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摸索(5/8)

    看他哭得实在可怜,章途终于没忍住放缓了语气,说出来的话落在江宁川耳里却残忍无比:“你不能太自私,所以你就骗我,去和一个女人结婚生子,那你有没有告诉她,你之前的爱人是男的,你其实是同性恋?你也骗了她。你女儿呢?你打算怎么对她隐瞒一辈子?你骗了所有人,然后你告诉我,你不能太自私。宁川,做人不是这么做的。”

    “不是的,我没有骗她……”江宁川辩解,越着急越说不好话,章途用一声冷笑打断了他:“哈,那挺好,恭喜你从同时伤害三个人降低到只伤害了我和小满两个。”

    “和小满也没关系……”

    “行,那你唯一伤害的人就是我了。”章途不欲与他争辩,“我只问你,这腿你是治还是不治?”

    江宁川想起章途的那句“今后不用再见面”,狠了狠心,说:“不治。”

    这腿本就是他觉得亏欠了章途,才糊里糊涂一直拖到今天的。当年章途替他挡了本该是他遭的劫数,两年前从梁上摔下来时,他甚至有种本该如此的安心感。

    就用这一条腿,一直记着章途也不错。

    本来他是可以做到永不相见的,偏偏章途给了他一次又一次的希望,只要他不治,那么章途说什么也放不下他吧?

    章途听到这个答案,后退一步打算离开,仿佛嗤笑着江宁川想法的天真:“可以,你愿意拖着一条废腿过日子没问题。我以前教过你一个字叫‘断袖’,我今天可以再教你一个,叫做‘割袍断义’。我现在就走,你照顾好自己,我以后不会再来了。”

    江宁川惨白着脸,总算回过味来:原来只是立即执行和缓刑的区别。他急着挽留,咬着嘴唇心乱如麻:“我、我治,你别走。”只要能和章途多多相处,没准、没准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呢。

    改变了想法,他又略带迟疑地说:“可是小满怎么办?”

    章途给他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你的女儿,要来问我怎么办?”

    江宁川嚅嗫一声,把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小满上学没有?”

    “还没,明年就要上了。”

    明年,上小学的孩子通常都是六七岁左右。章途大略算了算,觉出一丝不对劲来:“她今年几岁了?”

    江宁川有点莫名其妙,不知道章途为何突然转移话题问这个,但老实回答道:“五岁。”

    他是七八年初离开的这里,小满说她是在小满节气当天出生的,通常都是五月份。小孩子又不是说生就生的,在娘胎里还要待上九个月呢。这么一算,时间就对不上了。

    江宁川又说没有和妻子发生过关系。

    他的眼神变得奇异起来,江宁川却看不懂,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纰漏,只觉得对方盯着自己有些怪怪的,便小心询问:“怎么了?”

    章途拖了把椅子坐到江宁川面前,跷起二郎腿,双手抱臂,带着审视的色彩,慢慢地,一字一句地拆开来问:“宁川,我希望你能诚实地告诉我,关于你的这场婚姻,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个谎言,只见了两面,章途就把它揭穿了。

    江宁川局促起来,但也知道如果这次不说实话,以后恐怕就再也没有机会去挽回什么,他压低声音,同时也低下头,胆战心惊,像一年级的小学生用最谦卑的姿态坦白他隐瞒了四年的真相:“我和她没发生过关系,小满、小满不是我的亲生孩子。”

    接下来的故事便是一个大江南北所通有的,章途在过去几年间听过的同一个故事。这故事有众多版本,每个版本中,女主人公与男主人公的名字都不同,但很快名字就不重要了,因为所有名字都用了乡下姑娘和男知青来替代。

    我们这个故事中的乡下姑娘,爱上了村里的一个帮她担水的男知青,郎有情妾有意,他们每晚都会在村里废弃的粮仓后面私会,终于有一天他们走到了最后一步,并且品尝到了个中滋味的美妙。

    后来男知青因为家里的关系回城了,走之前男知青要姑娘等他跟家中说明,然后来娶她,姑娘信了,她一直在等,等着等着发现自己的肚子日渐鼓胀,常常有吃不下饭呕吐的征兆。

    姑娘怀孕了,男知青却如水滴汇入大海,再也听不到消息。

    黄花大闺女忽然怀了孕,在村里是落人口舌的丑事,一时之间她成了乱搞男女关系的邪恶分子,家里人除了骂那个远走高飞的男知青禽兽不如以外,也别无他法。

    但姑娘依旧在等,在孩子生产下来的某天,姑娘终于收到了信,她满心欢喜地拆开,信中却是一份请帖。

    婚礼请帖。

    新郎是男知青的名字,新娘却是一个陌生人。

    姑娘当场呕了一口血,昏死过去,醒来后的身体一日比一日差,眼看就要油尽灯枯。

    江宁川和这姑娘认识是在一场大集中,那姑娘的精神已经不太好了,逢人就说起自己被负这件事,他听得内心戚戚,只觉得那男知青选择的路子该让给章途去走,又与这姑娘起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共情,于是劝慰了几句,把自己的事遮掩遮掩也说给姑娘听。

    那姑娘说:“可现在怎么办?他成家立业,我一个人带着这孩子,我……”

    江宁川便说:“我娶你,都是苦命人,咱俩搭伙过,你这小孩也挺喜欢我。”

    村里流言四起,姑娘又有个正是议亲时候的弟弟,家人觉得有个声名不好的姐姐是累赘,很快便同意了这门亲事,弟弟背着姐姐翻了两个山头,天亮时到达江宁川家,这婚就算结成了。

    虽然搬离了原来的地方,可姑娘是带着个小小的拖油瓶来的,加之被家里人抛弃,心病日益加重,没过几个月就撒手人寰,只留下了个叫小满的女儿。

    “她,她是很可怜的。”

    故事到此结束,章途听完一时之间有些默然,这女孩子的经历着实惨痛,江宁川说这姑娘可怜是实话,他生不出同情以外的任何情绪。

    半晌,他终于问道:“所以你就骗我这么些时候,我可不可怜?别人当了陈世美,难道我也一定要当?宁川,你对我们之间的关系也太没信心了。是我哪里没做好吗?”

    你很好,是我不好……就是因为你太好了。江宁川的神情又沮丧又内疚:“对不起。”他总是弄巧成拙,把所有事情搞砸,觉得自己会耽搁人家,就自顾自做决定,到头来害对方伤心,也害自己难过。

    章途没有给他太多沉浸在自己情绪中的时间:“用不着对不起,你的选择与我无关,我只关心你的腿。”

    “可我不能把小满扔下的,她没了妈妈……”江宁川顾忌着那个词,“如果我也不在,那些人会说得很难听。”村里人大部分都知道小满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江宁川千防万防,就是怕有些坏孩子故意欺负小满,说出什么不该说的,平白伤小孩的心。

    “既然小满还没上学,你又不放心,就带着一起去吧。”

    江宁川紧张道:“会不会太麻烦你?”

    章途勾勾嘴角,皮笑肉不笑:“你比你女儿要麻烦点。”

    毕竟只是个非亲非故的小孩,他一直担心章途会把小满视作累赘,于是始终犹豫要不要和对方坦白这一切。当真相铺展开来,想象中的糟糕场面也没有来临,章途甚至依旧承认小满是自己的女儿——江宁川此刻热切地想补偿些什么。

    他之前怎么会把事情想得那么糟糕呢,明明、明明对方是极好的呀。

    天色尚早,小满那丫头肯定玩得不亦乐乎,一时不会回来,误会解开,章途看着也好像没有那么生气了,他有心想多跟对方说几句话,便主动提到那些章途曾经带过的学生们:“徐兰兰考上大学了。”

    章途“嗯”了声,说:“我知道,队长上回和我讲了。”

    他不太想听江宁川的事,队长就略过江宁川的事情不说,把他离开的这几年里除了对方以外的所有事都跟他说了一遍,徐兰兰考取了大学,岳雨和他三姐读书读得不聪明,初中毕业后就不读了,供上面两个姐姐继续学业……五年的时间,足够小孩子们长大了。

    “这样啊。”江宁川短暂停顿了一会儿,便拣了一些其他事说与章途听,他碰了个小石头,却不气馁,还想努努力。

    其实这五年间村里的事,无论巨细,队长都跟他说过了,现在只不过是重复听一遍旧闻,但章途也不打断江宁川的话,对方愿意絮絮地说,他便也沉默地听。

    从章途这样纵容的沉默中获得了鼓舞,江宁川逐渐有了些许信心,说话时眼睛都亮了许多:“还有我之前在信里跟你说过……”

    章途嗤笑道:“原来你信里也说过真话。”

    轻巧的一句话即刻摧毁掉那一点可怜的信心,江宁川自知理亏,不敢再言语,又缩回之前有点鹌鹑的样子。可他满心想再多与章途相处会儿,又怕太明目张胆惹人厌烦,因此束手束脚,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他尚在冥思苦想,对方却不再留给他找到好办法的时间,起身把椅子归还原处,说:“你想什么时候治?我把我的联系方式留给你,需要的时候联系我,不过我的建议是尽早就医,越快越好。”

    听这话是要离开的意思,江宁川下意识挽留道:“你忙吗?要不今天就睡在这儿……”

    “我睡这儿,小满睡哪儿?”

    江宁川像是才想起还有个女儿似的,讪讪闭上了嘴。

    章途看着屋内仅仅陈设着的一张床,想起了什么:“你结婚时,也就这么一张床?”

    “不,没有!”江宁川忽然激动起来,“我睡外面的,搭了张竹板床,我真的没——”

    “我在镇上招待所住一晚,医院批的假不多,明晚就要走。你要是明天就来,我们可以一起走,不来就以后再联系。”

    章途不欲听江宁川的辩白,直直拉开门走了出去。

    阳光一下子照射进来,刺目极了。

    章途买了最后一趟车的票,在山下的镇子里等了一天,想等的人始终没有出现在眼前,工作人员的催促一声比一声急,他最后看了眼空荡荡只有两三个人的候车厅和没有人走动的门口,终于头也不回地走进站台。

    平心而论,他知道江宁川不可能立刻就抛下家里的所有事情跟他走。乡下人家做事都遵循自然的时间,地里的稻谷怎么办,未来的劳动如何安排,小孩子也有自己的主见,不是自己想带就能带走的,她若是不愿意去城里又该如何。归结到底,要拿要放的事情太多,章途不会,也不能再是江宁川生活中的优先级。

    他只不过是贸贸然来了,一来就说要江宁川跟他走,然后把所有的麻烦事都留给对方独自面对。就因为憋着一肚子闷气,又不愿直接发作,便在这些边边角角使小性子,好像江宁川欠他太多,要忍下这些为难是理所应当似的。

    怎么出去读了几年书,人却越活越幼稚了。

    章途坐在长途车里有点忧伤,这两次见面都是这样,一看到江宁川就克制不住地有点儿冲,等离开了又开始后悔起来。放在以前,自己是绝不会把坏脾气发泄给他的。

    大学的学业很紧,过去十几年的压抑终于迎来爆发,能踏进大学校园里的人无不珍惜这样宝贵的机会,什么闻鸡起舞囊萤映雪凿壁偷光,古时流传的刻苦学习的故事都在这里得到了现代化的演绎。章途总感觉后面有个什么东西在追着他,除了一刻不停的奔跑外别无他法。很多压力与苦恼也不方便和姑姑讲,在这样的日子里,给江宁川写信就成了为数不多的寄托,好的坏的,一股脑都给对方写过去,有时候也不考虑对方是否看得懂。

    但每次得到的回应,无不是能熨帖人心的,他躁动的心每每因为这些回信而感到安定。或许正是因为这样,江宁川才迟迟不敢与他言明呢?

    而且那条腿……为什么要一直拖延着,不愿治疗?章途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对方挪着腿走路的背影已经刻进了他的脑海,光是想到就已经觉得太可怜了……但仅限于此了,只要江宁川康复,当断则断。很明显,对方不信任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他何必去当个冤大头,说什么原谅不原谅的?

    章途想起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宋垚站在屋外角落的阴影里同他说的那些话,当时他天真且自信,觉得即便他和江宁川会遭遇困难,那也是外部的困难,没想到宋垚一语成谶,被辜负了就是被辜负了,江宁川的一面之词做不得数。

    那两本红彤彤的结婚证,在江宁川给自己找纸笔的时候,他可是看见它们安然躺在桌柜的抽屉里。

    为自己的行为做再多注脚也改变不了这件事的本质叫背叛,板上钉钉的事实摆在眼前,你要我怎么相信你的忠贞,爱人同志?

    回城后去医院销假,照常上班,又开始忙碌起来,好不容易挤出时间,赵知蔓和王晓声两口子约章途吃晚饭。

    临下班时来了个急诊,眼睛肿得发青,鼻子血流不止,被几个警察架着走,于是止血、做检查,同时听那人叫苦连天的抱怨,折腾了一个来小时,听警察同志说这人是个街头混混,敲诈小摊贩保护费,今天碰上个硬的,他威胁人家,人家不吃这套,等他急了拿出刀来比划,人家也跟着急,上去就给了两拳头。

    “那是个农民同志,担菜来城里卖,没想到遇上这么个痞子,他说的那口土话我们听着也费劲,现在人还在局里呢。”警察抱怨完,小混混的检查做完刚好回到科室,章途给人开了药,又看着警察把人架走。

    吃饭自然是迟了到,章途连声告罪,顺便把这八卦说给小夫妻俩听,两人听得津津有味,赵知蔓感慨:“还是当医生有趣,天天有这么多故事听,姐们天天对着一堆账本,烦都要烦死了。”

    王晓声夹了一筷子炸花生,乐乐呵呵道:“我在文化馆,天天眼前不见半个活人,闲都要闲死了。”

    赵知蔓打他一拳:“闲不死你。”

    章途问:“那你天天上班就为点个卯?不干别的?”

    赵知蔓抢答道:“我知道!他折腾他那呢。”

    王晓声脸红了,连忙转移话题:“你个大漏勺,哎,老章,说起来你请假回队里,遇着咱们老朋友没?”

    章途纳罕道:“谁?”

    小夫妻异口同声:“江宁川呀!”

    江宁川跟王晓声并不大熟悉,看来是赵知蔓早把这些七七八八的事情交代了个底朝天,看来她没被冤枉,是个大漏勺。章途窘得一连扒了几口饭,忽然想起自己和江宁川的真实关系除了宋垚谁也不知道,他干吗这么慌?

    于是他镇定了些许,喝了口水清清嗓子道:“哦,见到了,他过得不太好,前些年结了婚,但老婆去世了,现在一个人养孩子,前两年还摔断了腿。我在想要不要把他接过来看看这腿还能不能治。”他寥寥几句带过了江宁川这五年的波折,讲出来听着确实值得唏嘘,若有恨者或许还会觉得快意,可章途什么心情都没有,出奇地平静。

    赵知蔓与王晓声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叹息与惊讶。

    “要能治是该治,早治疗早好。”

    “是啊,当初在村里大家都互帮互助的……”

    由此,他们又说了其他人现在的情况。这些年委实过得快,各有各的精彩。章途和宋垚是七八年春天开的学,赵知蔓和王晓声是同年秋天进的校园,去年毕业时领了结婚证,宋垚和他们这帮子人的联系渐渐少了,只知道他进了政府工作,郑筱筱则是选择去国外留学读研……

    而他,毕业后分配到了一个小医院,整日价坐着耳鼻喉的科室,时而忙时而闲,精神压力没内外科那么大,也还不错。

    三人饭毕,赵知蔓和王晓声回家,章途独自走回医院宿舍。

    他初到医院,又是单身,年末分房自然还排不上号,因此依旧住在宿舍里,好在宿舍环境不错,以前同住的同事已经结婚搬走,他一个人,也落得自在。

    说起来,他去找江宁川的时候没有料到对方居然养了个女儿,原本他还想着两个人凑合凑合住宿舍也还行,但有个小孩儿就不那么方便了。要是江宁川带着小满来了,该怎么安排也是一个问题。

    想这么些,他从没担心过江宁川是否会来。

    他答应我了要治病的,骗我一次,难道还能骗我途离开前已经把住址和联系方式写给了江宁川,倒也不着急,反正对方就在那里又跑不了,若是不愿来,自己再去一趟,绑也要把人绑过来。

    他看待得乐观,却也不想想,要是当真想和人一刀两断,又何苦去为对方的一条腿费这么大的心力?

    章途每日的生活由三点一线构成,科室、食堂和宿舍,与读大学时的教室、图书馆和宿舍没什么区别。偶尔放假得闲就去姑姑家看望,有朋友来约或是一个人时就去街上走走,也进电影院看过几场电影,文革期间翻来覆去就那么几部片子,看得人是倒背如流百无聊赖,到了大学才和舍友一同去看了部《庐山恋》。

    大荧幕上吐诉爱意的男女主使许多人捂了眼不好意思看,或是有在座位两旁含情脉脉互相对视的。一场电影放完,从闷热的房间走到凉爽的室外,舍友嘟囔着要在夏夜寻找爱情,章途随意地踢着小石子,对舍友的絮语左耳进右耳出,他已有他的爱情,一颗心完全飞到江宁川身边了:在这个夏天晚上,他此时会在做什么?

    八零年的这个夏夜,江宁川正在手忙脚乱地哄着一个刚失了母亲的幼儿,在小小的山村的小小的房间的一隅,笨拙地学着如何做一名父亲。

    彼时的章途尚对此一无所知。

    天气冷下来时,章途接到了一个电话。

    队长在对面问:“哦,接通了……喂?是小章吗?川伢子找你,等等啊。来,你跟他说嘛,打个电话都不敢拨号,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队长琐碎的念叨渐渐远了,电话线遥遥牵连着两端,电话那头的拘谨通过电流传到了他的耳朵里,听来极不真切:“喂?”

    “宁川?”

    “我、我在。我是想来问问……”

    章途直截了当地问:“打算来了?什么时候?”

    “地里的事情做完了,家里也安排得差不多,这几天就能来了。”手指在放置座机的桌上划来划去,江宁川轻声问道,“你最近,过得好吗?”

    “还不错。”章途说,“来前再打个电话,我好去接你。”

    “好。”

    “那,再见?”

    “……”对面无回音。

    章途探询一声:“宁川?”

    “……再见。”

    “嗯,到时候见。”

    “嘟——”的长音从话筒中传出,江宁川端着话筒听着忙音,愣了一阵,直到队长投来疑问的眼神才挂上电话。

    “事情谈好了?”

    “好了,回去收拾一下就差不多能动身。”

    “那就好,”队长似有感慨,拍了拍江宁川的肩“拖着这么条病腿,又一个人带着个娃娃。小章愿意给你帮忙,是个厚道人啊。到了城里好好治病,家里的事就别挂心了,叔替你照顾。我也是看着你从一个娃娃长这么大的,一转眼,你都是当爹的人了。”

    江宁川心头一热,情真意切道:“谢谢叔。”

    队长摆摆手:“你打小就嘴笨,有你这句谢,什么都值当了。”

    大门落锁,小满背着自己小小的书包仰头看着眼前这座小小的承载了她大多数童年记忆的屋子。

    这是队上途说要买的是……他展开那张叠得工工整整的白纸,又把步骤默念了一遍。

    只要把这些事都做好,顺利的话,一下火车就能看见章途了。

    他珍而重之地将白纸按折痕叠好,又放进了左胸的口袋,抚了两下。

    购票窗口排队的人不多,江宁川报出目的地,售票员按着火车时刻表念出了他即将登上的车次,看见江宁川点头做出最终的确认,终于从对方手中接过那早已捏得皱巴巴的纸币,中间还夹着几个钢镚儿。

    小满坐在大厅椅子上,撕开一瓣瓣橘子吃,酸酸甜甜的味道,小孩子最喜欢。她吃得极小心,绝不浪费任何一滴橘子汁,一口一瓣或者半瓣,舌尖从果肉中划过,感受细小的果汁爆在口中的滋味。手上的橘子吃到最后一瓣,犹豫再三,她还是把这一小小一瓣献宝似的送至父亲眼前。

    “爸爸吃。”

    江宁川看着女儿明明满面不舍还要忍痛割爱的纠结小表情,感觉轻松了许多:“爸爸不吃,你吃吧,不够这里还有。”

    他不知道火车站旁的水果摊比平常地方还要贵上那么一点儿,本来听到摊贩的报价有些犹豫,可看着女儿渴望的眼睛,还是咬咬牙买了一袋。要他自己吃,肯定是舍不得的。

    候车时间有点长,江小满这个年龄正是坐不住的时候,在候车大厅里跑来跑去,要不就蹲在大门外堆沙子玩,手心脏兮兮,埋汰得很。江宁川随她玩了会儿,看时间差不多到点,便把女儿喊回来,想去给她把手洗干净。

    火车站的厕所就分了简单的男女两间,要么进男厕要么进女厕,无论进哪间都不对劲,江宁川左看看右看看,踌躇了好一会儿,看到女厕里走出一位女士,鼓起勇气把小满往对方面前一推:“不好意思,请问、请问您能帮我女儿洗个手吗?”

    对方看看江宁川,又看看江小满,尤其看着她主动伸出来的那双脏兮兮的小手,秀眉一蹙:“小丫头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当下没有拒绝,拉着江小满走进了厕所。

    出来时小满的双手已经干干净净,连一点水迹都没有,可见女士很细心地拿手帕或是纸巾擦过一遍。小满向父亲展示两只干燥白净的手:“爸爸,我要吃橘子。”

    江宁川摸摸她的头:“就吃这一个,剩下的上了车再吃。”他跟女儿说完,又向女士再次道谢,拆开塑料袋问:“您要不要吃点?”

    女士摇头谢绝,坐到自己的先前的位置上去了。

    这站是个小站,没有多少人上车,等江宁川一手护着行李,一手牵着女儿走上车,按图索骥找到座位,刚坐下,旁边就有一阵风轻轻掀起。他正努力将行李袋放到行李架上,还没在意身边落坐的人是谁,小满已经自觉地乖乖喊道:“阿姨好。”

    “你好。”

    等江宁川坐下后,女士对他笑了笑:“你们是去哪儿的?”

    江宁川把目的地说了出来。

    “巧了,我也是上那儿去,咱们可以搭个伴。”女士很熟络地打开了话匣子,“报社派我去出几天差,唉,人家那大城市,我们这些人去了都是土包子。”

    她穿着时髦,涂了口红,踩着一双高跟鞋,衬得江宁川灰头土脸。要她都觉得自己是土包子,那自己恐怕就成了土渣子了。江宁川思及此处,不免有些自惭形秽。

    章途本来就是城里人,之后又回到了他的大城市里去。他们之间,本来就是偷来的一点时间,只是如今各人归各位了。自己优柔寡断,说好要断绝联系,等自己看见对方立在自己面前,又说什么都舍不得……咎由自取。

    以前章途教过他这个成语,他不认得那个“咎”字,念白字读半边,头一回读成了“处由自取”,章途没有笑话他,跟他说了正确的读音,又告诉他以后要是拿捏不准读音,就用它的近义词“自作自受”来替代。

    他总是把什么事都替自己想好,可自己却一脑袋糨糊,把事情搞得一团糟。

    江宁川眼里透出些忧虑来。

    小满听大人们聊天,听到了新鲜词,便问她爸:“什么是大城市?”江宁川这辈子也没去过大城市,被女儿的问题难倒了,旁边的女士却很乐意与孩子聊天,主动接过话头。

    “大城市,就是有很多小轿车,还有很多高楼大厦,很多人在匆匆地赶路,大家都穿得很漂亮。”

    小满被一个个陌生的词汇弄得云里雾里:“什么是轿车?什么是高楼大厦?”

    女士这下也有点答不上来了,笑了两声道:“你到时候看到就知道了。”

    一路颠簸,带着一个小孩儿坐长途车无疑很累,小满算是乖一点的孩子了,一路下来江宁川还是身心俱疲。

    同路的女士看着他的眼神里有些稍微的同情:“您去治腿,怎么还要带着小孩儿?您夫人呢?”江宁川下意识看了眼女儿,小满已经呼呼大睡,车厢里很闷,头发一绺绺贴在脸上,湿漉漉汗津津。

    “已经去世了。”江宁川轻轻地麻木地从唇齿间吐出这句已经重复过许多次的言语。

    “那您很辛苦。”女士的目光敬佩起来,“在城里人生地不熟的,边带小孩边做治疗,不容易。”

    对话通常都会就此打住,点到即止,江宁川却忽然主动补充道:“不,城里有我家里人,也没有那样辛苦……”

    “家里人?”

    女士不着痕迹地打量了江宁川一眼,礼貌地没有把自己的疑问说出来。

    她以为自己是不着痕迹,可没想到江宁川正是在自尊心敏感的时候,女士的犹豫被他捕捉到了,却也只能心下默默委屈。自己实在与所谓“大城市”格格不入,旁人一眼都能看出来。到时候章途是否也会这样打量自己?那里肯定是有更多和他相配的人,或许到时候看都不会看自己一眼了……

    光是想到有这种可能性,江宁川心下就已一片冰凉的绝望。

    好在女士没有继续追问,他也就及时住了口,转过头去看车窗外的风景。

    前两年落成了一条新线路,出行不再像六七年前章途回城一般波折,便捷了许多。饶是这样也要坐将近两天,清早赶的火车,睡一晚,播音员在车厢广播里播报即将到站的时候已入深夜。

    小满作息向来好,此刻睡得雷打不动,任凭周围有多大的动静也怎么喊也喊不醒,江宁川搬下行李,看着在座位上熟睡的女儿有些无奈。女士也正好要下车,见此情景也忍不住笑了笑:“我帮你提行李,你背着你女儿吧。”江宁川自然千恩万谢,感激不尽。

    这一站是大站,火车一路停靠,上来了不少人,都是在此处下车。章途从出站的人群中一个个扫过去,始终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等人们差不多要走光时,末尾终于缀着两个人慢悠悠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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