妒妇(上):(8/8)
双绮惊魂未定,怔怔地说不出话,眼泪也忘记了流,孙婆将双绮领至转弯处,唤住一个值夜的丫头,嘱咐将双绮送回偏院。
阑珊灯火里,双绮又记起了梅氏咽气的那个夜晚…
那夜雨落得很疾,仿佛的白棱棱的钢针,齐刷刷地倒在坑坑洼洼的青石板上,闪电将黑紫色的天幕撕了个口子,吴家正院的房里亮着一盏昏黄的油灯,晕在双绮泪蒙蒙的眼里。
梅氏气若悬丝的语声犹在耳畔:“囡囡、囡囡……你不要去……”
下人提着灯笼出来探瞧,双绮淋得落汤的小鸡崽儿似的,面色惨白,一把扯着老妈子的衣袖,无力地跌跪下来,颤巍巍地哭道:
“周妈妈,李嬷嬷,你们行行好,教我同大娘说一说罢……就在这一晚了……”
老仆人干张着口,实不晓得说什么好,没听着里头准许,只得有些不忍地推开人,便要进门,双绮睁大了眼,爬起来不管不顾便一头往里扎,绊在门槛上一个踉跄栽了进去,顾不得摔疼,趴在地上只是连着磕了几个响头,爬去主母裙边细糯着声儿,哭得愈发凄惨:
“大娘开恩,三娘瞧着不大好了,请爹爹看看去罢……”
大太太搁下笔,拨了拨灯芯,案头摊着一沓账册,火苗随着吹进来的风疾疾地跃窜着,寂落画屏上映着清素的剪影,她缓缓开了口:
“把院门闩好,不许进出,有赶去二门外报信的,立时打死。”
这才移目审顾跪在足边的女孩,语声沉静透着清冷:
“犯规矩几回了,嗯?”
双绮身子一激灵,缩回手,抬头巴巴地张着眼,眸中满浸了绝望,颤声哀哀地央请:
“没有、没有下回了……真没有下回了!”
大太太幽深的眼眸于女孩儿张皇的情神定了一刹,吩咐道:“二十板子。”却顿了顿,转顾仆妇,“且记着,正院收拾一间耳房出来,找两件衣裳给她,早些安置罢。”
双绮抬起湿漉漉的鬟首,微弱的喘息声并案台上的焰苗巍巍颤跃,峨峨欲倾之貌。她不待老婢搀扶,猛然爬起来,径直往屋外冲,直奔着二门闯,两个老嬷嬷半路截住她,各挟一臂,托着腋下生生拽回正院,双绮歇斯底里地冲二门外喊:
“爹爹!娘不好了——爹去瞧一眼罢!
“爹、爹爹!去看看娘罢!爹爹——”
她挣扎着,瘦小的身躯无力地滑跌下来,水里泥里,被二人硬拖着,她哭声愈转低迷,渐渐地连不成片,续断着,续断着,湮逝在风雨声里……
“郎中说……她熬不过今夜了……”
一门之隔,他分明听得见、他分明听得见,可他偏偏不肯见她最后一面、不肯见她最后一面……她早该明白、早该明白的……
“姐儿?”惠娘轻轻唤了一声抱席痴坐于屏风前的双绮。
双绮回过神来,举目便见惠娘才带着一身疲惫,提了食盒进来:“姐儿瞧瞧,都是你爱吃的。”
见双绮兴致缺缺,便上前来询问,她抚着双绮的背在其身旁坐下,低低:“怎么了,又挨打了,起来我瞧瞧?”
惠娘温软的手触到背上的那一刹,双绮的肩脊剧烈地瑟颤起来,随后便咽咽呜呜哭出声,惠娘拍抚着拥紧了她,直陪她哭到黎明将近,昏昏睡去。
翌日,双绮上账房时,见大太太与孙婆已双双候着了,她仿佛被雷击了一下,驻足定了定,直邦邦跪下来,重重叩了三记响头。
“磕得好!”大太太捋着掸子靠在圈椅里,淡淡的一声:“磕给谁的?”
“一谢大太太!谢大太太收留教养之恩!”她哽着声,头未敢便抬起来,又狠狠叩了三记,泣道:“二谢孙婆婆,谢孙婆婆搭救回护之恩!”
“行了行了……”大太太将掸子敲在案上,冷冷:“趴过来吧。”
“啪”一记深痕嵌进青紫狞布的臀丘,双绮上下扭颤着屁股哆嗦着哭了一声。
“为什么打你?”
“噢呜……我擅闯正院啊!啊啊啊……我惊扰老爷呜……我我带累啊……带累孙婆婆啊啊啊啊……”
“啪”“啪”……伤痕累累的皮肉已然肿硬得掀不起肉浪,又勒上一道道乌青的鞭痕:“多大的孩子了,谁真心疼你,你拿眼瞧不出来?非得、非得这么着?……”
“呜呜我记住了,我记住了……”
“啪啪啪”,大太太振腕最后重重补了三记,打得小屁股松也松不得,夹也夹不实,双绮半身伏在案上,哭得半日气也倒不匀。
那日后,双绮便没再喊过“大娘”,更没喊过“爹爹”,她接受了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奴子这个事实。
老爷走后,当夜大太太将双绮唤进房里一同做绣活儿,说:“咱们娘俩也坐下一道说说话。”问她:“还疼?”
双绮抬了抬屁股,小心地挨着凳子坐了,点着头回道:“回太太,疼……”
“小没良心的!”大太太一壁谇着,低头专心穿线,穿了一阵,揉揉眼,将针线递与双绮,“我累了,你小孩子眼神好,替我穿罢。”
双绮愧得说不出话,只默默穿了线,大太太接回来又问:“你当初问老爷何故买你,怎么不问我为何留着你。”
双绮抿了抿唇,赧道:“没敢问,我怕一问,您醒过神来,便改主意了。”
“出息。”大太太淡哼了一声,继而是一阵凝默,“你娘……”她缓缓开口,却又顿了顿,“你娘的事,恨不恨我?”
双绮默了一晌,低低:“恨过的。”
那时,冬月的风已地吹起来了,吹得夜晚的火苗猎猎地响,雪还未下,红绫长长拖曳在地下。通明的火把照着瘦弱女人的胴体,掴肿了的两腮通红着,嘴角还渗着血,就这样被两个家奴扯上刑凳,丫鬟拉着歇斯底里奋力挣扎的小双绮,要带她回房,可双绮还是瞧真了这一幕,一杖下,杖尾于肉皮上拖出一道猩红的血迹……
“娘——你们放开我娘!放开我娘!”
刑凳上教牛筋捆实了的梅氏,哑着嗓子凄哀地唤了两声:“囡囡回去,囡囡别看!”
大杖一条一条地劈下来,闷响声声似乎堵在人心口,梅氏纤纤楚楚的腰瑟栗着塌下去,两片瘦窄臀肉笞之无浪,杖之二十有余,肿如烂桃,殷红淋漓,女子声嘶气弱,已昏死过去,教浸着盐的冷水浇了个透……
“你娘脾气不好,对老爷不恭顺,对你么,也谈不上慈爱……”大太太绣着鞋面,仿佛并没听真双绮“恨过”的话,顿了顿,“你还是爱她。”
大太太说的是实,假孕之事败露后,那一顿杖子活活杖去了梅氏半条性命,她早已是油尽灯枯,时常咯血,连日高热,最后的光景里,一多半的时候人已不大清明了,性气又异常燥烈,有时她病得昏了,甚而将双绮认成年少时与自己争抢郎君的歌姬舞娘,于是发了疯似地笞打双绮。有时是细竹枝,有时是竹篾条,梅氏手边逮着什么便是什么了,劈头盖面就打,婢仆们实在不耐烦双绮尖厉的哀唤,互相抱怨,才教大太太赶来瞧见这一幕:
梅氏披散着头发,衣衫不整,边打边骂:
“黑了心的贱蹄子,教侬下作!教侬勾人!”
双绮被重重推搡在地上,仆在房门前的台级上一时动弹不得,臀肉轻轻耸起来,根根篾片便唰唰狠啮上两团扭颤的白肉,顷刻翻出鲜红的血印儿,一扭一滚,巍巍耸颤起来,两股不住地打颤儿,赫厉的笞声里,她终然剧烈地扭动身子惨呼出声:
“娘,娘……我是双绮,是你的囡囡啊……”
梅氏却已分辨不出话的内容,仿佛乐见少女辗转于责笞下的苦状:
““教你动,教你扭,教你发浪……打死你、打死你!”
大太太也发了话,教双绮搬去大姐儿院子里住,双绮不肯——府中除了她,再无人肯照料梅氏,她走了,梅氏便只能等死。大太太又教人将梅氏捆起来,省得她发疯害人,双绮不忍娘亲挣扎吟痛,总趁无人时将绳索偷偷解开。
梅氏醒转过来,便将双绮拢进怀里呜呜地哭,她于是央求她:
“囡囡,你走……走啦!”
双绮不肯动,她又寻来绳索求双绮再将她捆起来,双绮只是哭,梅氏伸手还欲唬她,又无力地垂下来,轻轻拊在她背上:
“傻囡囡,娘在、娘在呢……娘还没死呀……”
她又说:
“囡囡呀,太太心眼儿不坏,你学得乖顺些,求求她,你求求她……赏你一口饭吃啦……”
……
往事历历,双绮红透了眼眶,她告诉大太太:
“可是大娘,我娘她是世间最好的娘……”
“她是、她是真心疼你……”
大太太低眸絮絮地说着:
“我也不是个能容人的,若非你娘给我传信,谎称有孕,我也不会将你们接进府。”
“假孕败露,论家规原该发卖,你娘便同我哭,说老爷几月没信儿,你们母女实在过不下去……”她一叹,“我也是做娘的人。”
“她说,当年她已在窑子里苦挨着日子等死,是你劝着老爷赎她出来,这个恩,她记一辈子。”
“她不是学不会温雅性情,是老爷说看厌了卑躬屈膝奴颜媚骨的女子,偏爱她年少时的泼辣劲儿,可正是这股泼辣,教她尝遍疾苦,受尽辛酸,是以,她才不愿教你学了去。”
“老爷高兴,便纵着她撒泼,老爷不高兴,就打她出气,老爷就是乐得调教她的泼辣劲儿,就是乐得征服那股野性。”
“你娘给我传信,将老爷金屋藏娇之事抖了个干净,老爷对她的情,从此就彻底断了。”
“老爷说你最肖你娘少小时模样,是以也不过是养你作玩意儿罢了,唇亡齿寒,他恨上了你娘……不然,你以为我为何不教你见他?”
双绮挪着步子,走到大太太膝下跪了下来,低着眉默了许久,轻声问了一句:“那么,都是假的,就没有一点情么?”
“情自然有,他疼你、疼你娘,都是真的,待你们好时,也是真的,他待你们,比待我真。”大太太抚了抚双绮凝锁的眉,“情么,是指望不上的……世间夫妇长久,靠的从来不是有割不断的情分,而是有割不断的利害。”
双绮的眼里浸润了几许与她年龄不符的忧伤:“太太还未说,为何愿留下我。”
大太太垂下眼帘,仿佛羞于说出口:“因为我瞧出,你是个重情义的好孩子。”
双绮迷惑不解:“可您才说了情分靠不住。”
“我是不信情了,可又盼着世间有人能信,比如你,比如你娘……我已不年轻了,一生要足了强,也想身边能有个信得过的人。”
大太太给双绮易了名姓,唤作谢兰窈,从了大太太娘家生母的姓。这位谢兰窈老奶奶是我的高祖母,上世纪九十年代,我在老家见着她,彼时她已近百岁高龄,意识还很清明,据她说,大太太教她看账管家、做人做事,最后将吴家上下托付给了她,她嫁给高祖父,并无夫妇之实,孩子们仍喊她大姐,而不喊她母亲。她很少对我们提及高祖父,提起时既不称爹爹,也不称老爷,而是直呼他的大名“吴金”。后来子孙们大多去了城里,只有最小的孙女陪在身边,听说她的话渐渐少了,怀里终日抱着一个首饰匣子痴坐在门口,匣子里装着梅氏留给她的钗子——杨玉环的翠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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