今年多少岁了,后面忽然传来一声犹犹豫豫的询问:“章、章途……?”

    他起身回头,脸上的亲切和煦立刻转变为冷淡:“回来了?刚好,找你有事。”

    章途回来的巨大的惊喜毫无疑问地冲昏了江宁川的头脑,他也就根本没有在意对方对待他不假辞色的态度。于他而言,只要章途能再次出现在他面前,就算是再冷淡也没有关系,他实在、实在是太想念对方了。

    更何况,章途此行是专门来找自己的,他才说了,是找我有事呢。

    “什、什么事呢?”

    章途偏偏头示意:“进去说。”

    江宁川高兴得手忙脚乱,一片钥匙抓了好几次才抓到自己手里,路过小板凳时,低头一看,脸色霎时有点发白,训斥女儿道:“小满,都说了不准乱翻爸爸的东西!”

    章途就跟在江宁川身后,插着裤兜,随意看了一眼,不由有些愣住。江小满刚刚握着的分明是一支通体墨蓝的钢笔,笔盖顶端闪烁着金属特有的闪耀光泽。已经不再崭新了,却看得出主人是如何地精心保存过它。

    江宁川迅速弯腰将笔捏在手里,蓦然想起了这支钢笔的赠送者就在自己身边,于是有些心虚地看了章途一眼。

    章途指出:“你没给它上墨。”

    “我舍不得。”

    江小满刚刚被凶,却毫不畏惧,看出来父亲此刻其实并没有真的生气,扁扁嘴说想去找朋友玩。

    江宁川正有好多话想跟章途说,女儿提出这个请求他便也同意了,只是嘱咐她记得天黑前要回家。

    “嘎吱”一声,门被推开,章途踏入了这间屋子。五年足以改变太多,室内已经让他感觉陌生了,新置了许多家具,虽然比之别家依然显得清贫,但不再是以前那种一目了然的穷。堪堪过了一遍眼,章途似笑非笑地睨了江宁川一眼:“这几年过得不错。”

    江宁川拿不准章途说这句话的语气,只敢在心里默默想,他过得一点都不好。

    章途也不指望能从江宁川这里得到什么回复,好或者不好,横竖都不舒坦。他去把大门掩上,将光源拒之门外。

    在昏暗的室内,江宁川顺从地看着他,好像那种袒露肚皮的小兽,也像是温顺的待人宰割的绵羊。

    于是他下达了途谈谈的机会,却没想到对方的途的了。只要对方愿意要,他又有什么理由不满足?

    但他还是有些迟疑,打算褪下裤子的动作停住:“可是太久没做了,家里没有备用的凡士林。”他积极地思考有无替代品,秋冬季节里小满的手和脸常常开裂或是起皮,他专门去买过儿童霜,好像还有剩下的,如果章途不嫌弃的话……

    章途看他的眼神丝毫不遮掩,里面不是欲望,而是震惊,像在看什么色情狂一般:“你在想些什么?我是说要看看你的腿。”

    他虽然是坐的耳鼻喉科室,但判断个伤势还是没有大问题,他观察了江宁川走路的姿势,从其着力点来看,摔伤的应该是大腿骨,当然是脱了裤子观察更方便。

    但是江宁川,到底在想些什么?

    章途反思了一下自己的问题,当医生当久了,工作累了的时候难免会不想说话,有时习惯只给病人下达指令而不多加解释,病人问了才说两句,看来这种习惯不好,得改。

    江宁川闹了个大乌龙,此刻羞得满脸通红,章途让他脱就脱,让他躺就躺,利落地贯彻对方的任何指令。只是当章途的手掌摸上自己大腿的时候,他不禁有些心猿意马。

    隔绝五年未见的爱人就在自己身边——而且正在抚摸他。虽然对方一脸严肃的神情,正试图查找出骨头的断裂处,没有半分暧昧的意思。他有意或无意,总之许久都不曾满足过自己的生理需求,被章途这么摸着很快就起了感觉,是有些尴尬了,但生理反应又有什么办法?

    他又羞臊又怀着些隐秘的期待,偷眼看着章途,希望对方也能有些别的动作。

    可章途什么反应都没有,似乎没有察觉出他的任何异样,做着例行公事的询问。

    “这里痛吗?”

    “不痛。”

    “这里呢?有感觉吗?”

    “没有。”

    “这儿呢?”

    “呃唔!痛……”

    这一指头按下去,又狠又痛,就像断裂的骨头茬子的尖刺直直扎进了血肉之中。江宁川的泪水直接给按了出来,他那抬起头的小兄弟自然迅速萎靡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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