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高考(4/8)

    章途想起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宋垚站在屋外角落的阴影里同他说的那些话,当时他天真且自信,觉得即便他和江宁川会遭遇困难,那也是外部的困难,没想到宋垚一语成谶,被辜负了就是被辜负了,江宁川的一面之词做不得数。

    那两本红彤彤的结婚证,在江宁川给自己找纸笔的时候,他可是看见它们安然躺在桌柜的抽屉里。

    为自己的行为做再多注脚也改变不了这件事的本质叫背叛,板上钉钉的事实摆在眼前,你要我怎么相信你的忠贞,爱人同志?

    回城后去医院销假,照常上班,又开始忙碌起来,好不容易挤出时间,赵知蔓和王晓声两口子约章途吃晚饭。

    临下班时来了个急诊,眼睛肿得发青,鼻子血流不止,被几个警察架着走,于是止血、做检查,同时听那人叫苦连天的抱怨,折腾了一个来小时,听警察同志说这人是个街头混混,敲诈小摊贩保护费,今天碰上个硬的,他威胁人家,人家不吃这套,等他急了拿出刀来比划,人家也跟着急,上去就给了两拳头。

    “那是个农民同志,担菜来城里卖,没想到遇上这么个痞子,他说的那口土话我们听着也费劲,现在人还在局里呢。”警察抱怨完,小混混的检查做完刚好回到科室,章途给人开了药,又看着警察把人架走。

    吃饭自然是迟了到,章途连声告罪,顺便把这八卦说给小夫妻俩听,两人听得津津有味,赵知蔓感慨:“还是当医生有趣,天天有这么多故事听,姐们天天对着一堆账本,烦都要烦死了。”

    王晓声夹了一筷子炸花生,乐乐呵呵道:“我在文化馆,天天眼前不见半个活人,闲都要闲死了。”

    赵知蔓打他一拳:“闲不死你。”

    章途问:“那你天天上班就为点个卯?不干别的?”

    赵知蔓抢答道:“我知道!他折腾他那呢。”

    王晓声脸红了,连忙转移话题:“你个大漏勺,哎,老章,说起来你请假回队里,遇着咱们老朋友没?”

    章途纳罕道:“谁?”

    小夫妻异口同声:“江宁川呀!”

    江宁川跟王晓声并不大熟悉,看来是赵知蔓早把这些七七八八的事情交代了个底朝天,看来她没被冤枉,是个大漏勺。章途窘得一连扒了几口饭,忽然想起自己和江宁川的真实关系除了宋垚谁也不知道,他干吗这么慌?

    于是他镇定了些许,喝了口水清清嗓子道:“哦,见到了,他过得不太好,前些年结了婚,但老婆去世了,现在一个人养孩子,前两年还摔断了腿。我在想要不要把他接过来看看这腿还能不能治。”他寥寥几句带过了江宁川这五年的波折,讲出来听着确实值得唏嘘,若有恨者或许还会觉得快意,可章途什么心情都没有,出奇地平静。

    赵知蔓与王晓声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叹息与惊讶。

    “要能治是该治,早治疗早好。”

    “是啊,当初在村里大家都互帮互助的……”

    由此,他们又说了其他人现在的情况。这些年委实过得快,各有各的精彩。章途和宋垚是七八年春天开的学,赵知蔓和王晓声是同年秋天进的校园,去年毕业时领了结婚证,宋垚和他们这帮子人的联系渐渐少了,只知道他进了政府工作,郑筱筱则是选择去国外留学读研……

    而他,毕业后分配到了一个小医院,整日价坐着耳鼻喉的科室,时而忙时而闲,精神压力没内外科那么大,也还不错。

    三人饭毕,赵知蔓和王晓声回家,章途独自走回医院宿舍。

    他初到医院,又是单身,年末分房自然还排不上号,因此依旧住在宿舍里,好在宿舍环境不错,以前同住的同事已经结婚搬走,他一个人,也落得自在。

    说起来,他去找江宁川的时候没有料到对方居然养了个女儿,原本他还想着两个人凑合凑合住宿舍也还行,但有个小孩儿就不那么方便了。要是江宁川带着小满来了,该怎么安排也是一个问题。

    想这么些,他从没担心过江宁川是否会来。

    他答应我了要治病的,骗我一次,难道还能骗我途离开前已经把住址和联系方式写给了江宁川,倒也不着急,反正对方就在那里又跑不了,若是不愿来,自己再去一趟,绑也要把人绑过来。

    他看待得乐观,却也不想想,要是当真想和人一刀两断,又何苦去为对方的一条腿费这么大的心力?

    章途每日的生活由三点一线构成,科室、食堂和宿舍,与读大学时的教室、图书馆和宿舍没什么区别。偶尔放假得闲就去姑姑家看望,有朋友来约或是一个人时就去街上走走,也进电影院看过几场电影,文革期间翻来覆去就那么几部片子,看得人是倒背如流百无聊赖,到了大学才和舍友一同去看了部《庐山恋》。

    大荧幕上吐诉爱意的男女主使许多人捂了眼不好意思看,或是有在座位两旁含情脉脉互相对视的。一场电影放完,从闷热的房间走到凉爽的室外,舍友嘟囔着要在夏夜寻找爱情,章途随意地踢着小石子,对舍友的絮语左耳进右耳出,他已有他的爱情,一颗心完全飞到江宁川身边了:在这个夏天晚上,他此时会在做什么?

    八零年的这个夏夜,江宁川正在手忙脚乱地哄着一个刚失了母亲的幼儿,在小小的山村的小小的房间的一隅,笨拙地学着如何做一名父亲。

    彼时的章途尚对此一无所知。

    天气冷下来时,章途接到了一个电话。

    队长在对面问:“哦,接通了……喂?是小章吗?川伢子找你,等等啊。来,你跟他说嘛,打个电话都不敢拨号,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队长琐碎的念叨渐渐远了,电话线遥遥牵连着两端,电话那头的拘谨通过电流传到了他的耳朵里,听来极不真切:“喂?”

    “宁川?”

    “我、我在。我是想来问问……”

    章途直截了当地问:“打算来了?什么时候?”

    “地里的事情做完了,家里也安排得差不多,这几天就能来了。”手指在放置座机的桌上划来划去,江宁川轻声问道,“你最近,过得好吗?”

    “还不错。”章途说,“来前再打个电话,我好去接你。”

    “好。”

    “那,再见?”

    “……”对面无回音。

    章途探询一声:“宁川?”

    “……再见。”

    “嗯,到时候见。”

    “嘟——”的长音从话筒中传出,江宁川端着话筒听着忙音,愣了一阵,直到队长投来疑问的眼神才挂上电话。

    “事情谈好了?”

    “好了,回去收拾一下就差不多能动身。”

    “那就好,”队长似有感慨,拍了拍江宁川的肩“拖着这么条病腿,又一个人带着个娃娃。小章愿意给你帮忙,是个厚道人啊。到了城里好好治病,家里的事就别挂心了,叔替你照顾。我也是看着你从一个娃娃长这么大的,一转眼,你都是当爹的人了。”

    江宁川心头一热,情真意切道:“谢谢叔。”

    队长摆摆手:“你打小就嘴笨,有你这句谢,什么都值当了。”

    大门落锁,小满背着自己小小的书包仰头看着眼前这座小小的承载了她大多数童年记忆的屋子。

    这是队上途说要买的是……他展开那张叠得工工整整的白纸,又把步骤默念了一遍。

    只要把这些事都做好,顺利的话,一下火车就能看见章途了。

    他珍而重之地将白纸按折痕叠好,又放进了左胸的口袋,抚了两下。

    购票窗口排队的人不多,江宁川报出目的地,售票员按着火车时刻表念出了他即将登上的车次,看见江宁川点头做出最终的确认,终于从对方手中接过那早已捏得皱巴巴的纸币,中间还夹着几个钢镚儿。

    小满坐在大厅椅子上,撕开一瓣瓣橘子吃,酸酸甜甜的味道,小孩子最喜欢。她吃得极小心,绝不浪费任何一滴橘子汁,一口一瓣或者半瓣,舌尖从果肉中划过,感受细小的果汁爆在口中的滋味。手上的橘子吃到最后一瓣,犹豫再三,她还是把这一小小一瓣献宝似的送至父亲眼前。

    “爸爸吃。”

    江宁川看着女儿明明满面不舍还要忍痛割爱的纠结小表情,感觉轻松了许多:“爸爸不吃,你吃吧,不够这里还有。”

    他不知道火车站旁的水果摊比平常地方还要贵上那么一点儿,本来听到摊贩的报价有些犹豫,可看着女儿渴望的眼睛,还是咬咬牙买了一袋。要他自己吃,肯定是舍不得的。

    候车时间有点长,江小满这个年龄正是坐不住的时候,在候车大厅里跑来跑去,要不就蹲在大门外堆沙子玩,手心脏兮兮,埋汰得很。江宁川随她玩了会儿,看时间差不多到点,便把女儿喊回来,想去给她把手洗干净。

    火车站的厕所就分了简单的男女两间,要么进男厕要么进女厕,无论进哪间都不对劲,江宁川左看看右看看,踌躇了好一会儿,看到女厕里走出一位女士,鼓起勇气把小满往对方面前一推:“不好意思,请问、请问您能帮我女儿洗个手吗?”

    对方看看江宁川,又看看江小满,尤其看着她主动伸出来的那双脏兮兮的小手,秀眉一蹙:“小丫头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当下没有拒绝,拉着江小满走进了厕所。

    出来时小满的双手已经干干净净,连一点水迹都没有,可见女士很细心地拿手帕或是纸巾擦过一遍。小满向父亲展示两只干燥白净的手:“爸爸,我要吃橘子。”

    江宁川摸摸她的头:“就吃这一个,剩下的上了车再吃。”他跟女儿说完,又向女士再次道谢,拆开塑料袋问:“您要不要吃点?”

    女士摇头谢绝,坐到自己的先前的位置上去了。

    这站是个小站,没有多少人上车,等江宁川一手护着行李,一手牵着女儿走上车,按图索骥找到座位,刚坐下,旁边就有一阵风轻轻掀起。他正努力将行李袋放到行李架上,还没在意身边落坐的人是谁,小满已经自觉地乖乖喊道:“阿姨好。”

    “你好。”

    等江宁川坐下后,女士对他笑了笑:“你们是去哪儿的?”

    江宁川把目的地说了出来。

    “巧了,我也是上那儿去,咱们可以搭个伴。”女士很熟络地打开了话匣子,“报社派我去出几天差,唉,人家那大城市,我们这些人去了都是土包子。”

    她穿着时髦,涂了口红,踩着一双高跟鞋,衬得江宁川灰头土脸。要她都觉得自己是土包子,那自己恐怕就成了土渣子了。江宁川思及此处,不免有些自惭形秽。

    章途本来就是城里人,之后又回到了他的大城市里去。他们之间,本来就是偷来的一点时间,只是如今各人归各位了。自己优柔寡断,说好要断绝联系,等自己看见对方立在自己面前,又说什么都舍不得……咎由自取。

    以前章途教过他这个成语,他不认得那个“咎”字,念白字读半边,头一回读成了“处由自取”,章途没有笑话他,跟他说了正确的读音,又告诉他以后要是拿捏不准读音,就用它的近义词“自作自受”来替代。

    他总是把什么事都替自己想好,可自己却一脑袋糨糊,把事情搞得一团糟。

    江宁川眼里透出些忧虑来。

    小满听大人们聊天,听到了新鲜词,便问她爸:“什么是大城市?”江宁川这辈子也没去过大城市,被女儿的问题难倒了,旁边的女士却很乐意与孩子聊天,主动接过话头。

    “大城市,就是有很多小轿车,还有很多高楼大厦,很多人在匆匆地赶路,大家都穿得很漂亮。”

    小满被一个个陌生的词汇弄得云里雾里:“什么是轿车?什么是高楼大厦?”

    女士这下也有点答不上来了,笑了两声道:“你到时候看到就知道了。”

    一路颠簸,带着一个小孩儿坐长途车无疑很累,小满算是乖一点的孩子了,一路下来江宁川还是身心俱疲。

    同路的女士看着他的眼神里有些稍微的同情:“您去治腿,怎么还要带着小孩儿?您夫人呢?”江宁川下意识看了眼女儿,小满已经呼呼大睡,车厢里很闷,头发一绺绺贴在脸上,湿漉漉汗津津。

    “已经去世了。”江宁川轻轻地麻木地从唇齿间吐出这句已经重复过许多次的言语。

    “那您很辛苦。”女士的目光敬佩起来,“在城里人生地不熟的,边带小孩边做治疗,不容易。”

    对话通常都会就此打住,点到即止,江宁川却忽然主动补充道:“不,城里有我家里人,也没有那样辛苦……”

    “家里人?”

    女士不着痕迹地打量了江宁川一眼,礼貌地没有把自己的疑问说出来。

    她以为自己是不着痕迹,可没想到江宁川正是在自尊心敏感的时候,女士的犹豫被他捕捉到了,却也只能心下默默委屈。自己实在与所谓“大城市”格格不入,旁人一眼都能看出来。到时候章途是否也会这样打量自己?那里肯定是有更多和他相配的人,或许到时候看都不会看自己一眼了……

    光是想到有这种可能性,江宁川心下就已一片冰凉的绝望。

    好在女士没有继续追问,他也就及时住了口,转过头去看车窗外的风景。

    前两年落成了一条新线路,出行不再像六七年前章途回城一般波折,便捷了许多。饶是这样也要坐将近两天,清早赶的火车,睡一晚,播音员在车厢广播里播报即将到站的时候已入深夜。

    小满作息向来好,此刻睡得雷打不动,任凭周围有多大的动静也怎么喊也喊不醒,江宁川搬下行李,看着在座位上熟睡的女儿有些无奈。女士也正好要下车,见此情景也忍不住笑了笑:“我帮你提行李,你背着你女儿吧。”江宁川自然千恩万谢,感激不尽。

    这一站是大站,火车一路停靠,上来了不少人,都是在此处下车。章途从出站的人群中一个个扫过去,始终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等人们差不多要走光时,末尾终于缀着两个人慢悠悠走出来。

    火车晚点了几个小时,章途在外面吹了大半夜冷风,没想到等了许久的人身旁还有一位女伴,两个人有说有笑,自己先前的担忧与提议倒好像是自作多情多此一举了。

    江宁川一早就看见章途候在出站口,要不是顾忌着小满还趴在自己背上呼呼大睡,自己又受着一只跛脚的拖累,他恐怕能当场就朝对方飞奔过去。女士注意到这个路上都很沉闷的男人忽然像是被点活了一般,眼神都比先前亮了许多,好奇地问:“你家里人来接了?”

    江宁川望了她一眼,点点头肯定道:“是的。”

    女士便朝着出站口望了一眼,人太多,她分不清楚是哪一个。

    好奇心很快就得到了满足,两人快出站时就只剩章途就在旁边等待,站得笔挺,看上去文质彬彬,又保持着微妙的距离感。

    “章途。”

    江宁川小声喊了一声,对方却没看向他,而是朝他身旁的女士露出一个微笑:“您好。”

    “您好,”女士也露出一个微笑来,眼中闪过一丝惊喜,“您就是他家里人?”

    章途听到这个词,似笑非笑地瞟了一眼江宁川:“我是他表哥。”

    忽然间就成了人家“表弟”,江宁川脸上飞过一抹红,“这位同志是报社的……”

    女士及时接上:“编辑。”

    “路上遇到的,好心帮我搬行李……”

    江宁川只知道报社里有记者,从没听说过编辑这个岗位,对这个陌生的职业名称没什么概念,女士虽然在车上说过一次,但他听完到底还是没记得牢。

    “原来如此,”章途从女士手里接过那些说不上轻的包裹,“我表弟路上麻烦您了。”

    两个人客套一阵,话里话外,江宁川好像真成了那个不懂事的“表弟”似的。

    耳后忽然传来一声迷糊的嘟囔:“爸爸?”

    江宁川将小满往上托了托:“继续睡吧。”

    客套的声音立时小了许多,章途轻声问:“小满还在睡?”

    “没事,她睡得熟。”

    “还是先回去吧,大晚上的在外面别着凉了。走吧,表弟。”

    “表弟”二字着重说出来,江宁川羞得不敢抬头。

    章途作出决定,又问旁边的编辑同志,“您有安排吗?要是顺路我们可以送,毕竟已经这个点了。”

    女士跺跺脚,呵出一团白气:“不,单位安排了招待所,就在这儿边上,几步路而已。再见。”

    医院离火车站不算远,又与这位好心的编辑同志交流了几句当作道别,章途提着行李,江宁川背着小满,两个人踏着夜色走远。

    城市的路灯,隔十米就有一盏,在马路两边的人行道上井然有序地分立,织成两道光流,从看不见尽头的这一端向看不见尽头的另一端流淌而去。行人已少,宽宽的马路中央,不时有轿车开着近光灯驰过。

    江宁川忽然驻足仰头,不像在老家的星子漫天,城市的天空,只有依稀几粒点缀其中。

    章途配合着他的速度问:“腿还好吗?”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他又提起刚才的女士:“我发现,你总是能遇上些好人。”

    这话明显把章途自己也给夸进去了,是为松泛气氛所用,江宁川却从中领悟到了不一样的言外之意,慌乱地低声解释道:“她真的是我在路上认识的,因为小满手脏了,我想让她帮忙带小满去洗一下手……我们之前不认识的。”

    章途奇怪地望了他一眼:“是,我知道。你从一开始就说过了。”

    江宁川用更轻的声音说:“我也没和别人有过关系。”

    他看向章途的眼神里带着些不自觉的希冀。

    章途轻笑道:“起码孩子还喊你爸爸。”

    于是这点希冀迅速湮灭,江宁川沉默了一会儿:“我不是这个意思。”

    章途想说我当然知道你不是这个意思,可你跟别人有没有关系,与我何干?

    他只不过是念在往日对方对他多有照顾,想帮对方一把罢了,等人康复就两清……其余的事情,他并没有那么在乎。

    宿舍一早就收拾过,医院的员工宿舍楼是新盖的,装修得不错,床铺也不再是大学里的上下铺铁架床,活动比较方便。

    章途领着江宁川到门口,拿钥匙开门,走进去后发现人没跟上,回过头便看见对方怔怔站在门口,十分局促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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