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是心非的朋友(4/8)
如果自己知道秋君第二天就死掉了,当时秋君告白的时候,会为了他活下去而说出同意的谎言吗?“老师,我爱上你了。”“秋,老师也爱上你了,所以不要自杀,要好好活下去度过每一天。”会这样吗?第二天和秋见面的时候,对活着的秋说两个人先做朋友,欺骗对方从朋友做起。他想起自己在第一次年级大会上说:“我姓崔,是你们未来四年的辅导员,大家可以把我当成你们的朋友,遇到事情欢迎过来谈心。”秋君后来说,觉得崔像自己某一位朋友。已经成为朋友的朋友要如何从头再做朋友呢?崔认为就算自己知道秋君第二天就会死掉,他还是会拒绝秋君的告白。
秋君是一位不可思议的孩子,这样的夸奖中并不包含爱。
妈妈打电话邀请崔在秋君的葬礼上讲话,她哽咽着说崔是秋君最亲近的人,所以希望崔能代替自己讲话。“这样会不会不太好,春是秋的哥哥,他作为家属应该……”崔想要拒绝这样的殊荣。妈妈哭着说,秋和春的关系并不好,虽然是兄弟,但是春抢走了秋的名字,秋小时候总是缠着自己也要改名叫“春”,明明是春天生的孩子,为什么要叫秋呢?秋不喜欢秋天。崔想起秋君说起名字的时候,他的脸颊在笑,没有一丁点妈妈说的对名字的固执。人死掉了,家属总是会陷入一些逻辑陷阱中,像蚂蚁困在粉笔圈里。“后来他长大了就开始争夺我对春的爱,只要有一天我不打电话,不关注他,他就会闹着要去死。”妈妈还在哭,“当时春长大了,并没有在意弟弟的闹剧,我也以为秋只是小孩子需要关注。送秋去上寄宿班的时候,他以为我更爱春,所以不要他了,在寄宿学校割腕自杀,还好他割腕的时候只是用刀划开了一道很浅的口子,并没有失血过多死掉。”或许正因为有这样的内情,所以秋君的死才会被断定为自杀,而非他杀。
崔最后还是去了秋君的葬礼,春君看到崔来了,上前迎接他,告诉他最后也没有找到弟弟的遗书。躺在棺材里的秋君被化妆师整理好了面容,安详的躺在鲜花中,那天蜡黄发青的肤色被厚厚的粉底隔着,苍白的褪色的嘴唇也涂上了红润的颜色。但秋君的嘴唇一直是失血过多的浅红色,并不是红色。崔想要指出化妆师的失误,可秋君已经死掉了,死去的尸体无论做什么都不会再有回应,躺在那里的不是秋君,是名为“秋”的肉体。
“我在大学第一次见到秋,是阿姨领着秋到我的办公室,她说秋很内向,拜托我多多关照。”崔站在小小的葬礼台上,他身边是秋被放大的毕业照。“秋是一个有趣的人,他非常非常喜欢蝉,一种褐色的,像蟑螂一样的昆虫。他总是会跑去我的办公室对我讲有关于蝉的事情,比如蝉喜欢吃树液,像吸血鬼一样吸取树的汁液活着,蝉在秋天被风从树上吹到地下,从此在地下过着不见天日的日子,经历四次蜕皮,才从地下钻出来爬回到树上。他知道很多有关于描写蝉的诗句和故事,还会用啤酒瓶自己雕刻见过的蝉的样子。秋是我见过最喜欢蝉的人,我总是觉得秋不应该来电子系,他应该去生物系,我问过秋有没有考虑过转系去生物系念书,秋说他喜欢蝉,但不喜欢研究蝉,解剖蝉。我现在知道的所有有关于蝉的事情都来自于秋,因为秋的缘故,我从一个并不关心蝉的人,到现在觉得蝉是一种有趣的昆虫。秋就是这样一位不可思议的人。我相信每一位认识秋的人都会这样认为。虽然我作为辅导员并不知道他早早去世的理由,他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但这样也算是秋的作风,秋从来不抱怨世界,不责怪生活。曾经我问秋,蝉年复一年的蜕皮,破土而出,但又早早地死去,不是很悲伤的事吗?秋说他认为蝉是为了追逐春天才出生的。我想,这句话也很适合秋。”
葬礼结束之后,春君拿着一块蝉的吊坠递给崔,他说:“老师,我想秋一定想把这个吊坠送给你。这是他最喜欢的吊坠。”崔记得,这是那只名字叫做“斑斑”的吊坠。“节哀,秋不应该这么早去世。”崔没有接那块吊坠,他觉得自己只要接过来,秋就会附着在这块吊坠上。春君没有强迫他,将吊坠放进了准备好等会儿捡骨的骨灰盒中。崔又说:“那我先走了。你们多保重。”春君对他勉强微笑了一下,用微弱的声音慢吞吞的问:“老师,你真的不知道秋为什么自杀吗?”兄弟两个有着相似的声音,春君慢吞吞说话的时候,就好像秋君附在了他的身体上在对着自己讲话。崔摇摇头说:“我不知道,他没有对我讲。”
秋君死掉了。
秋君一声不吭的死掉了,没有对任何人解释自己选择死去的原因。
作为秋君的辅导员,崔去了秋君的宿舍帮他收拾遗物,衣柜里放着七八件衣服,书桌上放着一本关于蝉的图册,台灯是绿色的,上面用胶棒黏了一只金属丝做成的蝉。标本整齐的摞在架子上,每一只蝉都有着相似,但又没那么相似的花纹。他将这些收在自己临时找来的大的快递箱里,沉甸甸的。费劲的抱着箱子往下走,舍管也知道秋君去世的事,她对崔一笑问:“收拾好了?”“嗯,收拾好了。”“唉,现在的孩子啊。”舍管帮忙拉开宿舍的玻璃大门,目送他带着遗物离开。
春君说要过几天才能去拿弟弟的遗物,妈妈住院了。所以秋君的遗物就暂时放在崔的办公室。同事也经历过各种各样孩子死掉的事情,他们说上几句别往心里去,别害怕之类的话,就又开始工作。同学打电话请假,家长打电话问孩子情况,同学病了要老师帮忙送去医院,同学过来开假条……每个人一会儿在办公室里,一会儿又跑出去。上面要来检查,学生会要来开会,学院因为秋君的死又开会议……
秋君那盏用蝉翅膀做成的灯球放在亚克力罩里,崔看着办公桌上这盏灯,犹豫着要不要将这盏灯也送还给秋君的家人。秋君死了,一切都可以被叫做遗物,在他活着的时候并没有明确的将这盏灯送给自己,理论上这还是秋君的东西,支配人是他的家人。他想着,不然等春君来的时候请春君将这盏灯送给自己好了。
“老师,蝉啊,并不是悲伤的昆虫。”秋君坐在这盏灯旁边对自己说,两个人给灯小心的放在金属撑架上。崔回答:“是,你说过蝉是为了追逐春天而出生的。”“老师还记得这句话?”并不是崔想要记得这句话,他和秋君说过的很多话都忘记了,唯独这句话因为充满诗意而记了下来。“我觉得如果我是蝉,并不会为自己的命运而感到悲伤。生物的运行就是这样的道理,人也是如此,出生,学习,工作,死掉,蝉呢,因为是昆虫,并不需要学习和工作,所以它们就出生,死掉。”秋君说的时候,眼睛盯着这盏翅膀做成的灯看。崔插上电源,打开开关,灯亮了,蝉翅膀上的纹路透过光明形成阴影,好像古代的行军地图似的。秋君的脸颊也笼罩着蝉翅膀的纹路,崔想,秋君老的时候,脸颊上的皱纹会和今天一样吧。“所以它们一旦成熟,就会拼命叫,拼命叫,虽然说叫声是为了吸引雌虫交配,但是吸引雌虫交配的方式也有很多啊,可以比体型,也可以蜕化的更漂亮,像蝴蝶那样。可蝉选择了叫声,我想他们在地下不能叫的时候,沉默的等待成熟的时候一定有很多话要说吧,等到可以说话的时候就拼命叫,拼命叫,把所有的话都一股脑的说出来,说给所有人听。”“可人听不懂,别的动物也听不懂呢。”秋君托着脸颊,歪着头回答:“人拼命地叫喊也不会被所有人听懂啊,但是只要有一个人听懂走过来,就不算白叫,不是吗?蝉虽然在拼命地叫,拼命地说话,但也不是说给所有蝉听的,它在说给某一只蝉听。”
等到那只蝉来了,就不必要再说话了,死了也行。
这就是秋君没有留下遗书就死掉的原因吗?崔盯着那盏灯,想要破解没有文字没有语言的密码。秋君是因为觉得自己像蝉,所以才喜欢蝉的吗?明明是春天出生的孩子,却被父母叫做“秋”,被剥夺了名字的孩子,一生都像蝉一样,在追逐“春”,在春天出生,在春天鸣叫,在春天死去。
春天的蝉是很寂寞的,它们寥寥的叫着,微弱的声音很快就被车流的吵闹掩盖,所以我们才听不到春天的蝉的叫声,误以为春天是没有蝉的。春天的蝉并不知道自己的处境,从土中爬出来栖息在树上拼命地叫着,说着自己在幼虫的时候,在成虫的时候所有想说的话,这些话只要被那只蝉听到了,那么就算死掉也没关系。
所以秋死去了。
传统上来说亲人死去之后要妆裹上早就准备好的寿衣,亲朋好友分发一匹一匹的麻布,做成长袍,帽子,布条,随着亲缘的远近拣选合适的装扮。停灵之后还要守灵,一群认识的人在灵堂轮流守夜,守到下葬。传统上来说死去的人应当受到这样的对待,但现在已经是都市时代了,没有人会把死去的尸体放在家里七天,殡仪馆也只是放在冷藏柜里三天而已。
荆再宁打通了市殡仪馆的电话,带着哭腔说自己妈妈在家里去世了,需要他们过来,殡仪馆敷衍的安慰了几句,然后公事公办的问了一下家庭地址,几楼,有没有电梯,怎么收费的。“请来吧。”他守在母亲尸体身边握着她的手,她仍然还有温度,手掌像秋天的落叶。殡仪馆说两个小时之后车会到。他拉起妈妈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哭着问:“妈妈,接下来我还要干什么啊?”高中的时候他参加过自己父亲的葬礼,班主任将他从课堂上叫出去,叫到办公室去,他一路忐忑的想着自己好像没干什么可能被抓的事情,难道英语老师一直说他学习继续这么烂会叫家长,真的把妈妈叫过来了吗?到了办公室,班主任让他坐下,和蔼的低声说:“你不要难过,等下你哥哥会来接你。你妈妈给我打电话说,你父亲去世了。”他点点头站起身说:“那我回去收拾书包。”回去的时候赶上下课铃响,一个玩儿的好的朋友问他怎么被老头子叫去了,他慢腾腾的收拾着书包说:“我父亲死了,我要回家。”朋友的脸色从笑着一下就僵住了,他反而笑起来说:“没什么的。”
他记不清那个时候的事情了,回到家看到躺在床上的父亲,母亲对他说:“眼泪不能落在爸爸的身上,他会难过的。”但他并没有什么眼泪可以流,哥哥抱着母亲低声安慰着,他想要试着哭一哭,干嚎了几声就止住了走调二胡似的声音,茫然的看着眼前的尸体,父亲穿着藏青色的中山装,双手放在身体两侧,闭着眼睛,皱纹随着引力松弛的向下,平时微笑的嘴角平展的贴在脸颊上。他忽然对哥哥说:“哥,爸爸眼睛好像动了。他好像眨眼睛了。”哥哥让妈妈坐在凳子上,过来拍着他的肩头笃定的回答:“再宁,父亲去世了。别让妈妈更难过了。”后来殡仪馆的人来了,父亲的同事,母亲的同事,哥哥的朋友都来了,哥哥抱着父亲的相册走在前头,母亲和他跟在后头,大巴车跟在殡仪馆的车后面。
“哥。”他打着电话,“妈妈应该是真的死掉了,她有点凉,和爸爸那个时候一样。”搬运父亲尸体上殡仪馆的车的时候,他偷偷摸了一下父亲的手,冰凉凉的,肌肤好像一下消失掉了,摸到硬生生的骨头。哥哥在电话那头问:“你给妈妈换衣服了吗?她在父亲死了之后给自己准备了一套寿衣放在衣柜最下面一个白色的盒子里,你看看还能不能穿上。在殡仪馆车来之前给妈妈换上。死后得快一点换。”“你在哪儿?”“你和殡仪馆说暂时不要烧,选便宜的冰柜,我会尽快坐飞机回去的。没事的。”
殡仪馆来的时候他已经给尸体换上了寿衣,师傅进来的时候看到衣柜那边都是乱糟糟的衣服堆成一座小山,理解的笑笑说:“没想到走的这么快是吧?”他想说他根本没想到母亲会死掉,他母亲怎么会死掉呢?像父亲那样忽然就死掉了,像垃圾一样,忽然就抛下躯壳,将肉体一脚踹出门外。师傅和徒弟叮嘱他带着卡,手机,钥匙,殡仪馆那边信号不太好,用卡支付比手机支付要方便。他关上家门,拧转钥匙,就像往常一百次离开家那样离开。母亲的尸体在担架上,歪着头,闭着眼睛,脸色苍白的躺着,紫色的唐装上镶嵌着红色的塑料扣子。他不由自主的伸出手想要去抚拢母亲脸颊散乱的头发,电梯门开了,他先一步让出去,师傅紧跟在后面。电梯外等着的人大约是认识母亲的吧,他们看到母亲的尸体默默地低下头,对他说:“别太难过。你母亲这一辈子有你们兄弟俩,算是享到福了。”
享福?什么享福呢?
他耷拉着嘴角,想母亲这一辈子的享福是什么。母亲曾经说过生下他们两个,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妈妈,母亲也曾经说过生下他们两个,不知道是造了什么孽才会这样。他记得换衣服的时候,母亲松弛的肚皮上有一道疤痕,丑陋的趴在肚皮上,小时候她指着疤痕说这是因为弟弟太淘气不肯出来,医生把他从肚皮里拉出来的。哥哥问弟弟为什么会淘气不想出来,难道不想当自己的弟弟吗?他哪里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想出来呢?
本章尚未完结,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