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惊险(3/8)

    没料到对方是要说这个,刚刚还想着不管章途要说什么烦心事自己都要好好给他开解一番的江宁川只能无措地眨眨眼睛。

    等到消化了这句话,他就跳起来了:“我是不是又做错什么事了,我会改的,都会改的,你你你不要、不要把我丢掉……”章途是什么意思呢?是有人从蛛丝马迹中窥见到我们的关系不简单了吗?难道是想和自己宣布结束了吗?

    江宁川的心脏骤然狂跳,难受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死去,捂着心口极为痛苦的模样。

    章途也没想到自己只是提了个假设就把江宁川吓成这样,连忙爬起来去搂着人家,拍拍背又亲了亲,等到怀中人镇静下来后才慢慢解释道:“我都说了是‘如果’,一个假设而已,假设就是没有的事。对不起,是我没事瞎想,吓到你了。而且我也不会丢掉你……为什么要说丢掉?就算分开了也只是和平分手了嘛。何况、何况我们也不会分开。”

    江宁川眼睛里透着惊惶尚未平定的余波:“为什么会忽然想到这个呢?”

    沐浴在爱河里的有情人不会无缘无故想到分手,家庭幸福阖家欢乐的人不会无缘无故担忧妻离子散,世界上所有的“无缘无故”一定都是接收到了某种暗示的讯息,草蛇灰线,伏脉千里。

    江宁川不懂,但他有着出于直觉的敏感。

    敏锐的,如一头小兽。

    实在是一针见血的疑问,使章途顿口无言。

    沉默良久,他终于决定说实话:“好像有人发现咱俩关系了。”

    “哦。”江宁川埋在章途肩颈里闷闷应了一声。

    他并不是没有想过如果有人把这些事捅到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该当如何,以前他会想,若是章途要和他分手,他可以学会平静地接受,但现在他发现他反悔了。如果,如果关系暴露,那么全世界的人都知道章途是他的……他们将在异样的目光里永远不会分开。

    江宁川固然知道自己这种想象的下作,可他偏生忍不住去想。

    要是到了那种时候,章途还会像现在这样井井有条得仿佛一切都成竹在胸吗?真要到了那种时候,再体面的人都一定会狼狈不堪的吧,他会不会向我展示所有的脆弱与依赖……如果真要到了那种时候。

    很糟糕的想法,章途知道了一定会讨厌他的。

    江宁川莫名忧惧,做贼心虚般,低着头不敢去看对方的表情。食指上这两天长了倒刺,他还没有剪掉,每次拨弄都会有痛感,此刻他正在这样子的痛感里犹豫,反反复复,终于有勇气把那个他们在一起时就想问的问题问了出来。

    “如果他们都知道了,”江宁川试图撕掉那根过于顽固的倒刺,“你会和我分开吗?”

    要么被当作病人,要么分开,问题无疑是很现实的,选择也是,二者择其一。讲屁话没用,再多的海誓山盟在现实的山呼海啸前总能顷刻间分崩离析。章途去握住江宁川的手,很认真地看着对方的眼睛:“所以我们都要保护好自己。”

    他没有底气去保证任何事,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护好自己,保护好江宁川。做不被允许的事,在危险边缘游走,就像他教那四个孩子英语一样。章途苦笑着发现,他好像还蛮擅长这类事情的。

    江宁川低低地重复了一句:“保护好自己。”

    他手上一使劲,终于拔掉了那根顽固的倒刺,只留下一个小小的创口,没有血珠。

    保护好自己。

    这是一个约定。

    风平浪静,无事发生。

    章途为此忐忑了几天,生怕这只不过是暴风雨到来之前的宁静,但宋垚同自己的相处和往常没什么两样,他几乎都要怀疑那天在厨房听到的话和当时宋垚脸上犹疑的神色只不过是自己的幻觉。

    小学校的钟“当当”敲响,留有悠长的余音,章途宣布下课,孩子们瞬间活络起来,呼朋唤友,鱼贯而出。上课时还顺便调解了两个学生之间的纷争,小孩子之间的恩恩怨怨夹缠不清,章途极疲累地吐气,端着水杯和书本就要离开,走到门口时却忽然感觉被谁扯住了衣角。

    他低下头,撞进一双澄澈的大眼睛里。大眼睛眨巴眨巴,怯怯喊了一声:“章老师。”这是班上的一个小孩儿,并没有跟同学出去玩,章途以为教室里已经没人了,没想到还藏着一个在这里。

    对待小孩子,章途一贯有耐心,把水杯书本随手放在老师,要是以后我读了初中,你也能来教我吗?”

    岳雨今年读五年级,发育有点晚,个子是班上最小的,性格也比较文静,常被班上比他高大又顽皮的男孩子捉弄。他家里有三个姐姐,这个年龄里女生的发育比男生要早,都比他要高,教训起弟弟来气势也足,很有女主人的样子,已经有两个到镇上去读了初中。兴许是岳雨在家中向三个姐姐抹过眼泪,上学期末,三个姐姐拉着家里的小弟弟一齐来找章途,姐姐们把放学后那些顽皮小子如何欺负自家弟弟的情形一一说来,算是很严正的交涉。

    小孩子板起脸来装大人,很多人或许都一笑置之,当时愿意哄一哄,之后便不以为然,觉得不过是小孩子之间的恶作剧,再恶又能恶到哪里去?幸而章途并不属于其一,这学期格外留意班级学生间的交往关系,岳雨和他的交流也逐渐增多,虽然只敢在大家都走光的时候来找他单独说话。

    因为好几次都是章途及时处理的事端,岳雨俨然把他的章老师看作成保护神般的角色,小孩子的脸上藏不住事,心里的亲近依赖极容易表现出来,就像他此刻问出的这个问题。还好岳雨此刻能想到的只不过是初中,如果以后要读高中、读大学,说不定他也要问章途能不能继续教他。

    章途看着他脸上认真渴望的表情不由失笑,摸了摸他的头道:“老师只负责教你的小学,初中要去镇上,高中要去县里,如果你考上了大学,还要到更远的地方去。岳雨,你会遇到很多新同学、新老师,但大家都只能陪伴你一段时间……章老师的任务就是陪你度过小学的最后两年。”虽然来自学生的信赖很能温暖人心,但太依赖老师了也不利于学生的成长,章途不能为了满足小孩子的心愿就空口许诺。

    岳雨听到章老师这么说,耷拉着肩膀很失落地应了。

    “虽然我不能去教初中,但一直在这里教书呀,想老师了可以回来看看。”小朋友还是闷闷不乐的,章途知道多说无益,拍了拍岳雨同学的肩膀,“不要总耷拉肩,挺直。找朋友玩去吧。”说罢,拿好自己的东西走回了小办公室。

    教书教了这么久,章途对学校里的这帮孩子都很有感情,看着一群小萝卜头越长越大,学会的知识越来越多,真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若是就在这里教一辈子书,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一旦有这样的想法,内心里马上又有一个声音说:“你才不过二十岁,谈什么一辈子?”二十岁还远不是一个足够安分的年龄,东一个想法西一个主意,就算是想到一辈子,那也只不过是个太飘渺的概念。

    知青宿舍坐落在一个缓坡上,有任何人来都能被远远瞧到,章途刚走到坡底就听见有人对他挥舞着胳膊,手里还拿了一张薄薄的纸,可能是报纸或者通知什么的。那人兴奋地吼,吼得满山满谷都能听见:“章途!有你家里人的信!”

    不怪他这么激动,来到此地这么久,谁都会跟家里人通信,有实在耐不住想家的,多是女孩儿,还会组团跋山涉水跑到镇里去打电话,几分钱聊几句话,挂了电话后便泣不成声,同行的人轻轻抚她的背,以示安慰。唯独章途,从不见他写信,也从不收信。邮递员每周来一次,大家争着抢着要看这抵万金的家书,他就站在人群边上看着大伙儿闹,轻飘飘的,半点烟火气都不沾。

    大家也都知道章途父母双亡,家里没人了。这回一看有人给他寄了信,都聚在一块儿,看着他平静地裁了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纸,展开读。读罢,又顺着原来的痕迹折好信纸,脸上还是平静,看不出什么波动。

    七八双眼睛齐刷刷盯着,章途像是刚发现身边还有这么些人似的,扫视一周:“怎么都围在这儿?”

    赵知蔓首先骂道:“别装相!谁来的信,信里说什么了?”

    有人打头阵,就有人迎头赶上,大家七嘴八舌地问:“是啊,写什么了?”

    “我姑姑写来的信,说姑父去世了,问我能不能有空回去一趟。”

    周围一霎时寂静下来,宋垚拍了拍章途的肩:“节哀。”

    赵知蔓问:“那你要不要回去?”

    章途点点头,收好信:“回,就这几天吧,我去队上请个探亲假。”

    “那学校怎么办?”有人问。

    “老林一个人肯定是顾不过来,得找人代课……”章途开始琢磨。

    “我帮你代。”细声细气的女声,是一直没离章途太近的郑筱筱自告奋勇。

    章途立时感激地看向她:“太谢谢了。”

    交接好了离开后的事项,章途便去队上,说清楚了事由,支书和队长便都很爽快地给批了假。

    姑姑家只有一个独生女,大革命开始不久就与家里断绝了联系,由于一些政治牵扯,姑父下了干校,章途的父亲也遭受批斗,两家人又不在一个城市,这些年都没有联系过。姑姑能打听到这里,想必是费了番不小的功夫。

    至于姑姑现在独身的处境如何,信里没有说得很详细,章途回了一封答应回去的信,打算明天寄出去。闭眼躺在床上,想起以前。

    他和姑姑家见面的次数不多,但他那个很有主见的表姐对他很好,大人们在家里聊天,她就带着他出去,到巷口的小卖部买冰棍,花上几分钱,然后坐在马路牙子上数自行车。表姐的朋友们骑着单车飞驰而过,在车上大声问她旁边的男孩子是谁,表姐就很高兴地说:“这是我弟弟!”

    章途记得反光镜片闪烁的刺目的金色光芒,清脆的车铃响过,还有融化的冰棍糖水粘腻腻地流到手心里的感觉。后来表姐为什么就和家里断绝联系了呢?据说是远走西北了,夫妻俩失去了独生女,姑姑和姑父下到干校,这些年又是如何过去的?问题一个叠着一个,沉甸甸压在心里,感觉火烧火燎,怎么也无法入眠。

    宋垚像是料到了他的无法入睡,在他耳边轻声问:“你准备什么时候走?”

    “过两天就走。”从镇里到省城的车两天一班,他只能等着车来。

    心火烧得愈加炽热,章途索性起身去摸索自己的外衣。

    宋垚问:“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儿?”

    章途正摸索着的手一顿:“我……我心里烧得厉害,出去透透气。”好险,差一点就脱口而出说他要去找江宁川了。

    披上外衣,章途又蹑手蹑脚地穿鞋,同寝的众人都已熟睡,鼾声此起彼伏,月光斜刺里射进室内,竟衬着宋垚的目光如电如炬。章途心里一跳,带着几分担心被人洞穿的紧张:“你先睡吧,我一会儿就回。”

    好在宋垚看上去没有什么刨根问底的心思,对他说了一句“外面冷,早点回”就翻过了身。

    章途抱着绝处逢生的庆幸轻轻掩上了大门。

    夜已极深,他拿上江宁川上个月送他的袖珍小手电出门。说来也是,如果不是宁川送了个手电筒,他总是宁愿走慢些,将就着过活。回回都这样,走的时候想一定要打个灯,走完那截路后又觉得不过如此,不打灯也并不碍什么事,于是买手电筒的想法就一拖再拖,最后不了了之。

    江宁川家黑着灯。

    章途去敲门的时候,听见屋里首先是寂静,然后有道声音隔着门问:“谁?”尾音里还透着浓浓的困意,

    他这时有点打扰人家睡眠的讪讪了:“是我。”

    门立刻被打开,江宁川头发睡得乱糟糟地翘起,一脸局促道:“我没想到你这么晚了还会来,没给你留灯……路上还好吧?”

    章途笑着宽他的心:“还好,我打着手电来的。”

    江宁川去摸章途的手,果然一片冰凉。

    “怎么这时候来?”江宁川捂着人家冰凉的手,边问边把人拉近屋里。

    章途呵出冷气:“我姑姑来信了,我得回去一段时间,大后天就走。”回去可能是十来天,也可能是一个月,路上交通不方便,具体的日子谁也说不准,章途只晓得他要和江宁川有好长时间见不到面了。

    江宁川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好像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你要走了?”

    章途抵了抵他的额头:“办完事很快就会回来的。”

    江宁川“嗯”了声,有点儿怏怏的:“那我等你。”听语气是不乐意的。

    又坐了一阵,章途给江宁川简单讲了讲姑姑一家的事,末了说:“所以我得回去看看,姑姑现在就一个人,我不放心。”关于他家的情况,章途早就在之前的相处中跟江宁川说了个七七八八,无需再赘言。

    江宁川认真听着,原有些悒郁,听完这些坎坷故事,空气被静默笼罩,半晌才低声道:“她很不容易。”

    谁说不是呢。章途也悄声一叹。

    云翳缓缓从天上移过,月亮被暂时遮蔽。章途看了看天:“我要回去了。”

    江宁川愕然,他以为今晚章途肯定会留下的,于是笨拙地挽留:“都这么晚了……”

    他也不想回去,可出门前答应了宋垚只是在外面走走,要是自己不回去,途正想离开,却被人拽住了衣襟,面上虽是恋恋不舍,手上力气却分毫不减:“我会想你的。”想起了什么,又飞快补充了一句,“我、我也会保护好自己。”

    松开手,脸上掠过一抹绯红,眼睛慌慌张张地不敢看着即将离开的对方,江宁川就这样乖乖的想目送章途离开,手指绞在一起。

    但旁边忽然多了一道熟悉的呼吸。

    章途说:“我突然好困,还是睡这儿吧。借宿一晚,不知道主人家愿不愿意?”

    江宁川当然是忙不迭地点头表示愿意,高高兴兴窝在他身边,两个人十指交缠。

    章途想,算了,多一事就多一事吧。

    他的心刚才好像稀里糊涂地软了一下。

    坐大巴到省城搭火车,转道邻省,再北上。平原江水隧道,还有铁轨周边的人家,小孩子追着列车大喊大叫,风光一路掠过。章途买的坐票,几十个小时的车程,靠年轻硬生生坐下去。半夜快到一个站,外面乌麻麻的天色,乘务员一个车厢一个车厢地喊,要乘客们把窗户关好,章途困得如小鸡啄米,很快睡熟,清晨醒来时听见有女人在哭,乘务员没好气地说:“说了多少遍要关好窗户,你不听,现在行李丢了上哪儿找去?”

    原来是此处民风彪悍,半夜常有组织地来挑行李,削尖的竹竿,要么被刺伤,要么财物被挑走。好多人眼睁睁,人却囿于车厢里,只能自认倒霉,大骂对面的祖宗十八代。章途赶紧去查看自己的包裹,还好听话关了窗拉了帘,行李无忧,钱财是贴身携带,也没有被人摸走。

    坐在章途对面的是一个女孩子,面色苍白如纸,双手放在腿上,一直扭头看着窗外,章途睡前她是这个姿势,醒后她依然是这个姿势,似乎完全沉浸到了自己的世界里,如果不是时不时抬手撩起垂落的碎发,简直如一幅静止不动的人像油画。女人的哭泣声同时吸引了两人,她回过头时不期然撞上了章途的视线,两个人相视一笑。

    章途主动搭话:“你也是知青?”

    女孩儿说:“是。”

    “我看你刚刚一直在看外面。”

    女孩儿叹气:“能多看一会儿是一会儿,看一天少一天了。”

    章途轻声问:“怎么?”

    “生了病,我这次是回家看病的。”她的脸愈发苍白,袖子撸起来,有好几处针孔,青色的血管在透明的皮肤下盘虬,显得触目惊心。

    再多安慰的言语在真实的病痛前都无力,章途喉咙发紧道:“一定能治好的。”

    女孩儿淡淡一笑:“希望吧。”看上去并不抱有什么希望,偏过头,又去看窗外的风景。

    之后一路无话,章途心里想着病痛磨人,心里很不是滋味。母亲去世前也是饱受病痛折磨,不过宁川的身体好,除了发烧那次,从没见有过什么灾病……章途心思飞回南方那个小小的山村:不知道宁川现在在做什么?

    女孩子先章途一站下车,走之前和他说了声再见。这一声让他回过神,手伸进胸前的口袋,拿出那封姑姑寄来的信。信在这一路上已看了很多遍,他甚至能背诵姑姑在信末附上的居住地址。手指划过那一排街道门牌号,他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些许紧张。

    毕竟过去了这么多年,姑姑见到他,还能认出来吗?

    这种心情在敲响信纸所写明的房门时到达了顶峰。

    他在敲之前再三地对照了门牌号,是这里没错。

    这是一幢筒子楼,按照苏联的说法就是“赫鲁晓夫楼”,能容纳好多户人家。楼道里到处堆积着杂物,不知道是谁家衣服没拧干,冰凉的水滴到他后颈,冷得他一激灵。

    姑姑家在途循声而望,看见一个女人,比记忆中黑了、瘦了,他记得上回见面他只及姑姑的肩高,而现在是姑姑需要仰望他了。但姑姑的气质并没有因为这些年的遭遇而被磋磨掉,举手投足间依然具有林下风范。

    章途讷讷喊了一声“姑姑”。

    姑姑叫章正玉,以前一直是做翻译工作的,译出过好几篇。章途读初中时,数学语文都学得不错,唯独学外语吃了大苦头,那些字母在他眼里就像是嗡嗡嗡飞个没完的蚊子,抓不住也看不清,父亲专门给姑姑打了电话,没几天,姑姑寄来厚厚一本教材,要章途每天坚持学习。

    背后就是父母的盯梢,不想学也得硬着头皮学,那本教材深入浅出,成绩得到了显着提高。只是学着学着,忽然有天大家就都不学英语了,学英语的被打成“特嫌”了。当初姑姑说学好英语将来有大用处的话,遂成了句空话。说是空话倒也不对,章途在小学校教书,偷偷把英语教给了孩子们,这也算是一种用处。

    姑姑手中提了菜,从兜里掏出钥匙开门:“快进来,等半天了吧?”

    室内果然如章途想象的一般狭小,但对于独居的人已经够用。章途注意到临街窗户下靠着一张木桌,上面摆着厚厚一本字典和散落堆叠的稿纸。

    他有些讶异:“您还在翻译吗?”

    姑姑扫了一眼,赶紧去把那些东西收起来:“不,我现在在电影厂当文员。这个只是……爱好,没什么要紧的。”她勉强笑了笑,“我去做饭,小途你先等一会儿——吃了吗?”

    章途诚实地摇摇头,坐在椅子上,手里端着刚才姑姑给他冲泡的麦乳精。

    “那我们一块儿吃。”姑姑又笑了,多了几分从容。

    这里应该不常有人来访,不然姑姑不会把那些稿纸大剌剌摆在明处。杯中的水汽在眼前氤氲,章途小口小口地啜饮,口腔充满了香甜的味道。麦乳精这样的饮品都是买回来泡水喝的,但是小孩子们发明的吃法是干吃,更香更甜,唯一的缺点就是消耗量也更大,被大人逮住了没好果子吃。

    这是只有客人来的时候才喝得到的童年奢侈品,他已经很久没喝过了,山村里的孩子更是闻所未闻,他有一回上课举例,说了这个词,大家纷纷问什么是麦乳精。他大概形容了一下味道,小孩子们便都一脸向往,觉得这是人间至味,就算是天上神仙们喝的琼浆玉液也不过如此。

    要不带两罐麦乳精回去吧,章途心里盘算着。他这次回城,不只是单单他一个人回城,身上还背负着诸多任务,帮忙买这个买那个啦,城里最近有什么流行的消息多多留意啦,顶顶要紧的就是王晓声居然把一个厚厚的信封交给他,里面是存的预备寄给家里人的钱。带东西好说,采购一番便是,可替人捎钱这事——路上丢了怎么办?遭抢劫了怎么办?谁负责?他推辞来推辞去,王晓声就差给他下跪,说家里急用钱,邮局又太慢,真是把章途当亲兄弟才委以重任云云。他只好诚惶诚恐地接下这项重大的托付。

    所以明天要跑到王晓声家去一趟,他家离我家近,我也顺路回家看看吧,那房子空置了,不知道有新人入住没有……可惜了我的那本新华字典。

    章途惆怅了会儿,姑姑很快端着菜从厨房走出来,喊他吃饭。

    饭桌上,姑姑忙着问他有关插队生活的事,章途一一答了,关于姑姑在干校的经历却不敢多问,表姐为什么一去西北不回更是不敢问,表姐是否知道她父亲的死讯?好在有些话虽然没问,姑姑也依旧会说:“当年你表姐要去西北,你姑父不肯,小丫头一腔热血自己偷偷跑了,留了个字条说要和你姑父断绝关系,把他气得不轻,后来又下了干校,你知道你姑父的肝一直不好,到了那里又……我给你表姐也写了信,一直还没有回复,不知道是遇到了什么情况。”

    “这些年,您和表姐一直有联系?姑父知道吗?”

    姑姑叹道:“知道,知道是知道,自己却不肯跟闺女讲话,父女俩的脾气一个赛一个的硬。”

    “或许她已经在回来的路上,只是路上有什么事耽搁了。我听说那边的交通不太方便。”章途温声安慰。

    “当初她说要去西北,其实我也不赞成。一个女孩子,去那里吃沙子。我也知道她是有理想有抱负,但是我们做父母的早年间谁不是苦过来的?就总是不想孩子也继续吃父母辈的苦。”姑姑咬着唇,“小途,你这两年也吃了不少苦……姑姑也只是听说,有些知青已经返城了。”

    姑姑的眼睛里饱含希冀,章途下意识低头不敢去看,他听见姑姑继续说:“你呢?是怎么想的?农村的发展环境到底不比城里。要是回了城,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返城。

    知青们各自洒落在天南海北,消息却传得灵通,他听说过一些为了返城不择手段的例子。他曾经是有过机会的,那时被砸断了腿,但自觉自己在这世界上举目无亲,在农村也并无不好,于是断绝了这个念头。

    而现在更是……

    他的耳尖红了又红,终于怀揣着忐忑与羞涩开口:“姑姑,我在……我在那里,谈了对象。”

    他就像等待老师训斥的孩子,低着头,等待一个不知何时会落下来的审判。

    姑姑沉默了许久后终于问道:“那孩子是当地人吗?”

    章途点点头。

    他试探地偷眼望,却看见姑姑脸上泛起微笑:“那她一定是个很好的姑娘。”

    章途模糊地“嗯”了一声,局促地跟着微笑。

    有关返城的事,姑姑之后没有再提起,反而是章途在想,返城,返城。这个词与它身后的概念变成了魔盒,无时无刻不在引诱章途去打开它。在农村的生活一眼可以望到头,老林常挂在嘴边上的便是“就这样吧,还指望什么?”他有时也会忽然厌倦这样一成不变的生活。若是回了城,一切会不会发生改变?

    他今天走在街上,看见笔挺的一眼望不到头的路灯,人们推着单车和同伴谈笑风生地从工厂、单位走出来,路边开着馄饨铺的爷爷问他要不要来完馄饨,搭公交车人潮拥挤,每个人谈论的都是他觉得陌生的话题。

    所有的东西都是新的,窗明几净的商店,干净宽敞的街道,排水口有条不紊地在道路两旁严阵以待。没有灰蒙蒙,没有泥泞不堪,没有猪圈牛粪。大家文明、整洁、从容地走在大街上。

    两年没回到这座大城市,他忽然生出了些被时代落下的胆怯。

    最先看见章途的是在村口放牛的岳雨。他扯了根狗尾巴草在空中晃来晃去,假装自己是正在指挥乐队演奏的指挥家,闭着眼摇头晃脑,哼着荒腔走板的音调。正是陶醉的时候,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春风化雨的笑:“岳雨,你在唱什么歌?”

    岳雨急忙忙起身回头,顾不上后脑勺上还粘着的杂草碎屑,通红着小脸,又窘又高兴地喊:“章老师你回来啦!”他跑过来,章途弯腰替他拍掉了后面的碎屑,从口袋里掏出几颗糖给他。老牛“哞哞”叫了一声,继续在地里吃草,无所谓地甩着尾巴驱赶蚊虫。

    小朋友的心思已经不在放牛上了,看上去恨不得马上冲进村里去把章老师回来了这件事广而告之,可是放牛时又片刻离不得人,不然牛就要去偷吃秧苗。他看看牛又看看章途,一副很难以取舍的样子。章途笑着揉了揉岳雨翘起来的头发:“你专心放牛。对了,上课怎么样?你们没有欺负郑老师吧?”

    岳雨连忙摇头:“没有,郑老师还夸我们了!但是……我们都很想您。”

    章途满打满算离开了一个月,对这帮孩子来说可以算得上是阔别了。

    不仅仅是这帮孩子,对江宁川来说亦是如此。

    章途回了趟大城市,大包小包带回来不少东西,正在宿舍跟闻讯回来的知青们分赃,关系好的村民都来了,看着他从包里拿出的一件件物品啧啧称奇。

    队长也随着来看热闹,乐呵呵地说:“小章,回城的感觉怎么样?比我们这鸟不拉屎的乡下好多了吧?你不在,我家那闺女天天问我你什么时候回,我说我哪里会晓得嘛!”边说边朝江宁川的脑袋上拍了一掌,“川伢子也是,听说小章回来扔了锄头就往这里跑,人家讨媳妇的都没得你这么急!”

    江宁川目光闪烁,与章途对视一眼,勾起一个难为情的笑,手心在裤腿上搓了搓。

    章途也笑,笑得就比较矜持了:“我也给你带了东西,等你下了工我找你去。”

    江宁川答应着,跟着众人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地散去。

    赵知蔓坐在小竹板凳上剥糖果皮:“到底还是你跟小江关系好,前几天我看到他在我们宿舍周围转悠,问他有什么事,他说想看看你回来没。”

    章途心里被不轻不重地挠了一下,面上却装作无所谓地笑笑,转了话头:“宋垚去哪儿呢?怎么没看到他?”

    “我刚想跟你说呢!”赵知蔓忽然压低嗓音,“你走了大概有一周后,有个人忽然来找他,说是宋垚的家里人,然后宋垚就跟着他走了,说过几天回来。这都过了多久了,还没回,但他东西也都没拿走。我看他有点不一般。”

    “什么不一般?”

    赵知蔓的声音压得更低了:“我的意思是,他家的背景应该不简单。”

    “就这?”章途也压低声音,学着赵知蔓神神秘秘的劲儿,“你才知道?”

    赵知蔓瞪眼:“你难道早就知道了?他跟你说的?”

    “我推理的,只差一个事实的印证。”章途弯弯眼,“小赵同志,看来你缺乏对生活的观察呀。”

    “你怎么推理出来的?”赵知蔓满腹不解。

    “秘密。”章途挥挥手,“你自己想去,还有赶快走,一个女孩子老是待我们男生宿舍干什么,人家小郑同志找你呢。”

    门口徘徊着的郑筱筱脸色一红,教了一个月的书,她的性格被磨练得大方了些,不像以前那样躲闪了,站在门边说:“蔓蔓,今天轮到咱俩做饭了。”

    赵知蔓一拍额头,念叨着“忘了忘了”赶紧推着郑筱筱跑去厨房。

    章途的耳旁终于落了个清净,他边整理带回来的这些东西边去想宋垚的事。

    宋垚家庭背景不一般是很容易看出来的,会用俄语唱《小路》和一些他从没听过的美国民歌,有一回大家合唱《喀秋莎》,他悬着十指在空中击打,他问是不是在弹钢琴,宋垚说以前学过。

    不过这些也只是够知道他家境优渥罢了,至于是何等的不一般,除了问本人,谁也给不出一个标准答案。何况越不一般可能就代表被整得越惨。宋垚从没讲过他们家的具体情况,估计状态也是挺不明朗的。

    但是为什么会忽然有人来找宋垚呢?还一去就那么久。

    “返城”两个字,又突兀地出现在了章途的脑海里。

    吃过饭,章途晃悠到江宁川家去。

    上次在这里留宿,次日清晨回宿舍时,他想了一堆“一不小心走太远干脆就地睡了”诸如此类的理由,一个更比一个扯淡,惴惴地推开门,宋垚已经起了——他向来是起得最早的那个,但对方只是看自己一眼,没有多问。

    宋垚端着脸盆,上搭着毛巾去院里洗漱,章途也跟着一起。稀里哗啦的水声渐停,宋垚擦完脸搁下毛巾:“我看你把手电筒拿走了。”

    好嘛,原来是在这儿等着自己。章途捧水拍脸的动作停下来:“嗯……去找江宁川说了会儿话。”他还是决心说实话,对朋友,总该诚实些,但也不必事无巨细,至于说话之外的其他细节,他就没必要坦陈了。

    “我下乡前一天,我妹妹也到我房间里跟我说了一宿话,后半夜困得眼皮都睁不开了还在那里颠来倒去地喊哥哥不肯睡,怕自己一醒来我就不见了。”宋垚讲起妹妹,不自觉地流露出笑意,“那时她才五岁,胖乎乎,胳膊跟小莲藕似的。她现在学会了写字,来信跟我说她长高了,但没说有没有瘦了些。”

    章途听得有些默然。合着是自己白担心了,人家把他和江宁川的相处等同于家中的兄弟姐妹。说来也是,谁没事会去怀疑两个同性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呢?大部分人估计都不会往那种方面想。宋垚也只是说他和江宁川的关系走得很近呀!没准只是自己神经过敏,想得太多。

    他一面这么宽慰自己,一面顺着宋垚提起家里还有这么一个小妹妹的话题聊了几句。

    “你妹妹今年该读小学了吧?”

    “是啊。”宋垚望望天,那里灰白一片,今天没有太阳,“要是能回去看看她就好了。”

    “不请个探亲假回去看看?”

    “我们家恐怕……”他苦笑着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回忆告罄,章途远远就看见江宁川坐在门口择野菜,边择边往来路上看,一副翘首以盼的模样。

    灰灰菜安静蓬松地堆在竹筛里,江宁川的眼睛亮亮的,抿着嘴笑。他们谁也不先说话,等江宁川把竹筛端进屋里,章途也跟着走进去,才合上门,对方就迫不及待压上来,把他推在门板上,献上一个吻。

    章途只来得及发出一声闷哼,揽着江宁川的腰,加深这个亲吻,极尽温柔绵长。江宁川被亲得浑身发软,恨不得溺死在里面。他与章途一个月未见,想他简直想得要死啦,所以在气喘吁吁的一吻毕以后,他好想毫无保留地诉说这一个月以来积累的思念。

    可是章途先开口了,含着笑看他:“听说你很想我,嗯?”尾音撩人得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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