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世·命运】(8/8)

    所以唯一值得笑的,可能也就是自己用生命的代价,换来了和命运的战斗的胜利吧。虽然也不是什么真正重大的胜利,但无论如何,这一世的结局,和第一世,到底不同了。一切,到底是不用再重复一遍了。

    当他站上断头台的时候,他真真地就是这么想的。当“处决开始”的声音响起的时候,他真真地就是这么想的。而当刽子手挥起那银白的大刀时,他也真真地,就是这么想的。

    但当飞梭的破空声从他耳边划过,刽子手应声而倒的时候,他反而没有什么劫后余生的感觉,正相反,他感到了极度的恐惧。

    抬起头,他看向了远方。

    烈火,夕阳。

    在森林边界的战场上,烈火熊熊燃烧,把天空,配上来自如血残阳的凄惨的光,硬生生地染上了一道鲜红的晚霞。而在这鲜红的背景上,则是与之融为一体的,浑身皆已被黑色的血染得殷红的,眼中却含着颤抖的泪水的,少年。

    呵呵。

    如果说原先,一切可能还不是那么可笑。那如今,一切,就真的变得很可笑很可笑了。所以这一次,灰太狼,就是真的笑出了声。

    ——那也就是说,自己做了这么多,到底是什么用都没有。在那个月夜,少年说的话,竟是如此的真切。所有的一切,真的都是被命运所掌控,真的,都是一盘死棋。而所有人,真的,是都逃不掉的。

    他突然很想大声地质问,甚至是咒骂,对着那神色或许应该叫做真挚的少年:“你这!你为什么要逃出来?!明明我们都已经可以战胜命运了,都可以找到不同的结局了,为什么,你要毁掉这一切?!我辛辛苦苦努力付出的一切?!为什么,你要向命运,缴械投降?!为什么啊?!”

    可是他知道,少年只会平静如水,只会轻声回道:“我,不会看着你死去的。”

    是,他不会的。

    手中握着滴血长剑的少年还记得,那时,千年以前,还是孩童的自己,对着灰黑色的他的那一句话,那一句承诺。自己说,无论大人们如何说,什么狼和羊是天生的敌人,什么这就是命运,自己都不信,自己和他,始终都是,也一定会是,永生永世,最好的朋友。

    而朋友,是不会见死不救的,是不会,放弃彼此的。

    一死一生,乃知交情。夫大寒至,霜雪降,然后知松柏之茂也。

    当然,是,没错,在那方林中空地里,自己是说过一句,说是现下再来看,千年前的那句话,真是纯属幼稚,纯属可笑。但说是那么说,可是,在自己的心里,自己知道得很是清楚——那句话,是自己这四世里,做过的,最郑重的承诺了。

    “说谎的孩子可不是好孩子哦。”那是有一次,自己因为耍小聪明,说谎话,而落进那灰黑色的大叔设下的圈套被抓住后,他对自己说的嘲讽话。

    呐,看,我现在,是好孩子了吧。不过,你是不是后悔,后悔当初这么教育我了呢?

    可是这世上,是没有后悔药的哦!

    少年舞起利刃,浴着血,冲进了群狼之中。

    在那一刻,他明白了很多。比如说,他明白了,当自己试验良久,终于发现狼堡地下室那座牢房的设计漏洞的时候,当自己终于利用这个漏洞把牢房里的防逃跑机关关掉时,现在的一切,一切的细节,就已经是确定的了。但是不是也有可能,当自己在上一个月圆夜,踏上那界山山巅的时候,一切,就其实已然确定?

    再比如说,他也明白了,对面灰黑色的他,那正失态地笑着的他,此刻,是会想要质问自己些什么,而他也知道了自己将会如何回答——在现下自己这舞着剑的一刻,在现下自己这骤然有了上一世的尾声在雪原之上舞剑之感觉的一刻,他更加明白,自己会如何回答了:

    “你知道,上一世,我生命的最后,我在那雪原之上舞剑之时,我懂得了什么吗?

    “在那飘然的一刻,在那绝世的一刻,我曾经在想,这,是不是幻觉,是不是,只是一场旖旎迷梦?可是我最后发现,不是的,那飘然与绝世,其实,都是真的。

    “但同时,我也突然明白了,其实飘然,其实绝世,是并不需要看破红尘的,是并不需要,对一切,都不再在乎的。或者说,那其实根本就做不到,不可能。

    “飘然绝世,无非只是真诚地接受了命运罢了。无非只是承认,哪怕痛苦绝望,哪怕剜心掏肺,哪怕热血四溅,这些,都不可避免。无非只是承认这些罢了。

    “这些都懂了,都承认了,就会与世无争了。念想的消逝,一切的湮灭,世事的结束,万物皆空的开始,都不过如此。

    “是啊,都不过如此……所以我明白了,其实一切,是没有别的出路的。是,向命运缴械投降可以说是很失尊严的事情。可我明白,我已经——或者说从一开始就是——没有选择了。我不可能看着你牺牲自己而无动于衷。我不可能不遵从自己的心,不坚守,自己的,最郑重的承诺。没有人能做到和自己的情感为敌,这绝无可能。所以当我从你那牢房里逃出,这一切,就已然确定了,我必然会来到这里——即使面对群狼,我最后也做不成什么。

    “终究,有些事,并不是因为有意义才去做;正如有些话,也不是因为有作用才去说。

    “我必须要做,即使这一切,比没有意义,还要没有意义;比丧失尊严,还要丧失尊严;比痛苦绝望,还要,痛苦绝望。”

    舞着剑,少年就这样,在群狼之中,杀出了,一条血路。

    【贰拾】

    那一个傍晚的场景,或许是没有语言可以描绘的:那透着殷红残光,凄凄惨惨的将沉夕阳;那被这光芒浸透,仿若在刺啦刺啦燃烧的密林枝叶;那苍凉荒芜,连片青苔也无的裸石悬崖——当然,还有那浴着血的少年,手握宝剑,看着漫山遍野涌来的群狼,却是绽放出了一抹美好的微笑。

    这番场景,真真是无从描述的。

    然而现下,对这景象的描述却还是不得不去做。

    那个傍晚,是那一场狼羊战争的最后一个傍晚。就是在那一个傍晚,守护羊村的围墙与铁门最终被狼族攻破,慢羊羊送走了所有村中的小羊,只有懒羊羊拒绝离开,一定要和慢羊羊一起,留了下来,战斗到了,最后一刻。

    那是一幅无比悲壮而恢弘的场景,只有这一段来自古老史诗中的篇章才能把它精准地把握下来:

    “残阳笼罩血海,

    “唯余烈火灼灼,烟尘茫茫。

    “这焦灼的大地啊,

    “连野禽猛兽也不敢停留。

    “可勇士的勇气是永远不可磨灭——

    “是的!

    “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

    “面对潮水般的敌人,

    “他们绝不退缩!

    “或许这并没有意义,

    “那又如何?

    “他们的剑,仍直指苍穹!

    “不正义地活着,

    “哪里还是活着?

    “是的,

    “他们和敌人,

    “战斗到了最后一刻。

    “他们,

    “以血为袍,

    “那是,荣耀的战袍!

    “他们的失败,

    “正是他们的胜利——

    “恒久的胜利,

    “永远地铭刻在历史的纪年石!”

    那一天,羊族五百年的故土就此陷落,在同归于尽的引爆声中,那一方曾经的乐园,就此化为了灰烬。那一天,五百年的饿狼传说,也就此成为了过去和历史。

    可是那一天,又有多少人还记得另外一幅场景?——羊族和狼族的历史记录者们,似乎都忘却了,在那个悬崖之上,那个少年,远望着自己的家园沦陷在火海,而不远的近旁,则是冲自己杀过来的群狼。

    那又是一副怎样的光景?

    似乎历史记录者们统一地认为,为了保卫家园,这个可以理解的崇高目标,而做的无意义的奋斗,才可以被叫做英雄主义,而若是为了其他的目的,则统统只能叫做愚蠢。比如说这个少年,明明那么聪明,怎么会为了一只狼而坦然选择了死亡?为了狼羊之间的所谓的情谊,这种根本就是白日做梦的东西,而做根本无意义的牺牲,这不是愚蠢是什么?

    可是想来,少年自己当时所在乎的,根本,就不是后人的评说吧。

    在那承载了四世记忆的界山山崖上,最后的希望的消逝,已然像夕阳的西沉一样,再也不可避免。少年身旁的男人,此刻只能有些虚弱地挤出一个苦笑:“看来,这就是这一世的结局了。不过,这一世确实要不一样了。你看,这次,我们要一起死了。”

    不知怎么的,少年没有答话,反而是冲着男人抿起了一抹微笑。他转过身,看向了悬崖的下方,那里,是那片自己在这么多年里和身边大叔的斗智斗勇中已然熟悉的密林,而再远一点,就是自己的家,羊村了,但那里,已经是火光漫天——

    轰然巨响。

    那一场爆炸,羊村就此不复存在了。亲眼看着这一切的少年,并没有说什么,但泪,不受控制地开始流淌……

    就算他早就知道,这一刻迟早会来,痛苦和绝望,也不会因此少上哪怕半分的。

    但也就在那一刻,少年还注意到了一些别的东西,悬崖下,近处,那是……

    “我知道你很难过,”男人的手搭在了少年的肩上,“但……我想,你我的最终结局也已经到了。这一世的结局并不好,但我还是希望,我们,能来世再见。”

    “会能的。”少年的声音,超出男人的预料,竟是完全没有哭腔,反而带了一点笑意。而当少年转过头来,男人更加惊奇地发现,他虽然脸上仍然挂着泪珠,但眼中却完全不再含着泪了,相反地,是直通心湖的那种平静,那种释然。

    “你……”男人有些愣愣地开口,声音在已然冲到相当近处的群狼的喊杀声中有些听不清晰。可还没等他说完,少年就带着他标志性的微笑——不,比他的标志性的微笑还要纯净,还要美好——伸出了双手,用力一推——

    之后,少年转过了身,握着手中那把闪闪发光的剑,冲进了,群狼之中。

    ……

    【尾声】

    深夜。

    倾盆的大雨终于浇醒了昏迷着的灰太狼。

    是崖壁上的一株树救了他。

    之前,喜羊羊正是注意到了这棵崖壁上的树,但很明显,这棵并不茂盛的树是撑不住两个人的重量的——

    ——所以他选择了牺牲他自己,让灰太狼能够活下去。

    可以说,这一世,终究还是如少年在那个月圆夜所想,和千年前的第一世一模一样,终结于了男人负于少年,而少年自己,则,鲜血四溅。

    ——即使这一世,他们两人之间根本没有误会,没有猜忌。即使如此,一切的结局,竟也没有变。

    而对于灰太狼来说,他只觉得这一切,都有些可笑。

    他活了下来,可是为什么要活下来?仅仅是因为少年用他的命换了自己的命,所以自己不敢死,不能死,如此罢了。但他什么都没有了——少年离去了,尸骨无存,大抵是被饿狼们瓜分了个干净吧;红太狼和小灰灰受灰太狼的罪行牵连,被凶狠的狼族给无情地处死了;羊族视自己为狼族的战争罪犯,以为是自己害死了喜羊羊——或许这也没错吧;狼族则是视自己为一个逃脱的死刑犯,一个罪无可赦的叛徒——或许这也没有错吧。总而言之,两族是都不可能接受他灰太狼的。

    于是灰太狼后来便也只能孤身一人留在了狼堡。而青青草原经此一战,已然变成了焦土废墟,几乎没有了任何生灵,可灰太狼却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于是就也只能如此了。

    这焦土废墟之上,仅剩下来的,就只有那一小片最为古老的千年古树和其中那一方小小的林中空地了。灰太狼后来经常来到这里,抚着他所立的一方无字碑——其下,是少年的衣冠冢,但事实上连衣冠冢也算不上吧——对着这一方无字碑,讲着话。

    不知是对着少年的在天之灵,还是仅仅是,自言自语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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