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上朝(4/8)

    “若朕一剑杀了那造笼之人呢?”

    周遭瞬间像被抽干了空气,窒息又憋闷。

    还未等老太傅答话,却从门外响起个刻薄傲慢的尖细嗓音,由远及近,随他踱着的四方步,一寸寸压迫到谢欢鸾面前。

    “好好的,怎么说起打打杀杀来了?陛下想要杀谁,告诉臣,臣替您杀。”

    嘴上说的客气,可眼神里全是轻蔑讥讽。贺澜的手扶在腰间,谢欢鸾下意识地开始发抖,唯恐他当着太傅的面,说出做出什么让他难堪的事来。

    可偏生他又是皇帝,皇帝是不可以露怯的。

    “贺提督。”老太傅从座位上站起,走到贺澜面前,微微颔首,算是行礼。

    太傅的品阶要比这太监高得多,可如今,谁又能在风光无限的贺提督面前挺直腰板?

    谢欢鸾瞧着好笑,满嘴君为臣纲、礼义廉耻的太傅,堂堂一品的帝王师,竟也要向个阉人低头示好?那他方才教自己的那些所谓的帝王之道,君臣之道,岂不都是些胡扯的瞎话?

    他慢慢站起身,微仰起下巴,盯着贺澜脚上那双镶金边的云纹靴,想起前几日这双脚踩在自己命根上,没有一丝怜悯地碾压蹂躏,对自己的痛呼求饶充耳不闻。

    “提督有何事?”强压下心中的不快与身体的颤栗,谢欢鸾稳住心神,开口询问。

    “无事。”贺澜随性走到二人身边转了一圈,言语里藏了一抹阴郁,如一条黏腻湿滑的毒蛇,正有条不紊地将猎物缠绕、勒紧。

    “只是路过,听闻陛下要一剑杀了谁。”贺澜在中间站定,侧着身,眼神赤裸地从皇帝脸上略过,嘴角勾起个残暴嗜血的笑,看得谢欢鸾后背生寒。

    “是这样杀?”

    “不——!!”

    几乎同时,谢欢鸾明白了贺澜的意图,上前一步企图阻止他的荒诞行为,可到底还是慢了。

    贺澜瞬间抽出佩剑,未等老太傅回神,干脆利索地从他背后攮了进去。

    血肉与冷硬的剑身碰撞,发出了巨大的闷响。

    谢欢鸾瞪大了双眼,直愣愣地看着贺澜又将全部没入太傅身体的剑柄抽出,带着温度的鲜血溅起数尺高,落在贺澜衣襟上,也落在谢欢鸾的脸颊上。

    而后,那人轰然倒地,从喉间“嗬嗬”地喘些粗气,好像还有什么话要对皇帝说,伏在地上,拼了命地向他爬,可到底年岁已高,颤动的嘴唇哆嗦着连一个像样的字眼也发不出,只一会儿,就没了动静。

    从身子底下洇出红到发黑的浓稠鲜血,狠狠刺激着谢欢鸾脆弱的神经。

    “你!你!贺澜!你谋杀朝廷一品命官,你该当何罪!”

    谢欢鸾吓得嘴唇乌青,指着贺澜的鼻子失态地骂道,“你这疯子!你竟这样杀了他!来人,来人啊!给朕拿下这个阉人,给朕、给朕……”

    无人应答,不知是外面没有守着的下人,还是他们都在故意装聋。片刻后,燃烧的怒火被吹熄,谢欢鸾明白了自己孤立无援的处境,绝望地看着贺澜满脸阴鸷地向自己逼近。

    面前的场景和从前贺澜杀了父皇宠姬时的模样重叠,隐藏在内心的恐惧又被激发,他被逼的接连后退,胸口剧烈起伏,昭示出他此刻巨大的不安与惶惶。

    退无可退,谢欢鸾小腿抵在散落书籍卷轴的木桌,狼狈跌坐在地,也顾不得失了帝王礼仪,手脚并用地向后爬去。

    贺澜仍在前进,狭长的眼眸半眯,嘴角挂着冰冷的邪笑,狠厉暴虐,似有只睡醒的凶兽从他身体里冲出,所到之处,皆为废墟。

    现在的贺澜哪还有半分太监的阴柔孱弱,站在这里的,应是从地狱爬上来食人啖血的厉鬼!

    滴着血的佩剑当啷一声丢在谢欢鸾脚边,窘迫的帝王被他困在墙角,失魂落魄的,像是引颈就戮的小兽。

    “陛下很怕臣?”

    贺澜欺身上去,膝盖顶在他胸口,一手掐着他的下颌,沾着凉意的吐字贴着耳骨传入头脑。

    谢欢鸾打了个寒颤,怯怖的泪水盈满了眼眶,咬牙别过头不做声,任由他欺辱。

    “陛下方才要杀了谁?告诉臣。”暗哑的嗓音像一张密不透风的蛛网,奄奄一息的猎物被锁在上头,再怎么挣扎,也难以逃脱被吞噬的命运。

    睚眦必报如贺澜,他定是在外头听见了一切,可怜老太傅什么也没做错,就成了这恶魔的刀下冤魂。

    谢欢鸾绝望地摇头,后知后觉地想起,太傅的无妄之灾全因自己一时脑热。

    浅薄的眼眶再支撑不住那些沉重如山的泪,困在角落里的皇帝涕泗横流,哽咽地嗫嚅,贺澜听不清,附耳过去。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意识模糊的皇帝浑身发抖,不住地重复,不知是对枉死的太傅的歉疚,还是对动了不自量力念头的悔恨。

    戴着玉扳指的手指掐进谢欢鸾的口,他立刻顺从地用唇舌裹住那还沾染浓烈血腥气的大拇指,讨好地吮吸,灵巧热切的舌头缠绕而上,舔舐在虎口处,像在示弱,又像在求饶。

    “还想杀我么,谢欢鸾?”抽出手指,贺澜用满是污浊的脏手在谢欢鸾的侧脸轻拍了几下,没有谦称,没有敬语,直呼皇帝名讳,大不敬之罪。

    可贺澜就是这样轻易地,甚至还当着他的面,触犯法度、僭越皇权。

    “不、不敢了!我不敢了!”怔愣间,把自己困在墙角,吝啬的连天光也不肯多给几分的人,退后起身,谢欢鸾浑身瘫软,昂着头看去。

    贺澜背着光,整个人都陷在阴翳的晦暗里,脸上神色漠然,与看一具尸体无异。谢欢鸾内心没来由地慌张,如今他这样无根无基,若是真的惹怒了贺澜,哪怕是被杀了,也引不起朝堂的半分涟漪。

    如梦初醒,顾不得此刻的难堪,谢欢鸾爬起身,膝行靠过去,如同几年前那般,抱住贺澜的大腿,将头贴在那人的小腹,顺从如一只人畜无害的白兔。

    “提督疼疼我,我一时糊涂犯浑,您打我、罚我也好,千万别恼了我……”

    话没说完,贺澜扒开那双还打着颤的臂膀,将人拉扯起来,温和带笑地替他整理衣衫。

    “陛下糊涂了,您是天子,咱家是奴才,奴才哪敢恼了您?”

    “提督……”听到那个词,他半边身子都麻了,知道贺澜的气根本没消。腿一软又想下跪,被眼疾手快的贺澜稳稳架住,谢欢鸾不知所措地望过去,抽噎着就想再说些什么。

    贺澜伸手堵在他唇角,“嘘”了一声。

    “老太傅乃前朝余孽,怀恨在心,意图行刺陛下,臣来救驾,不得已在殿前杀人,想必陛下不会怪罪臣先斩后奏之错吧?”冷漠地像是刚杀了只兔子煲汤,贺澜漫不经心的抬手替皇帝擦到侧脸上已经干涸的污渍。

    一番话将刚才的闹剧定了性,谢欢鸾垂着头,任凭抚在脸上的手揉搓,轻轻“嗯”了一声。

    一辈子忠心为国的太傅从这一刻起,变成了居心叵测、处心积虑要破坏国家、刺杀圣上的奸邪之辈。

    而他不仅什么也做不了,还必须配合这场闹剧继续出演。想到日后若真的想要拔出这个深入到西晋骨髓的毒瘤,还要牺牲多少无辜之人,他胸口一阵钝痛,眼前蒙上黑影,险些昏厥过去。

    可笑他从前只是个不起眼的皇子,偌大的皇宫里,除了惊秋,无人可用,无人可托,无人可信。

    人人都畏惧死亡,人人都在权衡利弊,为了活下去,为了活得好一点,良心、正义,全都可弃如敝履。

    连他一个皇帝都能为了活着而与阉人苟合,那其他人,那些连一个可仰仗的人都没有的蝼蚁,他们又要如何自处,答案不言而喻。

    谢欢鸾躺在龙榻,上好的衾被裹在身上,却仍还觉得周身阴冷,止不住地发抖,到后半夜,竟发起烧来,迷迷糊糊地说些胡话。

    惊秋忙活了一整夜,东边蒙蒙亮时,陛下才囫囵睡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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