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天威高难测(2/8)
“先生请说。”
待临衍好容易寻了个不大不小佛寺,寺中大门紧锁,他只好站在朱门前的一方小檐下怂兮兮地缩成一团。
北镜不算顶好看的,鼻头太圆,嘴略小,下巴又不够削瘦;然而她笑起来却有春光初绽之惊yan,眼睛眯成一条缝,嘴唇牵扯开的弧度刚刚好,让人不由心生喜悦。但她不常笑,生气起来却是寒霜欺雪,如果再恰好手握戒尺,真是个活生生把人剥开一层皮都面不改se的主。
墙角一群小老鼠受了他的惊吓,四散奔逃,丝毫不给他面子。
他慌忙让开身,只见一个小沙弥举着伞,腋下还揣着一把伞,他将那伞递给了临衍,道:“阿弥陀佛,我师父说,施主若想进来便进来。”
“是非曲直自有官府判断,你来我章家不过两月,章门接二连三遭此不幸。这样一想,原来我府上原来早有妖物藏身。”
昨夜的一场大雨过後,晨光烈烈yu燃,山河焕然一新。
那人极不耐烦,临衍si不甘休,又问:“敢问章家前些日里为其二姑娘办了一场丧,先生可晓得?”
小沙弥才有临衍的肩膀高,只见他拿了个扫把当棍使,一把长扫把竟被他舞得虎虎生风。小沙弥端起扫把便朝老人砸,老人眼疾手快,一拐头削向小沙弥的下盘,直将他撂得人仰马翻。
原来不是那老者去而复返,而是一众官府之人拿着刀斧长棍强闯民宅。
临衍还未回话便又被众官兵塞上了嘴。陈管事黑了个脸,愤愤道:“不是你还能是谁?!府上除了你还有谁是新来的?!你先害我家二姑娘x命,眼看东窗事发,畏罪潜逃,岂有此理!恰好府中来了两个明事理的大仙人,我们现在就将你捉回去,且看那仙人不会不一刀斩下你的狗头!”
章老爷说完,长袖一拂,丢下後院里乱哄哄一团便往正厅中去。婉仪的棺还停在前院中,身着缟素的章家人还没散,陈管事跟也不是,不跟也不是,恨恨一跺脚,一掌拍在了临衍的脑袋上。
他就地一滚,连滚带爬爬到窗子边上,一把排开木窗大喊道:“救命!”
独腿老人闻言又冷冷哼了一声,道:“你又不是什麽豪侠之辈,为何这麽多人认得你?”言罢一顿,他长叹一声,道:“也罢,天快亮了,我走了。”
独腿老人横了他一眼,点了点头,不愿做过多交谈。
正殿中供的罗汉金刚怒目,甚是吓人。好在总算有了一处可以栖身的屋子,临衍心头感念,朝小沙弥道了声谢,一回头,却见那小沙弥早不知所踪——这莫非给自己撞了鬼打墙?
“你还敢还嘴!”陈管事眼看又要扇巴掌,临衍仰头轻巧避过,道:“你们到底还讲不讲道理?!”
“老先生莫忙走。”临衍忙站起身,朝那人一拜,道:“昨夜我来时见了个小沙弥,後来我睡得昏昏沉沉,这小沙弥也找不见人,敢问先生可有见着?”
狗吠之声与呼救声此起彼伏,老者愤而四顾,犹豫了片刻,不yu恋战,只想趁天亮前赶紧离开。他刚一推开门,却见一个小沙弥拿了个扫帚往这头冲。
他话中有话,陈管事双腿一抖,章老爷又道:“人家天枢门人什麽妖物没见过,必不容得你巧言令se,上下欺瞒!”
“丰城里近日来了一群捉妖之人,他们身着绦紫se衣衫。使剑。你可认识?”
约莫半柱香的时间过去,雨势渐收,春夜依旧深寒。临衍打了个喷嚏,r0u了r0u鼻子,身後木门传来动响声。
此一夜他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忽然长出了翅膀,化作一只飞鸟,翱翔在碧蓝的晴空之下,下头是一望无际的海。
原来此沉沉地夜已被薄透的晨曦破开,天边挂着些许光,此光还未曾晕成血se。
当真是落魄江湖之人,连老鼠都嫌。
狗吠之声遥遥从院中传了过来,独腿老人倏然惊醒,一脸不甘,c起拐杖就往临衍身上削。临衍头大如斗,又被外间的狗叫扰得烦躁不堪,索x心下一狠,将那端方的香案一把掀了!
他的声音太大,惊了外边的狗。
也无怪乎章氏众人气势汹汹。
桌子下头的空间太过狭小,临衍只感一震劲风拂过x前,此活脱脱一只疯狗,临衍一边躲一边大喊道:“老先生有话好说何必动手!”
正当此时,他听到有人敲了敲窗子。临衍忙扯过自己放在香案上的衣服,草草一披,小心翼翼往窗子边上走去。
他低下头温文一笑,道:“先生可是也认得在下?”
这一番下山游历来得真是值当,他想,恐怕除去青楼,世间再不剩什麽地方能够令他折腰。
一个五大三粗的妇nv开了门,睨了他一眼,骂道:“哪里来的臭叫花子!赶紧走!”言罢,将门重重一关。
临衍在後院中跪了许久,直到腿脚都有些发麻,才见章老爷与陈管事又匆匆回到小院中,提留着他往前院书房中撵。
临衍一惊,一gu杀气旋即而至。
“我不是……”
此人是天枢门怀君长老的ai徒。她见了临衍,目瞪口呆,瞠目结舌,缓了许久,方才道:“……你们何以认定此人是个妖魔?”
“敬仰归敬仰,敬佩归敬佩,我们这些做奴才的,若能得蒙天枢门人眷顾,给咱卜个卦,提点两句,不也是幸事一桩?”众人交口称赞,称赞完了这才想起来:你又是哪根葱?你又为何凑了过来?
据闻今早太yan一出,便有两个“名门弟子”拜访了章家。这两个不足双十的年轻豪侠铁嘴一断,直道章家有妖气萦绕,似是被坏了风水。
小沙弥被摔了这一pgu,正惨兮兮捂着pgu喊疼。——我又怎知道你这般不中用,临衍心道,竟被一个身残老人一拐杖就给扫趴下了?
殿中罗汉依旧怒目俯视众生,其目光炯炯,甚有威严。临衍虚拜了拜,脱下外套,又忙关了窗,扯了一块垂在角落里的破布帘子将自己一裹,缩到墙角。
信中寥寥数语皆是关怀,丰城之事复杂,万万小心为上,落款两个字,怀君。
佛堂里燃着高烛,烛火通明,灯se柔暖,二人相对,各自无言。气氛实在太过诡异,临衍浑身不自在,遂咳了一声,道:“老先生也是本地人?”
临衍是被一段歌声吵醒的。
他吓了一跳,忙往墙角缩了缩。那人看了他半晌,道:“是个好苗子。你可有生辰?”
众人连连点头,他又道:“便说天枢门,听闻他那个什麽掌门甚是了不得。那时候妖魔南下,他还领人救国,此等大义之人,何人不敬仰,何人敢不敬佩?”众人闻言,连声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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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生辰一事,断不好随随便便给人讲,他把那破布毯子裹得更牢实了些,道:“阁下要作甚?”
临衍犹豫片刻,想,自己总不能当真杵在这里挡着人家的道。他犹豫片刻,不得不淋着雨,直迎着风雨中咆哮席卷的风声,裹紧了衣服另寻一个避雨之所。
临衍y着头皮将窗子掀开一角,窗外飞进了一只纸鹤。纸鹤上头凝着柔暖的白光,即便外头电闪雷鸣,纸鹤却浑身g透,不沾一丝水迹。
临衍心道不好,拔腿就跑,众人见了他,忙七手八脚直将他撂翻在地,五花大绑地一捆,塞了嘴,好不凄惨。
陈管事将临衍口中的破布扯了,道:“你还有甚可说?”
二小姐的黑棺还停在院子中间,令人见之不忍。前院正厅实在不便待客,众人遂将这几个“名门弟子”引到了书房之中,临衍低着头,身不由己,一脸沮丧。
临衍哭笑不得,被众人按着往那湖绿se衣衫的男子跟前跪了,章老爷细细将他打量了一番,此人气质温吞,双眼黑白分明,倒还真不像谋人x命的妖魔。
——真要说清楚此前因後果可就要花三个昼夜。临衍叹了口气,道:“我辨你们也不听,再辩无没用,既然来了几个仙门中人那就教他们来判断吧。”章老爷深觉此话有理,陈管事面露难se,朝他耳边凑着说了几句话。
临衍自讨没趣,也不在意,自己调整了个稍微舒服些的坐姿,静待一夜过去。
躲不多时,天上又劈了一道雷,长夜被雷光照亮,不知是哪位道友正在渡劫。
陈管事匆匆往前院去了半天不见音信,临衍被五花大绑地跪在後院的青石板地砖上,日头还没全然升起来,天se已然亮了。
当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昨日还一起共事的小厮,今一见临衍竟从小毛贼又变作了妖魔,啧啧称奇,拍着大腿缩在一旁笑着看。
“也?”老人一哼,道:“不认得。你为何这般说?”
与他一同避雨的独腿老人不知为何忽然击节而歌,歌曰,清人在彭,驷介旁旁,二矛重英,河上乎翱翔;清人在消,驷介镳镳,二矛重乔,河上乎逍遥。
老者眼看着天光大亮,不敢恋战,回过头sisi瞪了临衍一眼,旋即长袖一展开,化作了一阵黑风溜之大吉。
孙大娘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临衍朝她摇了摇头,又朝那小厮摇了摇头。那小厮见状,喜笑颜开,临衍见他笑成了一朵春花,心头甚是疑惑,他又什麽时候开罪了此人?
老者本以为他是个人物,不料他竟怂成这般。
狂风蓦然将木窗吹得阵阵作响,老者越走越快,越走越快,临衍c起手边烛台就往他脸上砸去。此一砸落空,一方烛火照得独腿老人愈发面目狰狞,一如索命的厉鬼。
谁竟能没有生辰?临衍被他问得莫名其妙,答道:“有。”
敲窗之声有序而沉稳,此细密的声音险些被窗外轰鸣的雷声所掩盖,然里间太静,落针可闻,一动一静,此声在此长夜之中尤为诡异。
什麽罪?罪在何处?又与我何g?临衍摇了摇头,陈管事将那塞着他嘴的破抹布扯下来,他喘了好几口气,道:“老爷我冤枉,你们说我偷东西也便算了,又说我是妖魔,这岂不是有些过分?”
临衍不料这小子竟这般不禁打,一时无语。
“……在下,来此避雨。”临衍忙朝人家一拜,道:“叨扰之处,还望海涵。我待雨一停就走,绝不给您添麻烦。”
临衍将此纸鹤展开,这是一封信。
“在下寻一个人,无论如何都寻不见,实在着急,万望先生见谅。”他朝那人又一拜,道:“据闻婉仪小姐的丫鬟叫二丫,也一同不见了踪迹,先生可知为何?”
佛堂中的高烛还没灭,泥罗汉端坐在高台之上,金刚怒目,令人间的魑魅魍魉无处容身。老人拖着一条独腿,杵着拐,一步一步朝他走,边走边道:“最後一个问题。阁下到底何人?!”
“……不晓得。”那人回过头,目光幽冷,y鸷如井,道:“为何问我这个?”
“丰城里有一个叫做林墨白的画师,专善画花鸟鱼虫,你可认识?”
临衍好容易寻了个看起来乾净些的屋檐,然而此时已没什麽用处。他衣衫尽sh,麻布衣贴在皮肤上,既粘且冷,里里外外地难受。临衍无奈之下,又往屋檐下缩了一缩,这一缩,恰好碰到了人家的门把手。
众人簇拥着一个湖绿se衣衫的男子在小院中一字排开,此男子是章家大房老爷,他身後跟着虎视眈眈陈管事。
临衍缩回墙角,走到佛堂门口的老人却又不走了。他盯了他半晌,幽幽道:“既如此,那我也便问你几个问题。”
章老爷一惊,陈管事乾笑了两声,一脸谄媚,又说了几句。章老爷狠狠瞪了他一眼,对临衍道:“今日来的可是正儿八经天枢门的人!不同於那些江湖骗子!”
临衍被一群人推推搡搡地往章家後院里拖,他口不能言,黔驴技穷,好不凄惨。
临衍心头一震,表面上一派沉静如水,乖巧地摇了摇头道:“不认识。”
“大胆妖魔!”章大老爷大喝道:“你可知罪?”
独腿老人冷笑一声,道:“随口一问,没事。”他又将临衍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这一双眼光煞是锐利,如淬了毒的刀,一刀一刀将其划开,露出皮r0u,剖出内脏。临衍被他看得汗毛直立,r0u了r0u发酸的脖子,只觉自己仿佛莫名成了他人之鱼r0u。
他心头一暖,将此纸鹤r0u成一团,也正在此时,佛堂的门再度开了,只见一个独腿的老人甩着水珠子入得佛堂中。老人须发皆白,一瘸一拐,神se凶狠,临衍愣了一愣,那老者见了他,也一愣,许久後道:“……你是谁?”
临衍又连打了好几个喷嚏,他就着破布端详片刻,此破布帘子已被虫蛀得不成样子,上头布满了霉点,与此一b,倒还是自己原先那身麻布衫子好些。临衍思绪翻滚,望着窗外的电闪雷鸣自顾自发呆——也不知此道友渡劫成功了未。
此“名门弟子”是个姑娘,唤作北镜。
佛院不大,十步便到了头,临衍钻到屋檐下,甩了甩手中的伞,小沙弥收了伞,打开门,作了个“请”之手势。
“没见着。”
海天皆是澄澈与通透之se,他迎着日头,迎着长风,扶摇直上,无所顾忌。
临衍被他这话搅得甚是莫名。他怔怔然随那小沙弥往佛院中走,佛寺外电闪雷鸣,寺里的雨则仿佛温润了许多,不再那般咄咄b人。
老者哼了一声,道:“我也是避雨的,不必对我这般客气。”他冷冷扫了一眼地上的老鼠屎与厚厚的灰,自顾自找了个角落席地而坐。
“如此,那便叨扰。”
“那便好,我一路走来似是遇了许多人,他们都认得在下,这令在下感觉甚是心慌。”
章老爷思前想後不得其法,陈管事一拍大腿,恍然大悟,想起了那个惹祸的小白脸,於是众人一经打听,掘地三尺,这才又哄闹着把临衍押送回了章家。
“你怎的不出手?我师父若知道你这般没用,定然会去找你师叔算账!”
临衍心头惴惴,想,自己落魄江湖人一个,即便是鬼,要自己又来做什麽呢?
“不认识。”临衍一边答,又往後缩了一缩。他感到了一gu冷,却不知是因着佛堂门之门大开之故,还是老人的目光太过幽寒。
他听到众人低低的议论之声。有赞天枢门威名者,有讥讽“臭道士”者,方才看戏那小厮听众人议论,便也凑了上去,道:“你还莫说,且不管天枢门是个什麽名头,单单就求仙问道,长生不老一事,你说说,世人谁不yan羡?”
如此一问,独腿老者停了下来,冷冷盯着他,道:“我从未听说过这事。”
此是一首讽刺军纪涣散之曲,难道这样一个瘸腿老者,竟也曾是个战士?临衍昏昏沉沉,扶着额头,方一睁开眼,只见那老人也恰抬起头盯着他,其眼雪亮,如出鞘的寒剑。
厉鬼浑然不惧烛火,临衍忙俯下身往香案後下钻,老者瘦骨嶙峋,一脸y鸷,c起拐杖便往香案下头捞。
二人互相埋怨,各自嫌弃,不相为谋。临衍还没将那小沙弥扶起身,小小的佛院却又被人一脚踹了开。
当他被簇拥到书房之中时,那“名门弟子”转过身,张大了嘴,一脸生吞老鼠之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