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逐春天的朋友(2/8)

    崔不是第一次被学生告白,有些学生总是会轻易爱上生活里能找到的最接近权威的人。他们说崔是一位温柔的老师,总是用眼睛注视着自己,无论是痛苦还是高兴,崔都会耐心的倾听,就这样不由自主的爱上了老师。其实他们只需要一位倾听的人,权威的,能填补自己缺失的力量的人。崔因为工作的关系,刚好处在这个位置,他们说,自己爱上了崔。

    崔最后还是去了秋君的葬礼,春君看到崔来了,上前迎接他,告诉他最后也没有找到弟弟的遗书。躺在棺材里的秋君被化妆师整理好了面容,安详的躺在鲜花中,那天蜡黄发青的肤色被厚厚的粉底隔着,苍白的褪色的嘴唇也涂上了红润的颜色。但秋君的嘴唇一直是失血过多的浅红色,并不是红色。崔想要指出化妆师的失误,可秋君已经死掉了,死去的尸体无论做什么都不会再有回应,躺在那里的不是秋君,是名为“秋”的肉体。

    警察问他知不知道秋君是什么时候死的。“昨晚应该还活着。”他说,“昨晚他给我打过电话,让我今天过来一趟。”“你来的时候门就是开着的吗?”“不是,他说门垫下面留了钥匙,我用钥匙打开的。”钥匙还插在门上,没有被拔下来。扁扁的金属钥匙插在圆圆的门锁上,金属倒映着秋君的影子,他一米八的个头被浓缩成了苍蝇一般大的影子,短椭圆形,褐色的。警察又问他是谁,怎么认识的秋君,他说自己是秋君大学的辅导员,他妈妈在开学那天带着秋君过来让自己多照顾一下。“他妈妈说秋是一个内向的孩子,让我多照顾照顾。”崔说的时候,觉得自己的灵魂飘离身体之外,自己站在自己身旁看着肉身的嘴巴滔滔不绝的说着,“秋是一个好孩子,在学校我没有听说过他被欺负,他的舍友也和他关系不错。眼看大四要毕业了,为什么要死呢?”事实上,无论是大几都有可能选择死亡,人们这样说,只是为了他的死找到一个借口,如果秋君是大一死的,他就会说,才大一,这么辛苦考上来,为什么要死呢?如果是大二,就说已经上大学一年了,什么都挺好的,为什么要死呢?如果是大三,会说忍一忍马上就要大四实习了,离毕业只差一年了,为什么要死呢?无论什么时候死掉,什么时候死掉并不重要。

    如果自己知道秋君第二天就死掉了,当时秋君告白的时候,会为了他活下去而说出同意的谎言吗?“老师,我爱上你了。”“秋,老师也爱上你了,所以不要自杀,要好好活下去度过每一天。”会这样吗?第二天和秋见面的时候,对活着的秋说两个人先做朋友,欺骗对方从朋友做起。他想起自己在第一次年级大会上说:“我姓崔,是你们未来四年的辅导员,大家可以把我当成你们的朋友,遇到事情欢迎过来谈心。”秋君后来说,觉得崔像自己某一位朋友。已经成为朋友的朋友要如何从头再做朋友呢?崔认为就算自己知道秋君第二天就会死掉,他还是会拒绝秋君的告白。

    秋君为什么会死呢?崔回到家的时候想。他对警察说昨晚秋君给自己打了电话让他过来,其实在说过来之前,秋君说,老师,我爱上你了。隔着电话,秋君的声音颇有些像春君,不过春君总是很干脆,秋君则慢吞吞的。“我马上就要毕业了,老师。”秋君说,毕业之后,没有师生关系,就不必被质疑职业道德,“毕业之前,我想告诉老师,我爱上你了。”秋君慢吞吞的说。

    后来秋君带来了自己做的金属撑架,金属丝被密密麻麻缠绕在一起,像树枝一样,上面还有金属丝拧成的叶片。崔觉得这个撑架又纤细又壮观。秋君还带来了led灯做的灯座,他说是不会发热的那种灯泡,这样就不怕翅膀被烤糊了。“都是你自己做的吗?”崔觉得秋君真是不可思议,“真是不可思议啊。”“不可思议的是老师,说好了要做贴片,但是老师黏了一个灯球。”“把翅膀剪成别的形状很可惜吧?明明是很漂亮的翅膀。”崔没有说自己去找了环卫大叔,看到那一团黑色的蝉的尸体。褐色的蝉死去了,变成了黑色的秽物,那么漂亮的翅膀如果剪成别的形状就不再是蝉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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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家人呢?”警察问。崔说给他妈妈打过电话了,妈妈过不来,他哥哥要一个小时才能到。拿起手机看了看最后通话的时间,距离打过电话才过了十分钟。警察后面又问了很多问题,大概是在排除他杀的可能吧。秋君的尸体被放了下来,他的喉咙从绳子上解脱了,青色的脸颊像是被涂了一层社火的油彩。由于刚才一直开着门窗,裤管里淋漓的屎尿并没有带来过多的恶臭。崔不是第一次看到人自杀,人只要存在想要死去的意志,就能以各种奇怪的姿势死去。死去的尸体蜡黄蜡黄的,像假人模特似的任凭摆布。秋君也是这样,从一个有生气的孩子忽然就变成了模型人。

    妈妈打电话邀请崔在秋君的葬礼上讲话,她哽咽着说崔是秋君最亲近的人,所以希望崔能代替自己讲话。“这样会不会不太好,春是秋的哥哥,他作为家属应该……”崔想要拒绝这样的殊荣。妈妈哭着说,秋和春的关系并不好,虽然是兄弟,但是春抢走了秋的名字,秋小时候总是缠着自己也要改名叫“春”,明明是春天生的孩子,为什么要叫秋呢?秋不喜欢秋天。崔想起秋君说起名字的时候,他的脸颊在笑,没有一丁点妈妈说的对名字的固执。人死掉了,家属总是会陷入一些逻辑陷阱中,像蚂蚁困在粉笔圈里。“后来他长大了就开始争夺我对春的爱,只要有一天我不打电话,不关注他,他就会闹着要去死。”妈妈还在哭,“当时春长大了,并没有在意弟弟的闹剧,我也以为秋只是小孩子需要关注。送秋去上寄宿班的时候,他以为我更爱春,所以不要他了,在寄宿学校割腕自杀,还好他割腕的时候只是用刀划开了一道很浅的口子,并没有失血过多死掉。”或许正因为有这样的内情,所以秋君的死才会被断定为自杀,而非他杀。

    崔听到秋君这句话,想到学校组织教职工去旅游,参与当地的蜡染活动。蜡染的老师指着一缸黑色的水说这就是蓝染用的染色材料,将板蓝根春天种下去,秋天收获根部,这些根部被捣烂,浸泡,经历诸多的步骤,最终沤成现在这缸蓝染用的东西。水从缸里舀出来的时候,是深牛仔蓝。老师教他们用白色的粗线紧紧捆绑住白棉布,一圈一圈的捆住,要捆得很紧很紧才能染出条状的花纹。他们捆得满头大汗,将捆好的棉布丢进眼前的锅里,等待着,老师说他们这一锅每一块布料染出来的染色和花纹都不会相同,这一锅和下一锅又不相同,下一锅和下下一锅也不相同。“植物染料的魅力就在于一期一会,同时,也在于时间。”老师拿出一个板子给他们看,上面是一块一块的布料,用记号笔标注着日子,分别有日晒过得布料,洗涤剂洗过的布料,布料刚染出来原本的颜色,就算是同一块布料上面两块临近的布料,最终也会变得毫无相似之处。

    他说:“如果换上彩色的灯球,这些蝉的翅膀就有颜色了。”

    秋君是一位不可思议的孩子,这样的夸奖中并不包含爱。

    那些白色的布最终从水里捞了出来,经过简单的固色步骤,甩干水分挂在晾衣绳上。崔旁边搭着一块同事染的布料,明明是同一锅,被浸泡了同样长的时间,颜色比自己的布料浅了好几倍。风吹过院子,一块一块蓝色的条纹薄棉布被吹了起来,和书中的稻田一模一样。

    春君赶到的时候,秋君已经被运走了。警察在屋子里转悠,想要找到遗书。自杀的人不是都会留下遗书嘛,也好,电视剧也好,都是这样说的,存在死去意志的人会留下遗书,这是他们对世界最后的告别。春君请崔进死去弟弟的屋子,崔摇摇头说自己应该走了,他只是过来看看秋君,但秋君已经死了。在秋君死去的那一刻,崔和秋君的师生关系就消失了,自动解除了,他不再对秋君负责,自然也就不用妥帖的回应春君。他想回家了。

    正如自己对于其他学生所说的那样,崔也对秋君说:“秋,你并没有爱上我。”“是吗?老师认为我没有爱上你,那我爱上了谁呢?”相比于其他学生,秋君对于这个回答并没有直接给出反驳,他冷静的询问着崔自己究竟是爱上谁了呢?崔思考了一阵子,谨慎的回答:“你还年轻,临近毕业因为各种原因摇摆不定,投靠一个生活里能找的权威的人来躲避未知是正常的,你觉得这就是爱,老师也相信这确实是爱的一部分,可我们人有很多种爱,你对我的爱并不是爱情的爱。秋,你今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下去,你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人,到那些人里去寻找你的真爱吧。老师相信你这样一个温柔又细心地孩子,一定会遇到真正喜欢的人。”“很长的路吗?”秋君当时喃喃自语。崔肯定的回答:“是,很长的路。”二十二三的人,当然有很长的路要走,要活到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某种意义上来讲,秋君打电话的时刻,他确实有很长的路要走。

    崔最后还是没和秋学着古代的女子剪这些蝉的翅膀,他用牙签沾着胶水涂在这些蝉翅膀的边缘,拼凑出一个到处都是洞的滑稽的圆球。正好另一个学生给他送过来一个自己做的手工,是灯,插上电就可以亮的灯。深绿色的焊接板上裸露着各种电子元件和被融化的焊锡。不熟练的人刚学焊锡,总会将锡滴的很大一块,像一滩口水似的糊在板子上,因为滴得太多,又要用电烙铁重新融开吸走,焊接板上留下一圈被融化后的烫伤。他用硬纸做了一个临时撑架,防止翅膀被灯泡的热度烤糊。秋君翻看着那块板子,电子元件构成一座起伏的山脉,第一次焊板子的人,喜欢将引脚的一段先插进去,然后强行将另一段引脚拽进来,有的时候引脚扭一下,折一下,两边不平衡,元件就翘着。他们要学一段时间,才能掌握每个元件的引脚被弯成多大刚好可以顺利的塞进焊锡板上。“做的好烂啊。”秋君带着并不是批评的意思点评。引脚是焊锡之后剪掉的,尖尖的引脚穿透焊锡支出来,很容易扎伤手指。崔笑着拍了他手一下将这份礼物收回,“这是礼物,形状不重要。”

    春君给崔打了电话,带着焦急的语气说自己可能还要一个小时才能到。“老师,你还在秋君那里吗?”春君问,“嗯,我在。”“秋君有说什么吗?”崔环顾着四周,目之所及的地方都是空荡荡的,“我没看到……”那些空荡荡的地方好像本来就应该这样空白似的。春君发出柔软的叹息,他问:“为什么。”为什么呢?没有留下口信解释自己的所作所为,当然会给别人留下无尽的猜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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