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陈工(1/8)
人不见了。
手电筒照射的方寸之间,看不到任何人影的存在。
章珏打了一个冷战,觉得眼前一阵发晕,腿脚发软甚至无法站稳,踉跄后退两步才稳住身形。
再望那敞开的门后看,用仅存的气力挪动眼珠,依旧只有三面遍布污渍略显肮脏的墙,和地上黑漆漆仿佛看不见底的坑道。
章珏茫然,莫非是他记错了?
对,晚上黑得很,这里的厕所门又都那么相似。他又没有跟在陈工的背后看,自然不知道。
即使这样的宽慰,也不能让章珏彻底放下心来,疑心的种子一旦升起,就再也不能掐灭。
拢共三间厕所,他就将正中间的门撞开。那么大的声音,料想陈工若是在其左右,怎么也能够听到些许动静……那现在没有任何反应是什么意思?
章珏不相信鬼怪,一个大活人难道还能够凭空消失不成,听不见声音,铁定一如他所想是发生了意外!
谁知道陈工有没有旧疾?!他竟然还和陈工喝了一晚上的酒。
该死,章珏眼前一黑,只觉他怎么会如此倒霉。
章珏竭力保持平静的模样,这个时候不能自乱阵脚,他的脑内飞速思考,很快,章珏想通,脑海里萌生出了一个念头。
——不能让人发现他来过这里。
陈工是同他喝酒了,但是他只在章珏屋子里小坐片刻后,就早早回房,后面发生了什么章珏压根什么都不清楚。
陈工什么时候去的厕所,什么时候发生的意外,都与章珏无关。因为发生意外的时候,章珏早就躺在床上睡得浑天暗地。
之后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没有丝毫关系!
即使是警察来了,章珏依旧咬死不说。
本来就是陈工自己的问题,章珏暗自想,是他喝多了尿急,是他半夜一定要去黑灯瞎火摸不着路的厕所。
工地上发生了意外,的确是有些不吉利,但这都是不可抗力的因素,如果真深究起来,那至多就是监管不到位,为什么没有合理维护工人的日常保障设施。
章珏甚至开始构思,最后公司怪罪下来之后,要如何在检讨会上汇报,才可以撇清他在其中的责任。
他舔了下有些干裂的嘴角,关上手电筒,旋身离开。嘴巴有些干,不知道包里有没有带上润唇膏。
集装箱搭在西北角靠近大门,中间隔着教学楼和挖掘后一片狼藉的操场。
章珏担心来时的路会撞到人,为了能够悄无声息并且快速地回到房间,他选择抄近道从教学楼中间穿过。
一条长廊横贯东西,从教学楼的正中央穿过,两侧是教室闷紧闭,章珏余光扫过,能够看到窗边摆放着的盆栽因为许久未浇水,明显有些干枯萎靡。
夜晚,静得只能听见悠远繁密的蝉鸣,还有他踩在地面上略有些清脆的脚步声。
“啪嗒——啪嗒——”
他明显已经刻意放缓了脚步,然而落在耳中,却是清晰得像是被谁刻意按下了音量键不断放大。
鞋底与水磨石的地面相撞,宛如奏响了一篇诡谲而又神秘的乐章。
章珏盯着远处的黑暗,背脊飞速贴上墙面竭力隐藏身形,一边后退,一边用手臂摩挲着寻找可以打开的门把手。
他眯起眼睛,心里甚是不安。
因为,就在这个时候,他竟然在走廊的尽头,看到了一个左右张望的人影。
这个时候还出现在学校里的,多半是施工队的工人。若是章珏和那人正面撞上,互相道一声这么晚了还没睡,就当是一个不重要的插曲。
难不成工人还敢开口质问领导,为何如此深夜还要独自出来遛弯?总不会是来偷教室里的空调办公电脑,未免也太可笑。
章珏心虚的躲闪,让他此刻前路堵死,只能心里不断祷告求那人快些走。
但那家伙却好像是听到章珏的心声,像是故意逗弄章珏似的,故意朝他的方向走了两步。
那声音在走廊之中回荡,带着草木气息的晚风将其夹带着朝他席卷而来。
“咚——”
脚步沉重的,就像是生气一般不满跺地。
章珏讶异地发觉,那人走了几步,好像忽然发现了什么似的,忽然低声呢喃嘴巴自顾自地在说话。
他抓着自己的脑袋,捶打自己的胸口,俨然痛苦得在原地一遍又一遍的绕圈。
这……不会又来一个喝醉疯了的家伙吧。
章珏有些发慌,加快了他向后撤退的速度,可千万别被这疯子盯上。
“呜……哪里,谁在那儿?”
空气中,响起若有似无的呐喊声。
章珏正摸到倒数,你在哪儿,我怎么一出来就找不着你人。”
“好黑啊……这里怎么这么黑,我什么都看不到。”
“小章——小章,你快来,快来帮帮我呀——”
“……小章。”
是陈工!
章珏皱着眉头仔细听了一会儿,陈工醉醺醺的,颠来倒去车轱辘一样,重复不断地在说相似的话,让人根本抓不住重点。
“我看不见路,好黑,怎么办……”
“……小章,小章!你为什么丢下我,为什么你要跑走!”
“好黑啊,这里到处都没有光……我的眼睛,眼睛看不见路啊啊啊啊!”
“不是,小章,你明明听见了!为什么不回答我!”
声音越来越响亮,骤然炸裂在章珏耳畔,吓得他一个激灵。
那怒吼声已然扭曲,不再是陈工平日里敦厚、老实的声线,刺耳地仿佛是在用指甲剐磨着黑板、玻璃划裂的声音。
呕哑的男声扯着喉咙凄冽地叫喊,语调猛然拔高,达到了一个尖锐地不像是男生可以发出的高度。
章珏只是听陈工的鬼哭狼嚎,脑袋就生疼得受不住,直教人毛发悚然。
这……还是人能够发出的声音嘛?
他愕然地望向手舞足蹈的人影,陈工别是喝坏了脑子!
那更加不能过去,天晓得会不会他这般模样误伤。
等会儿。
章珏沉下心想,等着陈工离开或者酒醒走开。他不想酒后给人照料,口臭、呕吐物、打人,想想就觉得会弄得一身狼狈。
他悄无声息地推开身后的教室门,佝着后背、低下脑袋,一点一点地将身体、腿接二连三地推入门背后的空间。
然而下一秒,章珏的背脊撞到了什么东西之上。
尽管没有发出任何动静,他还是有些紧张,试探性地往外探出脑袋,眼珠缓缓朝向走廊尽头的方向看去。
在看到那里空无一人,方才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
“终于走了。”章珏紧绷的肩膀也松弛了下来。
“你在说谁?”
背后传来的声音,犹如当头棒喝吹得章珏脸色煞白,他感受到一双冰冷的手抚在肩头,带着泥土、腥臭的喷气吹在他的耳中。
他直勾勾地盯着地面,心中却是惊骇万分,不过是扎眼的功夫,陈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的背后!
从几十米外的地方冲刺,并且无声无息地打开教室的另一扇门,躲藏至他的身后。
这个速度、这个能力,是一个喝醉了的中年男子可以做到的嘛?
“陈工,你这真是吓着我了,突然出现在我后头,怎么也不提前和我说一声。”章珏挤出一抹干笑,“都这么晚了,我们回去睡觉吧,明天还要早起,别耽误了工程。”
章珏瞥了眼手机,上头的时间还差一分钟就到凌晨一点。他整理完情绪掩去窘态,扶着陈工的手顺势站起身。
“我扶着你,这晚上灯也太少了,明天让人附近加装些,施工地到处都是坑,万一有人摔着就不好了——”
他忍着冰凉油腻的触感,回首微笑,然而脸上的笑容再次僵硬。
那一刹那,章珏只觉得他的血液倒流,心跳也停止跳动。
都说人在极度恐惧的时候,大脑会一片空白。他此刻只能张着嘴,干涩地瞪着双眼魂飞胆颤地盯着眼前的人。
陈工像是从高处坠落浑身是伤,从脖子的伤口流出了大量的鲜血沾染了他的上衣。手臂和两条腿都有不同程度的骨折,章珏注意到,他此刻摸着的那只右手,小臂的骨刺已经穿透了皮肤,正汩汩往外流出发黑的血液。
“啊!”章珏大惊失色,“陈工,你有没有觉得身体哪里不对劲,头疼嘛?有没有觉得烟花。你这伤可千万不能再站着,快躺下来。我打电话让救护车过来,要命,不知道这附近医院过来要多久。”
“不用!”陈工说话间,从嘴巴里不停地往外喷射着血沫,他的喉咙有一处一指宽的裂口,怪不得听上去声音与往日不同。
陈工抬手朝章珏摆出一个弯举的姿势,想要向他展示肱二头肌,只不过年纪增长,上臂只剩下可笑的肥肉悬挂着。
嘴里飞溅出的血液嘣到章珏的眼皮,章珏下意识偏头垂下眼。
陈工却还在滔滔不绝。
“我感觉很好,真的,从来没有觉得身体那么有劲。小章,你不用担心,叫什么车啊,浪费钱。都是些小伤,睡一觉就好。”
这怎么可能真的听陈工的话,章珏看他光是流血都要流走半个人的量,再等下去估计人都要没了。
他还是当下决定要打120,嘴上应付着说陈工你先走,他则落在后头按下拨号键。
“嘟……”
得到的是一阵忙音,章珏郁闷,才发觉右上角几近于无的信号格,知道这里信号不好,没想到居然赶在这时候。
“和你说,我年纪轻的时候,也是在村里到处和人打架的,打破头摔断腿都是常有的事。小章,你说说,像我这样的身子骨,躺个三四天,又是一条生龙活虎的好汉了,是吧。”
章珏心里鄙夷,瓦罐不离井边破,将军难免阵前亡,没见过这么嘴硬的家伙,就不怕这么一躺再也爬不起来嘛?
不过面上他可不敢如此打人脸,“老哥你这身体,我是见识过了,喝酒都跟喝水一样。”
只不过他的奖金还维系在陈工的身上,之后怎么样他不管,但是眼下陈工可绝对不能在他监工的这段时间出问题。
章珏摸了下后颈,夜风吹得他脖子阵阵发凉,他一边继续拨号,一边说:“陈工,就算不去镇上,要不我让村里的医生过来给你瞧瞧,腿都摔崴了,还是打个支架安心……”
原本还剩下两格的信号,这下彻底一格都没有了。
是因为在室内,有墙体阻隔的原因嘛?章珏心想,或许等到了外头会好一些。
不过说话的功夫,陈工就快要消失在走廊尽头,章珏看着远处快要与黑暗融为一体消失的声音,有些着急。
但是忽然身后传来一声咳嗽,他一个激灵,差点将手机也丢了出去。
陈工的声音,竟然从他身后传来!
“小章?怎么突然走得这么快,果然是年轻人,一不注意都走我前头了——”
陈工疑惑的声线响起,他的尾音拖长带着控制不住的颤抖。
章珏怔怔地站在原地,他的眼眶发涩,明明——明明陈工的背影还在几十米开外的眼前,怎么会在他身后又出现了一个‘陈工’?
移动着的眼珠瞥见远处的人影缓缓向前抬起手,而就在他的左侧,也同时伸出了一只满是伤痕的手臂。
此时的走廊却仿佛衔尾蛇一般,东边与西边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首尾相连,成为了一个无限循环的魔比斯环。
只见远处的陈工往前踏入彻底消失不见,紧接着却从他的左侧方跨了出来。
两人交错时,‘陈工’吐了一口血沫在地上,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章珏,他呵呵笑道:“你走慢些,今天穿得鞋子不对,走起路来总感觉不舒服。”
章珏难掩面上的惨败,有些恍惚地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点头道:“是吗?……我、我注意着点。”
一瞬间,他觉得天都要塌了。
章珏只能咬牙扶着身边的墙壁,才没有因为眩晕倒在地上。
他用力锤打着墙壁,爬上身体的恐慌使得他恶心得只想干呕,怎么回事?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但是很快,章珏就发现到了一处不对劲的地方。
顺着手臂的方向抬起头,正对着章珏的脑袋上方,正立着一块锈迹斑驳的班级铭牌。
上面刻着的是一年一班。
教学楼分两层,一楼是低年级,二楼则是高年级和初中部。
一楼,从东至西依次是一、二、三年级的六个班级,满打满算从头到尾整条走廊不会超过一百米。
章珏他们是东边楼梯口处走进,按照道理,一年级一班早在一开始就已经经过了。
按照道理,难道一个学校还有两个相同的班级?
一年一班的牌子,完全不可能重复出现在他面前两次才对!
又或者……是他的错觉?
章珏的心不断地往下沉,可是眼前的一切,让他不得不认清现实。
走了大概已有几分钟,短短几十米的走廊,却到现在,章珏还没有走到出口。
而一片阴森的黑暗里,‘陈工’也已经珏的身后超越他。
‘陈工’歪着脑袋,他的动作使得喉管处的伤口撕裂得更大,“傻站着做什么,快走呀。”
开什么玩笑……
章珏脚步停了下来,他的心里一阵发冷,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打了一个寒颤,如果此刻面前有一扇镜子,一定能够看到他此刻的脸色有多么的难看。
无论如何加快步伐,在抵达三年二班即将跨越至地面的前一秒,永远会落空。
踏出的每一步,都会最终踩在相似的地点。
手机的右上角,时间停止在59分,连同教室内墙上挂着的钟表,时针也始终未跨过正中的轴线。
镶嵌在门框上的班级铭牌,就好像是重置点,每一次的出现都在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让章珏面对眼前令人绝望残忍的事实。
他被困在了这条没有出口教学楼里。
一直在耳边鸣响的蝉鸣,不知何时起消失无踪。
空荡的教学楼内,一片寂静,明明是夏天,却好似冬日般彻骨寒冷。
只剩下二人沉重的步伐声,章珏能够清楚地听到他呼吸变得开始急促,心跳声根本不受控制,只觉得下一秒心脏都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如果只是困在出不去的围笼里,或许还不至于让章珏如此害怕。
让他精神防线彻底崩溃的是,他发现身边的‘陈工’,根本不是人。
因为声带受损,陈工的嗓音一直给章珏一种扯着力气嘶吼的感觉,总是飘忽断断续续,或许是他之前太过于心慌没有仔细听。
直到他凑近了之后,敏感的章珏终于听出了‘陈工’声音的不对劲,‘陈工’发声的位置与常人相比偏矮,就像是腹语者一样,声音位置更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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