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王维:天之骄子的陨落(5/5)
&esp;&esp;王维并不常替人画壁画,但他绘画的才能早被传说如神。《图画见闻志》里讲,王维去庾敬休家,看见屋壁上有画《按乐图》,看了一会儿,笑了起来。人问他为什么笑。他回答,这图里正演奏《霓裳羽衣曲》第三叠第一拍呢。别人不信,专门召集乐工依样奏乐,果然不差。后来,他为庾敬休家里墙上画过一壁山水,写过一段题记,在千福寺西塔院墙上画过一树青枫,都与他这个人一般,成了长安城里的传说。王维曾经在慈恩寺东院画壁,一同的还有吴道子。那天的慈恩寺挤挤攘攘如同过节,哪怕并非善男信女,市民也争着涌进慈恩寺看一看传说中“如秋水芙蕖,倚风自笑”的王维。
&esp;&esp;人生有涯,他曾经可以轻易在音乐、绘画或者诗歌上赢得声誉,随便选一条路都可以望见成为宗师。有太多天赋也是一种烦恼,选择一条路,就要放弃其他道路通往的方向。或者,他也可以不放弃,但每一种就都没法做到最好。况且,在音乐、绘画与文学之上,他必须选择最没天赋的那一项——做官。
&esp;&esp;晚他不久的画论作家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里评论盛唐时期最出色的画家,讲“山水之变,始于吴道子,成于李思训、李召道”,但不是他。而后,张彦远又提到一些画家,有一技之长,得到一时的盛名:比如王宰的巧密,朱审的浓秀,还有王维的重深。他足够有名了,但还不能够成为宗师。这条路的尽头耀眼夺目,但不是他的。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江山代有才人出。在他困在济州粮仓的账本里、吏部无休止的公文中时,长安的“红人”已经换了一茬又一茬,别人对技艺的钻研不会等他。
&esp;&esp;许多人他已经不认识了,但画坛的新宠,曹霸的徒弟韩干,他却是认识的。后来长安城里流传着这样的传说:王维十九岁在长安,每天频繁出入岐王宴会,巴结皇亲国戚时曾经有一个酒家少年常来送酒结账。王维每回见他,他都蹲在院子里,用树枝、木棍专心在沙地上画画。
&esp;&esp;他问韩干“你喜欢画画吗?”
&esp;&esp;“喜欢,但没有钱学习。”
&esp;&esp;王维对他说:“你去找曹霸学画,十年为期,我资助你每年十万钱。”
&esp;&esp;后来韩干果然专心于画画,成了画马的高手。他为玄宗画他的坐骑《照夜白》,膘肥体健,奋蹄欲奔,一根瘦窄的拴马柱根本拦不住它踊跃的生命力。
&esp;&esp;现在,别人凭借绘画成为后世师表的时候,他要在崔圆家的墙壁上完成一幅画,或者能保命,或者,就是遗作了。
&esp;&esp;八
&esp;&esp;王维的惩罚不是六等罪中的任何一等。他被贬官成太子中允。
&esp;&esp;朝野哗然。
&esp;&esp;他原先是给事中,现在是太子中允,同样是五品上。五品官穿绯袍,银鱼袋,官阶已至皇帝身边的“侍臣”。
&esp;&esp;与他一道陷敌的官员们并没有他这样的“好运气”:储光羲以监察御史受伪官,被贬死岭南;韦斌以临汝太守做了安禄山的黄门侍郎,赐自裁。水部员外郑虔,只不过是尚书六部排位最低的工部下属水部司里主管水利政策的官员,以七十多岁高龄远贬台州。但与他们官位相当,甚至更高的王维,却只是象征性地贬成了太子中允。
&esp;&esp;幸存的朝官多少都有被六等罪惩罚的朋友,看见一个几乎全身而退的王维,少不了愤愤不平的议论讥讽:他有一个当红的弟弟王缙,在皇帝面前涕泪横流地救哥哥,连就快到手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也不要了。王缙本官太原少尹,这年春天刚与李光弼一道在太原抗击史思明,打了胜仗,而后一路升迁,从兵部侍郎到宣慰河北使,都是安史之乱里的关键地方。肃宗晓得,收复失地还要靠王缙,不能得罪。中书令崔圆自然也出了力气。更冠冕堂皇的说法是,肃宗在战争中听到过王维那首哭着写下的《凝碧池》诗,深受感动。
&esp;&esp;《新唐书》的主编宋祁、欧阳修几百年后也愤愤不平,用四个字点出这过于露骨的势利——“维止下迁”。他们特别把对王维轻飘飘的惩罚接在老画师郑虔的遭遇之后:水部郎中郑虔,在安禄山占领长安时,伪装生病,还向远在灵武的肃宗秘密送了表白自己的密信,依然被远贬台州,王维的惩罚,只到太子中允。
&esp;&esp;王维从不为自己辩解。他甚至没有过多重复囚禁洛阳时的点滴。他没有能够去死,就是一种罪。作为赎罪,他甚至以沉默默许别人对他“失节”的指责。他向皇帝上表说:“我听说,食君之禄,死君之难。当年,我进不得从行,退不能自杀,情虽可查,罪不容诛。”
&esp;&esp;没有人对他表示同情。他逃离这场处罚的能耐已经把自己归进了“特权”。长安城破时被俘虏而没有死从此成了他最大的污点。他一遍遍向皇帝表白自己的悔恨,也希望皇帝能够善待他的弟弟王缙。
&esp;&esp;除此之外,他必须打点精神,以更热情的假笑赞美中兴盛景。
&esp;&esp;他依然按照天宝年间的样子早朝、值守、写诗唱和,仿佛如此就可以抹掉过去两年的动乱。只是,比起天宝年间的郁郁不得志,王维甚至无法再维持他与官场礼貌的距离,他必须让出一部分预留给辋川田园的热情,积极地在朝廷自我表白,洗脱陷敌而不能死节的耻辱。他与同僚们一道写诗,硬着头皮夸张地吹捧朝廷还都:“日比皇明犹自暗,天齐圣寿未云多。花迎喜气皆知笑,鸟识欢心亦解歌。”乾元元年,经历安史之乱的大诗人们泰半在长安。杜甫、王维、岑参在中书舍人贾至的带领下都写了诗,联袂赞美早朝时大明宫的宏伟壮丽。王维写道:“绛帻(zé)鸡人送晓筹,尚衣方进翠云裘。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日色才临仙掌动,香烟欲傍衮龙浮。朝罢须裁五色诏,佩声归向凤池头。”他写宫殿的华丽,写周边国家的使臣盛装朝拜,写朝臣下朝去办公一路上留下环佩叮咚。
&esp;&esp;但心照不宣的大国尊严只能维持在长安城内。城外,安史之乱还远远没有平息。朝廷兵力不够,便乞求回纥出兵,肃宗曾经许诺:收复长安之时,除去土地与士族归唐,金帛、妇女任凭回纥军队抢夺。哪怕广平王李俶(后来的唐代宗)跪在回纥将军叶护马前,劫掠也仅仅被延缓至收复洛阳之时。
&esp;&esp;九
&esp;&esp;城市里的一切都变得快。曲江边连绵的宫殿楼台都已破败,亲故离散,只有城里佛寺墙上的壁画还一如往昔栩栩如生。荐福寺有一壁吴道子的《维摩诘本行变》。那是一个人人皆知的典故:维摩诘有疾,佛陀在座下众菩萨中挑选前去探望的人选,却没有菩萨应声——维摩诘才高,有口才,也有智慧,一旦辩论起来,他们心虚不是他的对手。只有文殊菩萨最后说:那么我去吧。果真,维摩诘滔滔不绝反复辩难,谈病,谈病之起源,更辩难心性与佛性。哪怕在病中,也让人不敢小觑。所有的画家描绘这个故事,他们笔下的维摩诘都是“凝神聚眉,倾身思虑”,是才智出众者如猛狮狩猎一般自信地蓄势待发。但王维曾在江宁瓦官寺的墙壁上见过另一个样貌的维摩诘。画面上的维摩诘清癯()羸(léi)弱,凭几忘言。是他正在承担的,被智慧、辩才、深思的光芒掩盖的另一面:疾苦。那是东晋名画家顾恺之心里与旁人不一样的维摩诘。
&esp;&esp;很少有人能从这个故事里看到这样一个不够符合期待又另有苦衷的维摩诘。也并不是没有。王维从洛阳回到长安,因为逃脱六等罪惩罚被朝野议论纷纷时,同朝的左拾遗杜甫为他写过一首诗,其中说:“共传收庾信,不比得陈琳。一病缘明主,三年独此心。”杜甫认为,王维是如同庾信一样身不由己,不是像陈琳一样主动投降的人,他在洛阳装病,苦苦等待朝廷的解救是一种苦心。杜甫没告诉王维,他年轻时也曾经在瓦官寺见过那个“清癯羸弱,凭几忘言”的维摩诘。王维更不知道,下一年重阳节,高秋爽气,山间草堂静谧,杜甫又去蓝田辋川寻找王维。王维不在家,柴门空锁,只有院墙里一棵不甘心被锁住的松筠依然努力穿破院墙参天而去。
&esp;&esp;晚年的王维委屈伤心,无人诉说,只能默默写下“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他去世之前,索笔写信与亲故诀别。漂泊四川的杜甫不算王维亲故,自然没有收到他的诀别信。但消息传来,杜甫依然为王维的去世写了诗。他不记得王维拍马屁赔笑脸的谄媚,不记得他陷敌的污点,他只记得千里之外的蓝田,辋川山间的漫漫寒藤,静谧的草堂,与传说里“如秋水芙蕖,倚风自笑”的诗人王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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