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电话(2/8)

    看到对方都到这会儿了还在纠结这些问题,章途不禁失笑:“你要睡大街我也不拦你,但是,小满难道也要跟着你睡吗?进来吧。”

    “还是先回去吧,大晚上的在外面别着凉了。走吧,表弟。”

    章途是懂得怎么去惩罚一个人的。

    章途本来就是城里人,之后又回到了他的大城市里去。他们之间,本来就是偷来的一点时间,只是如今各人归各位了。自己优柔寡断,说好要断绝联系,等自己看见对方立在自己面前,又说什么都舍不得……咎由自取。

    前两年落成了一条新线路,出行不再像六七年前章途回城一般波折,便捷了许多。饶是这样也要坐将近两天,清早赶的火车,睡一晚,播音员在车厢广播里播报即将到站的时候已入深夜。

    说起来,大部分人都是在知青岁月里学会的抽烟,他却是在大学快毕业那会儿才学会,那一年里寄给江宁川的信件不见回音,加之学业与生活的压力,在长久的等待的焦虑里,他终于学会了如何通过燃烧的尼古丁来获取片刻轻松。

    “可以,原先跟我住的那个人结婚搬走了,现在就我一个人住。别太吵就行,没人会来问。”他手指颤了颤,想去拿兜里的那盒烟,忽然想起房里有个正熟睡的小孩,遂作罢。

    两个人客套一阵,话里话外,江宁川好像真成了那个不懂事的“表弟”似的。

    他睡着了吗?隔壁除了匀称的呼吸声外,什么动静也没有。如果他睡着了,那我偷偷去看上一眼,没事的吧?

    好久——他好久都没这么看过对方的面孔了。五年的时间,章途的五官褪去了插队时的青涩,出落得更加成熟利落,面上没什么表情的时候,总萦绕着点生人勿近的疏远。

    “您好,”女士也露出一个微笑来,眼中闪过一丝惊喜,“您就是他家里人?”

    江宁川一早就看见章途候在出站口,要不是顾忌着小满还趴在自己背上呼呼大睡,自己又受着一只跛脚的拖累,他恐怕能当场就朝对方飞奔过去。女士注意到这个路上都很沉闷的男人忽然像是被点活了一般,眼神都比先前亮了许多,好奇地问:“你家里人来接了?”

    章途配合着他的速度问:“腿还好吗?”

    “你好。”

    “巧了,我也是上那儿去,咱们可以搭个伴。”女士很熟络地打开了话匣子,“报社派我去出几天差,唉,人家那大城市,我们这些人去了都是土包子。”

    江宁川站在原地,用力抿着嘴,肩膀垂下,整个人都隐隐有些发抖。

    这话明显把章途自己也给夸进去了,是为松泛气氛所用,江宁川却从中领悟到了不一样的言外之意,慌乱地低声解释道:“她真的是我在路上认识的,因为小满手脏了,我想让她帮忙带小满去洗一下手……我们之前不认识的。”

    客套的声音立时小了许多,章途轻声问:“小满还在睡?”

    这站是个小站,没有多少人上车,等江宁川一手护着行李,一手牵着女儿走上车,按图索骥找到座位,刚坐下,旁边就有一阵风轻轻掀起。他正努力将行李袋放到行李架上,还没在意身边落坐的人是谁,小满已经自觉地乖乖喊道:“阿姨好。”

    这一站是大站,火车一路停靠,上来了不少人,都是在此处下车。章途从出站的人群中一个个扫过去,始终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等人们差不多要走光时,末尾终于缀着两个人慢悠悠走出来。

    行动间无比自然,好像刚才什么都不曾发生。

    小满被一个个陌生的词汇弄得云里雾里:“什么是轿车?什么是高楼大厦?”

    可他们又偏偏离得那么近——

    同路的女士看着他的眼神里有些稍微的同情:“您去治腿,怎么还要带着小孩儿?您夫人呢?”江宁川下意识看了眼女儿,小满已经呼呼大睡,车厢里很闷,头发一绺绺贴在脸上,湿漉漉汗津津。

    火车晚点了几个小时,章途在外面吹了大半夜冷风,没想到等了许久的人身旁还有一位女伴,两个人有说有笑,自己先前的担忧与提议倒好像是自作多情多此一举了。

    屋内布置很简洁,桌柜靠墙,窗户临街,可以看到车水马龙的街景,两张床中间有一张像病房一般间隔隐私的帘子可以随时拉起。房间右边敞着一扇小门,进去是独立卫生间。

    江宁川用更轻的声音说:“我也没和别人有过关系。”

    “家里人?”

    章途作出决定,又问旁边的编辑同志,“您有安排吗?要是顺路我们可以送,毕竟已经这个点了。”

    江宁川只知道报社里有记者,从没听说过编辑这个岗位,对这个陌生的职业名称没什么概念,女士虽然在车上说过一次,但他听完到底还是没记得牢。

    好在女士没有继续追问,他也就及时住了口,转过头去看车窗外的风景。

    “没事,她睡得熟。”

    江宁川把目的地说了出来。

    室内已经熄了灯,隔着帘布,江宁川半分睡意也无,满心满眼都是想掀开这张薄薄的帘子,去看看章途。

    章途轻笑道:“起码孩子还喊你爸爸。”

    他看向章途的眼神里带着些不自觉的希冀。

    于是这点希冀迅速湮灭,江宁川沉默了一会儿:“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一路上想了许多道歉的话,可是临了才发现章途根本就不想听。也是,他又是哪里来的自信,觉得道歉就一定会被接受?就算说无数遍“对不起”,只要章途一个轻飘飘的眼神递过来,他就知道一切都是无济于事。

    他只不过是念在往日对方对他多有照顾,想帮对方一把罢了,等人康复就两清……其余的事情,他并没有那么在乎。

    他总是把什么事都替自己想好,可自己却一脑袋糨糊,把事情搞得一团糟。

    女士便朝着出站口望了一眼,人太多,她分不清楚是哪一个。

    “那您很辛苦。”女士的目光敬佩起来,“在城里人生地不熟的,边带小孩边做治疗,不容易。”

    等江宁川坐下后,女士对他笑了笑:“你们是去哪儿的?”

    “是不是太打扰你……”

    对话通常都会就此打住,点到即止,江宁川却忽然主动补充道:“不,城里有我家里人,也没有那样辛苦……”

    “路上遇到的,好心帮我搬行李……”

    女士这下也有点答不上来了,笑了两声道:“你到时候看到就知道了。”

    女士及时接上:“编辑。”

    江宁川试图移动了一下身体,马上就被追逐热源的小满贴了过来。

    女儿还在身边,他就是真想干点什么,也得先冷静下来再说。

    章途奇怪地望了他一眼:“是,我知道。你从一开始就说过了。”

    江宁川眼里透出些忧虑来。

    江宁川小声喊了一声,对方却没看向他,而是朝他身旁的女士露出一个微笑:“您好。”

    “大城市,就是有很多小轿车,还有很多高楼大厦,很多人在匆匆地赶路,大家都穿得很漂亮。”

    窗户开了一条缝,深夜的风源源不断地吹进来,拂动章途额前微长的发丝,他两眼盯着户外的虚空,不知在想些什么,江宁川看着他的侧脸一时有点出神。

    安顿好小满睡觉,江宁川走到窗边,拉了拉章途的袖子,低声问道:“我们住在这里真的可以吗?”

    章途听到这个词,似笑非笑地瞟了一眼江宁川:“我是他表哥。”

    江宁川忽然驻足仰头,不像在老家的星子漫天,城市的天空,只有依稀几粒点缀其中。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他又提起刚才的女士:“我发现,你总是能遇上些好人。”

    兴许是知道身边有章途在的缘故,江宁川这一夜睡得格外沉。途的身影。

    女士不着痕迹地打量了江宁川一眼,礼貌地没有把自己的疑问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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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不进来?”

    好奇心很快就得到了满足,两人快出站时就只剩章途就在旁边等待,站得笔挺,看上去文质彬彬,又保持着微妙的距离感。

    “原来如此,”章途从女士手里接过那些说不上轻的包裹,“我表弟路上麻烦您了。”

    为什么要离我这么远呢?江宁川痴痴伸出手,却被章途避开。

    城市的路灯,隔十米就有一盏,在马路两边的人行道上井然有序地分立,织成两道光流,从看不见尽头的这一端向看不见尽头的另一端流淌而去。行人已少,宽宽的马路中央,不时有轿车开着近光灯驰过。

    她穿着时髦,涂了口红,踩着一双高跟鞋,衬得江宁川灰头土脸。要她都觉得自己是土包子,那自己恐怕就成了土渣子了。江宁川思及此处,不免有些自惭形秽。

    以前章途教过他这个成语,他不认得那个“咎”字,念白字读半边,头一回读成了“处由自取”,章途没有笑话他,跟他说了正确的读音,又告诉他以后要是拿捏不准读音,就用它的近义词“自作自受”来替代。

    小满作息向来好,此刻睡得雷打不动,任凭周围有多大的动静也怎么喊也喊不醒,江宁川搬下行李,看着在座位上熟睡的女儿有些无奈。女士也正好要下车,见此情景也忍不住笑了笑:“我帮你提行李,你背着你女儿吧。”江宁川自然千恩万谢,感激不尽。

    小满听大人们聊天,听到了新鲜词,便问她爸:“什么是大城市?”江宁川这辈子也没去过大城市,被女儿的问题难倒了,旁边的女士却很乐意与孩子聊天,主动接过话头。

    江宁川将小满往上托了托:“继续睡吧。”

    要么是此生不见,要么是看得见却没立场去触碰。

    一路颠簸,带着一个小孩儿坐长途车无疑很累,小满算是乖一点的孩子了,一路下来江宁川还是身心俱疲。

    章途想说我当然知道你不是这个意思,可你跟别人有没有关系,与我何干?

    “表弟”二字着重说出来,江宁川羞得不敢抬头。

    “已经去世了。”江宁川轻轻地麻木地从唇齿间吐出这句已经重复过许多次的言语。

    宿舍一早就收拾过,医院的员工宿舍楼是新盖的,装修得不错,床铺也不再是大学里的上下铺铁架床,活动比较方便。

    耳后忽然传来一声迷糊的嘟囔:“爸爸?”

    “章途。”

    章途领着江宁川到门口,拿钥匙开门,走进去后发现人没跟上,回过头便看见对方怔怔站在门口,十分局促的模样。

    女士摇头谢绝,坐到自己的先前的位置上去了。

    手臂僵在半空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章途将对方的那只手按下去,把窗户关紧,隔绝掉街上的风声与车辆驶过的声音。他离开窗边,声音听起来古井无波:“收拾完早些睡吧,明天带你去挂号。”

    忽然间就成了人家“表弟”,江宁川脸上飞过一抹红,“这位同志是报社的……”

    医院离火车站不算远,又与这位好心的编辑同志交流了几句当作道别,章途提着行李,江宁川背着小满,两个人踏着夜色走远。

    江宁川望了她一眼,点点头肯定道:“是的。”

    光是想到有这种可能性,江宁川心下就已一片冰凉的绝望。

    她以为自己是不着痕迹,可没想到江宁川正是在自尊心敏感的时候,女士的犹豫被他捕捉到了,却也只能心下默默委屈。自己实在与所谓“大城市”格格不入,旁人一眼都能看出来。到时候章途是否也会这样打量自己?那里肯定是有更多和他相配的人,或许到时候看都不会看自己一眼了……

    女士跺跺脚,呵出一团白气:“不,单位安排了招待所,就在这儿边上,几步路而已。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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