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朋友(1/8)

    江宁川已经有好几日不来小学校了,有时章途晚归,也只是托人把饭送去。

    连老林都纳罕道:“你跟小江吵架了?”

    “没有,我跟他吵什么架?”话虽如此,但章途自己也奇怪,这几天江宁川对他实在是怪,说不出来的怪。他一回去,江宁川总有点避着跟自己说话,问他怎么了也不说,总是找理由搪塞过去。尤其是睡觉的时候,家中就一张床,他近江宁川一点,江宁川就远他一点,他存心作对,险些没把对方挤兑到床下去。

    总之这一切,就好像江宁川在无形中跟自己划清界限一样。

    这种感觉很不好。父母出事那段时间,别人对他就是这样,明明之前还凑在一起聊得很热烈,他一来就集体噤声,要做什么的时候也有意无意把他排除在外,仿佛一道隔绝的屏障笼罩住了自己,让他与周围人格格不入。

    江宁川不来,宋垚和赵知蔓倒是来得勤了,下了工后时不常就来看看,有时江宁川改作业忙不过来,也能帮着看几本。

    “小江呢?难得没看见他黏着你。”这日刚放学,赵知蔓和宋垚又来了,今晚知青们预备包饺子,他们喊章途一块儿去吃。在办公室里,赵知蔓忽然想起是有好久没见过江宁川了,“喊他一起呀。”

    章途便把这几天江宁川和他相处的不对劲据实以告,末了总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赵知蔓问:“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你俩找时间好好聊会儿?”

    宋垚沉思了一会儿:“你腿恢复得怎么样了?要不然还是搬回来吧。”

    “也是,这样老是麻烦他也挺不好意思。”

    三言两语间,章途搬回知青宿舍的事就算是敲定了。

    吃饺子是一件盛事,和面、擀面、剁馅、包,光是那白面就看得人眼睛发绿。馅里要拌鸡蛋,不然容易散,肉要用葱姜水去腥……男生和女生分工负责,平日里总免不了要拌几句嘴,在包饺子大业前,竟出奇地和谐。

    几个女生包饺子时小声商量了什么,其中一人跑回宿舍,不一会儿又跑回来,和其他人继续说说笑笑地包。

    白白胖胖的饺子纷纷滚落下水,一个挨着一个待在锅底。等待的时间太熬人,时不时就有人去掀开木板盖观察饺子熟没熟,白色的水汽蒸腾出一个雾气茫茫的世界,水翻滚沸腾了,饺子浮在上面,跟着翻滚起伏。

    饺子个数有限,每人都有限定的份额。章途那份自己吃了一半,还没忘给江宁川留一半,打在饭盒里给他带回去。临走时宋垚嘱咐他:“事情别忘了说,要好好谢谢人家。”

    最近都是阴天,迟迟不见太阳,此刻业已暮色降临,昏沉的夜幕弥漫开来,走在其中,恰似人在梦游。章途稳当地端着铁皮盒,趁着还有亮光时走回江宁川家。是该着急点,饺子冷掉糊在一起可就不好吃了。

    他有一点轻微的夜盲,月光明亮的晚上还算好,就怕那种层云密布遮天蔽日的天气,四下黑黢黢,叫人挪不动手脚,往往要让眼睛适应好久,才敢朝周围探出脚步。他又喜欢在晚上出去散步,在城市还好,四处都有灯光,不往偏僻处去就是了,但在村里,他就只好缓下脚程,慢悠悠地走。

    远处有一点黄色的光,越往前走,光芒越盛,把前路照得清清楚楚。江宁川在家中点了灯等他。以前他都不点灯的,我来了之后几乎每晚都点,不知道耗费了他多少灯油。章途越想越惭愧,深觉自己给江宁川添了不少麻烦。

    “给你带了饺子,趁还热乎快吃。”

    江宁川果然在门口等他。章途把手中的铁皮盒子递过去,走进屋里。

    “他们在饺子里包了糖果呢,刚刚我们有人吃出来了两三颗。你看看一会儿能不能吃出来,要是有可就说明要走好运了。”

    江宁川慢他几步,把饭盒搁在木箱上,拿了两双筷子出来:“你也吃。”

    “不用,我吃过了,这是给你带的。”章途摇摇手表示拒绝,一屁股坐在床边,低下头去看床脚,那里有个玻璃瓶,在月亮照射下折射出银色的光晕,像一缎冰冷又柔软的银色丝绸。

    那里原先是个木制的床脚,长久以来为虫蚁所害,在一个早晨终于宣告了它的不堪重负,利落地塌下,甚至都没让人听见什么声响。之后江宁川就在此处替换了一个玻璃瓶,光滑的表面可以有效防止任何虫蚁爬上他们的床铺。

    江宁川坐在椅子上夹饺子吃,章途抬头观察,发现江宁川吃东西时的动作快,但咀嚼总是很认真,也不会发出任何多余的声音。

    真奇怪。章途想,一起吃过这么多回饭,怎么今天才知道他吃东西时的习惯?转念一想,更不对了:我在乎这种事情做什么?

    两个人今晚都很安静,章途主要是想怎么跟江宁川表达谢意,以及说自己要回去住宿舍的事,至于江宁川——章途猛然惊觉,他好像一直就很安静,大部分的闲聊时光,都是他在说,江宁川听,只有他抛出问题时,江宁川才会说自己的事。

    但就他刚刚出神这会儿,江宁川就已经偷偷看他好几眼了。

    于是章途又恍恍惚惚想起来,其实这几天说江宁川跟自己冷战也不对,他躲是躲着自己,但又老是像这样没事看自己两眼,怎么说呢,就像是想要自己去找他,可一旦真去了,他又会马上跑开。这算怎么回事?章途有点搞不懂。

    “吃到了,糖。”

    来自江宁川的小小惊喜打破了这份沉默,他把糖咬在牙间给章途看,章途回过神,表示衷心的高兴:“今年你一定会遇上好事。”

    待二人洗漱完毕躺到床上,章途望着屋顶的横梁发了半晌呆,好半天才问:“睡了吗?”

    旁边的人动了动,细声回答:“没。”

    “我腿好得差不多了,要不明天我还是搬回去住吧,这段时间谢谢你的照顾了。”

    旁边没了动静,就在章途以为会一直沉寂下去的时候,江宁川忽然坐起来,很委屈地看着章途问:“为什么?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吗?”

    在章途的预想中,只有江宁川干脆地说“好”或者客气地说“多住几天”这两种回答,根本没想到还会被反问回来。他也有些懵,只好也坐起来有点慌忙地回答:“没有,你特别好,只是我一直在给你添麻烦,这样不好。”这样一来,被子里积聚的热气就全散了。

    “你没有添麻烦,”江宁川声音听起来闷闷不乐的,“我们不是相互帮助吗。”

    “以后也能相互帮助的。”

    “可是这里离学校也近,你不用走太远。”

    “……”

    章途差点就问为什么前几天江宁川总是躲着他了,既然知道小学校近,为什么又不去找他?前几天躲着人,今天又来挽留,这叫什么事嘛。他没什么耐心继续夹缠下去,垂眼有些冷淡:“我已经跟他们说好了。”

    江宁川把头低得很深很深,良久,又慢慢躺回床上:“哦。”无尽的失落,使章途不由得怀疑是不是他再多说几句就会哭出声来。

    他其实不理解江宁川为什么会是这种反应,难道是觉得一个人住太寂寞?可一个人睡才安生呢,跟一大堆人住一块儿,晚上稍有点什么风吹草动就能把你惊醒。章途放缓语气:“我以后常来找你玩。”

    江宁川翻了个身正对章途,被子蒙得严严实实,遮盖了下半张脸,只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双表达难过的眼睛。章途有点儿心软,反省了一下刚刚自己的态度有不对之处,人家好心收留照顾你,多问了几句,怎么还不耐烦呢?

    他一只手支撑着半身的重量,微微俯下身,离江宁川近点,更加柔和地说:“不管怎么样,我们都是朋友……啊呀,你别哭,怎么哭了还?”

    章途莫名其妙地看着掉眼泪的江宁川,手足无措,僵在原地,大脑疯狂思考刚刚自己又说错了什么。

    江宁川迅速背过身去。他此时也在怨自己今晚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泪腺格外发达,原本以为自己能憋回去的,再不济也能在章途睡着后再哭。多久没哭过了?说不定是眼泪积攒太多才溢出来的。

    这几天他心烦意乱,自从那天随章途去家访后,他就意识到了自己心里的那种总想要亲近对方的冲动到底是什么。当天晚上便做了个旖旎梦,梦中章途对自己笑得温柔,抚摸他的全身——醒来以后,不出他所料地梦遗了,而梦中的另一个主人公正无知无觉睡在自己身边。

    这毕竟是千百年来为世俗所不容的事,想起童年时听见的传闻,更让江宁川害怕。理智上,他知道该从此离章途远点,不能打扰到人家;可从情感上,他又太贪念待在对方身边的感觉。章途对他那么好,有什么好事总想着他,今晚还给他带了饺子,明明说吃出了糖果就会有好事发生,可接下来章途却说自己要搬走。

    是不是他察觉到了自己的出格之处?他会不会觉得我很恶心,从此不再理我了?恐怖的联想包裹住了江宁川,直到章途挨过来对他说他们是朋友……终于眼泪婆娑。

    江宁川满心苦涩,正躺回来,不去看章途,眼睛直直地望着横梁:“……我们会永远做朋友吗?”

    “当然,”章途说,“永远的朋友。”

    多坚定的回答,江宁川却感觉自己被击碎了。他好想告诉章途,他不要和他做永远的朋友,他想的是一个女人嫁给一个男人,或者一个男人要娶一个女人,他想的是这样的关系,可真正的愿望永远也无法说出口,只能烂在心里。

    奶奶在世的时候总是说自己只能陪他一小段路,以后的路全要靠他一个人走。但章途刚才和他说他们是朋友,并且许诺了永远。

    永远是个多好的词汇啊。

    江宁川这时感觉到了一种几近绝望的幸福,或者是幸福的绝望。

    他有点分不清了。

    章途果然搬回了知青宿舍,家中顿时空了一半。无论做什么,江宁川总感觉身边该有另一个人在,可那人已经回到他来的地方去了,于是就顿生了许多不该有的寂寞情绪。

    这些心情对他来说显得太纤细敏感了。一个常年跟土地打交道的农民,指关节上早已结成了厚厚的茧子,那么他的内心就该像是被包裹在厚厚的茧之下,把迟钝彰显成无坚不摧。但他不战自溃,小心翼翼、患得患失的心情从内而外地溢出,一旦面临这样的感情,任谁都只有举手投降的份。

    明天,明天我就去看看他吧。我找他玩儿去,他说了我们是好朋友。江宁川好几晚都是这样想得好好的,但是等到途每天都很忙吧?教书可不是件容易事,我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还会打扰他,而且我还有这么多事做呢……那些同他一样从城里来的人,他们之间的关系才更好。

    他费心费力给自己找了一大堆不去见章途的理由,却总是不由自主想到他,做工也不似往日那般勤恳,常常望着碧蓝的天空出神。白惨惨的太阳刺目,照得人汗流浃背,锄地的人锄着锄着就要直起腰来歇会儿,把迷进眼睛里的汗液揉出来。

    春天短暂地掠过这片山区,眼瞅着就快入夏了。

    正好队上有事要办,知青们当然抓住机会想要上县里玩几天,一个个自告奋勇,队长和支书商量了一下,该忙的要紧事前几天已经忙完,青年人想偷偷闲也可以理解,那就放他们去吧。

    进了城,大家就四散开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了。章途是负担小学校的要事在身,要购进练习册、铅笔、墨水等。一来就朝供销社直奔而去,不像其他人先看看电影院最近在上映什么片子,再悠悠地在街上边闲聊边漫游,左看右看,看什么都新鲜,活脱脱一群刘姥姥进大观园,引得路人侧目而视。

    宋垚和章途一道脱离集体行动,一左一右,同时跨入供销社的大门。

    章途问:“你不和他们先去玩会儿?”

    宋垚推了一把眼镜,定位到了放文具的区域,走过去:“信纸不够用了,我来多买点。”

    宋垚家里人和他通信很勤快,每回城里有什么形势上的变化,都是由他说给大家听。

    东西都购备齐全,他们从供销社出来,打算去和同伴汇合。走过两个街口,远远看见一群人围着。工作日还如此游手好闲,想也不想就知道是自己人,围在一处也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

    两人二步并做一步走,赶紧过去。大家围成一个半圈,中间站着赵知蔓和一个抹眼泪的女生,对面则是站着一个高高大大的男生。

    赵知蔓叉着腰质问:“你刚刚色迷迷地盯着她看做什么?人家要去上厕所也要盯着,流氓啊!”

    男生连声叫屈:“大姐,我近视眼!不眯着能看清楚吗?我是看她背影特像我班上一女同学,我以为是她,想看清楚点,没注意她往哪儿走,真没别的意思。”

    赵知蔓柳眉倒竖:“看清楚点,你叫谁大姐呐?!而且谁知道你说的真的假的,你那个女同学,叫什么哪里人,谁能证明真有这么个人啊?”

    “我去,”男生骂了句脏话,“我上哪儿给你找证明去,我要是知道她在哪儿还能给看花眼了?”眼神在人群里梭巡一圈,“你们就欺负我落单是吧?真行……”

    “谁欺负你了?说清楚点,是你先存歹意的!”

    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看起来有场架势必要打了。

    在知青内部,打架是家常便饭。从城市里骤然来到这鸟不拉屎的穷乡僻壤,再木的心都要熬得冒火气,更别说这些血气方刚的大小伙子们,常常寻衅滋事或是被寻衅滋事,搞武斗,和邻村的干群架。起先队上还劝劝管管,后来只要不出事,就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就在有人已经举起拳头之际,章途终于从外围挤到了二人中间。

    “王晓声?”

    这位叫王晓声的男生则睁大眼表示惊讶:“老章!你也在这儿?”

    他马上就像拽住救命稻草一般拉着章途,另一只手指向赵知蔓身边的女孩儿:“你说说,她是不是特别像薛冰莹?我、我真以为是她!”

    章途看了看,作出公允的评判:“是有点儿,但你要是戴上眼镜就会发现没那么像——四眼儿,你眼镜呢?”

    “这人你认识?”

    “是我同学。”

    打架已经打出了江湖道义,对方落单,以多欺少,很坏名声,若是有人从中说和,大家也都愿意下个台阶。于是都四散而去。王晓声是个神经大条的人,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刚刚差点遭逢一劫,一个劲儿地跟章途讲自己的委屈。

    赵知蔓在一旁不屑道:“告状?幼稚。”

    王晓声瞪她:“你说谁幼稚?”

    赵知蔓更为不屑:“不是叫‘小声’吗?声音这么大,该叫你‘大声’啊,王大声。”

    王晓声恨得磨牙,好半天才哼唧出一句“好男不跟女斗”来。

    章途有点无奈,举了举手,示意自己要发言:“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在哪里插队?”

    从交谈中知道,王晓声是最近才新来的,比章途他们晚了一批,插队的地方里章途所在的村还有几十里路。

    “老章,你知道薛冰莹去哪儿了吗?”

    这小子一直暗恋薛冰莹,在学校时不敢表白,这会儿人走了又念念不忘,聊着聊着总要开始打听几句。

    章途摇了摇头:“我跟她又不熟,不知道。公示的时候你没注意?”

    “我注意了,特意找人去打听了,人不在那儿。”到底还是不死心,又问,“你们当初同为语文课代表,不是走得挺近吗?”

    这就有些胡搅蛮缠的意味了,章途又好气又好笑:“你别无中生有,说过的话顶多就是她喊我去办公室搬作业。”看王晓声一脸不信,章途觉得真跟此人没法聊了,“吃的哪门子飞醋?你要打听人家找找跟她关系好的人问啊,我是真不知道她哪儿去了。”

    王晓声低头哼哼两声,顺路看到了章途手里提着的练习本——刚刚一直是宋垚帮他拿着的。“你这是买了一沓啥啊?”他眯着眼弯腰去瞧,把上面印着的字逐个念出来:“练习本?你买这玩意儿干啥?”

    章途有点儿不好意思:“在队上当老师了。”

    赵知蔓看着王晓声这副德行有点惊讶:“还得凑这么近才看得清?你怎么这样还不戴眼镜啊?”

    “我一早就问了,他是个重度近视,三十米能看个大概影子,五十米外干脆人畜不分了。在我们班那会儿,外号叫四眼儿。”

    王晓声一看提问的是先前那个老是呛声的女孩儿,本来还有点不想回答,再一看章途也是满脸好奇,就把眼镜怎么从脸上失踪的过程交代了个清楚:“在山里抗木头的时候,脸上汗太多,滑掉了。我还没反应过来呢,就给了它一脚。”

    “修修也能戴吧?”

    “嗐,坏就坏在刚好要放木头了,我还没来得及喊停——成,这下是彻底归西了。”

    赵知蔓听着捂着嘴笑:“那你怎么不去配副新的?”

    “哪儿有这闲钱啊,饭都吃不饱,家里还指望我每月寄钱回去呢。”王晓声叹了口气,“我这回来县里,就是要寄钱回去的。”

    赵知蔓轻轻“啊”了一声,没想到王晓声长这么高高大大,家里情况也不太妙。正绞尽脑汁,想给人开导几句,没想到兀自低头失落的王晓声又兀自高兴起来,对着章途说:“我还以为咱们班同学除了我没人被分到这儿呢,看见你真高兴,下回我去找你玩!”

    章途自然没有不欣然应允的道理。

    和王晓声分手后不久,章途一行人也到了要回队上的时候。

    有人来喊他们,说车快到了,赵知蔓便跟章途边走边聊:“没想到那个王晓声,还挺痴情的。”

    章途有些好笑地摇摇头道:“他是纯犯愣。”

    “怎么说?那个薛……”

    “薛冰莹。”

    “那个薛冰莹,对他没意思?”

    “没有,晓声纯粹是单相思。”

    赵知蔓一拍巴掌,神神秘秘凑上来:“不会是因为她喜欢你吧?”

    “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章途吓一跳,“谁说她就非要喜欢一个人不可啦?”

    赵知蔓思考了一会儿:“倒也是。”

    沉默了一会儿,赵知蔓又开口了:“虽然话是这么说,你就没有发现有谁特别注意你吗?”

    “谁?你?”

    “别自恋!”赵知蔓拍了章途一掌,“说认真的,你受伤那会儿,没发现有人去看你看得特别频繁,给你带这儿带那儿,但又老不敢跟你讲话?”

    暗示到这个份儿上,章途再听不懂都说不过去了。他在脑海中转了一圈,找出了那个最有可能的人选:“哦,你是说江宁川?他怎么啦?”

    赵知蔓简直急得想要去把章途脑子里的水全晃悠出来,一副朽木不可雕的表情:“大哥,你们男生,装木头呢还是真木头?”

    很显然章途是真不知情,一脸茫然地看着赵知蔓。

    他们已经走到车站,一团人靠的靠,蹲的蹲,这个话题再讲下去就不合适了,姑且打住。

    宋垚走过来问:“等你们半天了,路上磨磨蹭蹭在说什么呢?”

    “小赵问我谁是我骨折时候最照顾我的人,我说是小江。”

    “确实,是他不错。”

    “少来偷换概念,我知道了,你是块假木头。我问的明明是……”赵知蔓却忽然变了脸色,十分若有所思的样子,喃喃自语道:“你别说,你还真别说……”

    宋垚莫名其妙道:“别说什么?”

    赵知蔓不答,一径跑到了她的女朋友们身边去。

    赵知蔓说的是一个女孩子,也是和他们同一批来的知青。

    这女孩儿姓郑,叫筱筱。人如其名,真是长得小小一只,看起来就像是初中生。她从不会主动去和男生说话。章途记得有一回他跟郑筱筱说了件什么事,等着答复,对方从脸红到耳朵根,说话颤颤的,声音小得可怜,说完后就飞一般跑了。

    活像只受惊的兔子。

    不过郑筱筱在他骨折卧在卫生所的时候,的确常常来看望他,总是躲在赵知蔓身后,也不常说话,只是默默跟着人来,大家聊够了要走,她便也默默地跟着走,就好像是一个小小的、缀着众人的影子。

    章途和她说话时就是轻声慢语,仿佛在哄着一个小妹妹,故此,赵知蔓说郑筱筱对他有意思,让他有点不知道如何应对。

    如果不知道就好了,现在知道了,谁能装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呢。章途长长地吐出口气,眼神瞟了一眼坐在赵知蔓旁边的郑筱筱。隔着一条过道,郑筱筱也正在偷偷看他,发现他的眼神后就立刻慌乱地移开了自己的视线。

    章途觉得有点乐了,怎么比江宁川还怕羞一点……

    等等,这也能想到江宁川?

    章途拍了一下自己额头,很响亮的一声。邻座的宋垚投来疑惑的一瞥,章途没在意,只一心追问自己:我老是想他做什么?可惜这问题并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想得清楚的。

    公交车颠颠簸簸了一路,终于踩刹停下来,到站了。这里距章途他们插队的村子还有长长的一段山路,有时运气好,能搭个牛车回村,运气不好接下来的路就只能靠自己步行了。章途的追问没有答案,自始至终只有一种若有若无的朦胧感觉笼罩着自己,好像快要想清白了,思绪却很快被打断,跟着众人一块儿下车。

    一下车,却发现本该在村里的江宁川站在这个破破烂烂的车站旁,而他刚探出个头,就被对方的视线锁定。

    不用说,江宁川来这里的目的就是为了等他。

    但章途还是明知故问道:“你怎么来了?”

    “听说你们今天去县里了,我……我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所以就来等你。

    江宁川很乖顺地回答了章途的疑问。他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忽然就很想见一见章途。今天周日,小学校不上课,村上转了大半圈也找不到这群知青的身影,还是遇上了支书才告诉他,今天知青们都进城去了。

    往日里知青进城,不耽个天是不肯回来的,可他鬼使神差,走了长长的一段路,就在马路边,想等一个不知道今天回不回、不知道什么时候回的人。

    这下不就给他等到了吗。章途说:“今天去县里买东西了。对了,我给你带了样东西——”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钢笔来,“给你的。”一支通体墨蓝的钢笔,笔盖顶端闪烁着金属特有的闪耀光泽。

    江宁川看着这支崭新的钢笔,简直能想象它是怎样摆放在柜台里,又是怎样被店员拿出来的情景。小心地咽了下口水,他连连摆手:“这,这个我用不上,这个太贵重了。”

    “总有用得上的一天啊。”章途很宽容地一笑,半强迫地想把钢笔塞到江宁川手里,“从来都是你给我带东西,我还没送过你什么呢。”

    怎么会呢。江宁川在心里无声地反驳,你送我的东西可多了。

    多到他心里都塞不下,酸酸涩涩地溢出来。

    江宁川的左手在裤子上使劲擦了擦,才小心翼翼展开在章途眼前。因长期劳作积累的茧薄薄地分布在指根上。比章途习惯握笔写字的手看上去要粗上一圈。

    章途把那支钢笔放了上去,微凉的金属感,江宁川却感觉被烫了一下,很珍重地握住。

    两个人慢悠悠地往村里走,江宁川的左手紧紧攥着那支钢笔,右手自然下垂,平静悠闲的感觉压过了心里的纷扰,如果此刻能许愿,他也许会许愿这条道路能无限长,让两人一直走下去。

    但是章途的腿恐怕负荷不了如此的长途跋涉。

    江宁川于是想,走累了路旁就有椅子歇脚,那就更好了。

    章途轻笑一声:“咱们好像有些天没碰过面了。”

    “嗯。”江宁川的嘴边也泛起一个小小的微笑。

    然后便没话聊了。

    章途看上去走得心无旁骛,江宁川却时不时偷瞟一眼。他有好多话想说,好多问题想问:你这些天过得怎么样?我听说每天放学后你都会留下来给要升学的孩子们补课,是不是更忙了?晚饭有人留吗?宿舍住得习惯吗?睡得好吗?你……你有没有想我?

    好多想说的话啊。江宁川迟钝地反应过来,章途才从他身边搬走不过半旬,自己居然就有这么多想问的问题了。所有的问题归根到底,江宁川不过是想对章途说,我好想你,自从你走后的每一天。

    可是说出口的勇气却还没有凝结好。

    走着走着,不经意间距离太近,两人的手打在一处,江宁川心上忽地掀起一阵波澜,右手的手指不受控制地蜷了蜷。

    章途的左手。

    好想去握住。

    江宁川一个劲儿想按耐住自己越跳越快的心,没有注意到旁边同行的人投来的不经意的一瞥。

    章途没什么情绪地想:“他脸红了。”

    手自然是章途使了个小心眼故意打上去的。他心血来潮,灵光一现,说不好是得了什么启示,就做出了这个动作。

    章途又想:“他为什么脸红?”

    原本只是很随意地发散思维,但紧接着,一个无疑是很荒诞的念头不期然闯进了他的脑子。把自己打了个清醒。完全是因为赵知蔓给他的关于郑筱筱的暗示,他现在居然对着江宁川产生了一种错觉。

    难道——

    莫非——

    当然,先说好,这绝对是不可能的,没有这种说法,从来没有,可是,可是,他为什么总要脸红呢?他还特别照顾我,简直是无微不至,他还……他听我说话的时候也总是……他眼睛是很好看的。

    章途的想法开始纷扰起来,脑海中有个声音越来越响,他走路就更加目不斜视,甚至加快了步伐,生怕被江宁川发现自己的不对劲。他被自己得出的结论吓了一大跳。天呐,他想,我总不能因为知道有一个女孩子喜欢我就自我膨胀到如此境地了吧。

    这个惊人的猜想使他对旁边的同路人产生了莫大的心理愧疚,要是路旁有个大洞,为了不见到江宁川那双无辜的眼睛,他简直愿意当场跳进去。

    他怎么能对他的朋友产生一个这么荒唐的揣测?

    到底本质还只是个各方面都经验不足的年轻人,即便平日里稳重,自己任着自己胡思乱想,想到不可思议的地方也还是会自乱阵脚。出于某种心虚的反应,在意识到江宁川想跟他说话的前一秒,章途加快脚步,去和前方走着的赵知蔓与郑筱筱搭讪。

    虽然不太道义,但是找这两人说话确实是他能想出的,能遮掩自己内心慌乱的最好的点子了。

    赵知蔓有点错愕,一双眼睛分分明明在说:你小子开窍未免太快了吧?

    章途装作看不见。

    郑筱筱又红着脸,嗫嚅着和章途在交谈,想看对方的脸,视线一扫发现对方正凝神看着自己,又很不好意思地躲闪了目光。

    从旁的人看来,这是很和谐的三个人,但被落在后面的江宁川失落地屈了屈自己的右手,那里似乎还存留着刚刚与章途短暂触碰后留有的余温。

    “果然,好运气从没眷顾过我。”江宁川茫然地低下头,脑子里乱糟糟的,“我今天不该来找他,他只是想安慰我才说我们是朋友。”随时可以被抛下的,普通朋友。他失魂落魄地走,眼睛却一直在追随着章途的背影。

    白衬衫的袖口已经泛黄了,但依旧被章途穿得整洁又挺拔,袖子挽至小臂,因为拎着重物,还可见到胳膊上隐约的青筋。而章途对江宁川的眼神一无所知,正含着柔和的笑意,微微弯着腰同女孩子讲话。

    江宁川觉得自己的心脏就好像被浸在了一个老醋坛子里,浸得久了,又酸软又无力,欲哭都无泪。

    他怎么老是这样,先让我高兴了,再把我打进万丈深渊。

    江宁川攥着那支钢笔,想哭,却哭不出来,只有满心的失落茫然。

    他怎么老这样欺负我啊。

    可是谈何欺负呢?明明章途只是走到前头去和别人说会儿话,而同他说话的那个女孩子笑起来先是鼻子轻轻一皱,再弯弯眼睛,很可爱的。章途也在对着那个女孩子笑。

    江宁川把这些细节收归眼底,心里就更不是滋味了。

    “我们只是朋友,他想和谁说话,愿意对谁笑,都是他的自由,我为什么要这么难受?谁也不会喜欢管得太宽,占有欲又强的朋友的。”他拼命在内心说服自己,除了把自己搞得更想哭以外,别无收获。

    这时候走在前头的三个人忽然回头,江宁川试图挤出一个笑。

    那或许比哭更好看不到哪里去。

    自从章途从县城回来,就任谁都看得出他在刻意躲着江宁川走。

    又一次江宁川来学校,章途往桌下一蹲,对老林说:“就说我不在。”

    等人若有所思又失魂落魄地走远了,章途这才从桌子底下爬出来。老林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你跟小江真是有意思,上回是他不来找你,这回是你要躲着他,在玩什么新鲜游戏?”

    章途欲答,他又马上做了个阻止的手势,“你先别说,让我猜猜。嗯,上回是你犯错了,他生气,这回是他要跟你说对不起你不想听?”

    这话说出口怎么听怎么怪,章途道:“错,大错特错。你别一天天净瞎猜。”

    老林笑嘻嘻道:“哎呀,看来确实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凡事都不能搞一刀切,我跟我老婆的吵架经验不适用啊。”

    章途途忙坐正:“请进。”

    进来的是徐兰兰和另外三个学生,都是想以后继续读书,读到大学的,章途便在放学后等小学校空了,单独给他们开小灶。学的是abcd,悄悄学,再三嘱咐过这四个孩子,要是旁人问起来就说是他们嗓子好,留他们练合唱。毕竟是冒着极大风险的事,万一走漏了风声就会惹出大乱子。

    老林知情,但能做到的只有保密,万万不敢掺和进去,见孩子们都来了,赶紧收拾自己的包:“章途,我敬你是条汉子,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只是,年轻人做事不考虑后果惯了,有时候也要考虑考虑自己啊。”

    章途微微一笑,起手去翻昨天准备的教案。

    老林长长叹息一声,知道这年轻人没把自己的话放进心里。

    流程是这样的:四个孩子先齐唱一首歌,然后开始学英语,与此同时,必须时刻注意外面的风吹草动,一有不对劲就唱歌听。那些写有字母单词的纸张也绝不能带出这个小办公室,只能凭记忆记在脑子里。

    老林曾经就说过,章途做老师真是可惜了,该去搞谍战。

    先让孩子们读过了昨天学的几个单词作为复习,章途今天预备让他们学基本用语。全天下的外语启蒙大概都是打招呼,“你好吗?”“我很好。”“很高兴见到你。”章途一一把英文句子写出来,正打算一句句教他们读。

    徐兰兰忽然回过头去。

    其他三个孩子也回头。

    章途一抬头,就看见办公室的门被打开了,江宁川站在门外发着愣,与章途对视。

    魂飞魄散。

    章途这一辈子或许都没有这么敏捷的反应力,“啪”地一声就把语文书盖在了教案上,站起身直起腰来,略有犹疑地问:“你……怎么来了?”不是来过了吗?怎么现在又来?刚刚他们读的单词你听进去了多少?而且你走路怎么没有声音啊?

    江宁川看上去也被吓得不清,说话都结结巴巴,不能连贯成句:“我、我没想到,门、门……门没关紧。”

    门确实是虚掩的。

    以往章途在老林走后都会把门从里锁住,今天居然有了这种疏忽大意。他不免有些惨然地想,老林估计错误,就自己这水平搞谍战,恐怕刚出门就已经壮烈了。

    江宁川继续问:“你是,你是在教他们……”

    孩子们也被吓住,一张张小脸白惨惨,看看江宁川,又看看章途,眼睛里全是忐忑不安。

    “我们出去说。”章途安抚完受惊的四个小孩儿,拉着江宁川站在办公室门口。

    江宁川惴惴不安,压低了声音问:“我是不是又给你闯祸了?”

    章途真奇怪他哪里来的这个“又”字,但此刻不是问这个的时候,他说:“你来的时候学校里没人吧?”

    “没人。”江宁川乖乖摇头。

    那就好。章途长吁一口气,心里悬着的大石轻轻放下,“那就没闯祸。”

    江宁川看上去也松了一口气。

    “但是你能不能帮我们保密?”章途皱着的眉头没有要松开的迹象。这要是传出去,大家是真没好果子吃,他也不想被判个间谍罪去坐牢。坐牢还算好的,万一直接枪毙呢?想到这里,真是冷汗直冒。

    那些冤假错案他在城里看了不少,他父母也可说是含冤而死的,江宁川忽然悔恨起自己的冒失来。或许老林说得对,保全自己比教出几个有出息的小孩来更重要。

    江宁川忙不迭地点头:“我一定不说。”做完保证,他又左看看右看看,很谨慎地在章途耳边问:“你真是在教他们英语?”

    章途也点了点头。

    江宁川有些羞涩:“那,你能不能也教教我?”

    章途想到江宁川这么大个人和小学生挤在一处排排坐的景象就有点好笑,问道:“你想学?现在就能进去。”

    “我不是,”江宁川的眼睛看起来似乎有点湿漉漉的,还有点焦急,“晚上我家没人,你来找我,或者我去找你……”就像我们以前那样。

    我只是想和你像以前那样,多的不敢想了,真的不敢了。

    章途不知想到了什么,轻轻后退一步,反应比之前冷淡了一些,垂眸道:“再说吧。保密的事谢谢你。”说罢就想进办公室,却被人拦住。

    江宁川的眼睛里流露出的,怎么说呢,章途今天才发现自己的词汇如此贫乏。焦急、茫然、诚恳地想认错。他眼里的情绪那么多,惹得人心软。

    可是他没有任何错处啊,章途想到。所有的不对劲都是来自于自己的胡思乱想,江宁川根本就不知情嘛。我这么对他,岂不是太伤人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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