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看(5/8)
“那你怎么——”喜羊羊不假思索地想戳穿我心事重重的事实,却被我乞求与悲痛的眼神吓得刚出口四字就凉气入喉,终于没能说出那个能让我崩溃的问题。他凑到我的侧边上,用他自己身体的厚度提醒着我,让我知道自己可没为这种心事掉膘。“今天美羊羊抱回了一个在森林里和爸爸妈妈分散的宝宝。他还很小,哭得很伤心。”喜羊羊充满着体谅感的声音是在召唤我的身体,邀请那最深处的种子萌芽,开出羊族本性温柔的花,“小懒,我请你去看看宝宝——说不定,它能成为你的新朋友呢!”
“啊——呼——”原本想叹声“唉”的我用一个深呼吸掩饰了我对自己的难受,回头望了望羊村中心——那里依旧繁忙,休说不断地有羊在长街上奔驰,路上的沙尘东来西往,连刚停止工作的深夜自动警报装置也还喘着气,搅弄着醒来后又向上空无限伸展的青草与花朵。“好吧,”我轻轻地点了点头,“这样也挺好的。”然而我并没有说,“走进还有羊的羊村还挺好的”——这更确切,却真的难以启齿。
数分钟后,一高一矮两只羊推开了粉红色的房门,并排走进了哭声震天的房间。尽管沸羊羊、美羊羊以及班长都在屋中,吸引了我的眼球的,却还是沙发上浮着的一个稚嫩的身影。我说不清那是出生了多久的一个小宝宝,乃至光凭那没发育完全的模样还不太可以辨认他是什么动物;而他的体重则更加轻,以致他坐在沙发上都不能使后者凹陷下去。他只是哭,莫名其妙地哭——他的哭声似乎是从天上太阳里泻下来的,根本无法用暴力阻挡;着哭声本身便威力无穷,劈开森林往另一边飞,分明一种与生俱来的孩子的力量。
因此沸羊羊的威逼不能使这哭声停歇,我也被惹得心烦,上前去便用胶带封了那个小家伙的嘴。然而这一切都不能治本——不能让小家伙从心底里停止流泪。关键时刻还是需要美羊羊出马,抱着宝宝往脸上蹭啊蹭——四周的声音突然像摔入断崖似地消失,突然静得出乎意料。只听宝宝用乳音亲切地吐出了“姐姐”的称呼,五只小羊才一齐会心地笑了起来。
然而噩梦突然降临——一声惨叫以恐怖的痛苦感锁住了四只围观小羊的身体。那宝宝居然张开嘴来,往美羊羊的手臂上狠狠咬了一口。喜羊羊最先意识到自己该干些什么来保护美羊羊,一步冲上前,硬是掰开了宝宝的嘴巴。可不幸的是,美羊羊的手臂上依旧渗出两点血来——她已经被咬伤了。
喜羊羊盯着这个不知轻重的小家伙两排整整齐齐的牙齿,眼前突然闪过一束可怕的光。一句连他自己都不太敢相信的话缓缓地弥漫在空气里:“难道……他是灰太狼的?”
这里的空气突然就不太适合呼吸了,甚至美羊羊疼得发红的脸都怕得发白了。当真如此,这就不能是玩笑;这甚至关乎羊族未来的生死存亡——哦,不,依旧已经是近在眼前了。
许久,沸羊羊粗哑的吼声把这儿的温度往上提升:“他长大了就是另一只灰太狼!”
“会把我们吃掉!”我也慌乱地补上一句,以强调问题的严重性。
“美羊羊,你还是把他送走吧。”班长都一反她的仁慈,艰难地决定道。
美羊羊捂着手臂上的伤,含着眼泪反问:“班长,狼不都是坏的。既然已经有蕉太狼,你为什么不相信一个宝宝会被我们感化呢?”
这话倒是让我想起了班长和他的狼朋友的故事:当一只狼温柔到以吃香蕉为生,以耍香蕉为乐,把大肥羊当作能欺压他的强者,他的地位自然会跌坐在狼族的底层。香蕉林里的邂逅,几株香蕉树下的共识,居然让这只狼和班长相悦成友,乃至不惜自我,互相救助,把灰太狼大叔打得屁流。从此,他底层的灵魂却以天真为翅,泛上了精神共识的领口;“肥蕉”的名字也日渐亲切,令每一只羊都无比喜爱。
想到这里,我不禁愧怍了。我刚才是怎么了?为什么要猜疑一只小狼会把我当作敌人呢??就因为他是灰太狼的儿子???我用可恶的关联思维暴力地判断了一个还未成形的人格,并无限上纲,无中生有地扯出“吃羊”的莫大罪恶。他是个孩子,只知道爸爸妈妈哥哥姐姐,根本不都什么叫“族群”,什么叫“自然法则”。当我用害怕的眼神盯着他干净而澄澈的大眼睛的时候,我没有看到贪婪,没有看到凶残——什么都没有,除了微弱而不能作声的无辜!它清晰地照着我,脏兮兮的我。
妈妈和大英雄也不会拒绝一只刚刚呱呱坠地的小狼——他的灵魂像梦中的晶石一般,没有刻上任何一个字,也没有标着价格的标签,软弱地垂吊下来。我已经变换主意了,却不知班长回答了句什么,美羊羊的身影便把沙发上的小家伙裹走,大哭着冲出了家门。我环顾着边上依旧铁石般坚决的三只羊,听见门外很伤心的哭声越来越远,喉咙里突然干干的、苦苦的,怎么也咽口水也缓解不了——我知道美羊羊不得不把这个后患“处理”掉了。虽然在美羊羊的保护下,小宝宝应该不会少一根狼毛地回到爸爸妈妈身边;然而下次——假设还有下次的话——见面,他的牙也该丰满,他的眼也该尖锐,他的心里也该什么都明明白白的了。
唉!此日一别何时再见?与这个“他”相见,还是与那个他相见?——我会想起我的妈妈,让我现在也不敢说“再见”的妈妈。再见。它是永别。
然而这只狼,要让这一切都让开路来。他是个例外。
我怎么也不能忘记那个金色的美妙的黄昏,阳光平平地从村子高高矮矮的屋子顶上铺过来,似乎一个善于捕捉印象的画家,把大地上的所有影子都抹得模模糊糊。我倚在我一直用来挂吊床的一棵树儿边上,出神而惊喜地望着这如同被金光点染的整一片草原,像我猜想的一万年前——一切都没有棱角,没有刮伤羊的粗糙的树皮,甚至没有如今我们用来区别族群的长相。在微微细语的风里,我可以闻到泥土下边更甜美的馨香;即使是伸手触摸大地,我也可以感受到河流在大地上流动时的震动,像脉搏一样冲击着我的心脏。这时候什么都已经消失了——逼问我的鲜红成绩单、远我而去的点点繁星,乃至大扫除、值班工作,全部蒸发进天空,无影无踪。在这时,两只小手恰好地抓在我肉乎乎的右臂上,让我感觉到了一个朋友的温度——有点儿依靠了。
不过,谁的手会这么小?我搜索了一遍我的朋友们,然而没找到答案。心突然凉了下来,我发汗地迅速转头,却只见不久之前被美羊羊丢掉的那只小狼甩着尾巴,笑嘻嘻地看着我,居然很不懂事地跟我打招呼道:“大哥哥好!”
“啊……啊……你好……”和颜悦色的狼总是让我怕得不能够说出一句利索的话来,总觉得下一秒,我就要被狼的爪子给撕碎了。然而见他却只是仰头望着我,像望着天上的太阳一般,我也只好礼貌地打着招呼:“你叫什么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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