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李白:赌徒(2/8)
&esp;&esp;但“我不能参加任何正规的考试”这句话,李白没法告诉任何人。他年轻时绵州刺史便想要推荐他参加制举,被他以“养高忘机”为名,冷淡地拒绝了,哪怕他曾经在《秋日于太原南栅饯阳曲王赞公贾少公石艾尹少公应举赴上都序》中以羡慕的口吻送别他参加制科考试的朋友们说:擅长政务也好,擅长外交也好,都能在制举里得到好的前程。只是他,必须继续特立独行地引人注目,再极力吹捧对他表示兴趣的一切高官显贵,在这条不可能的道路上一走至黑。
&esp;&esp;仿佛天光当头,都只照在他一人头顶上,正是他喜欢的成名方式。骄傲又得意,李白翻来覆去写金灿灿的日常:坐有象牙席,宴饮有黄金盘,白龙马配白玉鞍,连马镫都雕着精美的图案。享受皇家富贵的李白根本不掩饰一个乡巴佬骤然发达的受宠若惊。他跟着玄宗去了华清池,随驾的王公大人都对他客客气气,那些穿着紫绶金章的高官看到他了,甚至要快步走过来搭讪。从前笑他微贱者,却来请谒为交欢。从华清池回来遇到了故人,他一边吹嘘皇帝对他的宠爱,一边夸下海口:待我向皇帝说点好话,回头也赐你个官做。
&esp;&esp;李白的身世最详细的记载来源于他的族叔李阳冰的《草堂集序》和范传正为他写的墓碑《唐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并序》(范传正这篇碑记中关于李白的生平录自李白的儿子伯禽)。李阳冰和范传正都讲到李白的先辈因为犯罪被流放,不得不改换姓名。一直到武则天神龙年间,才逃归蜀地。唐初求贤若渴,增加科举的考试科目,连能够靠门荫做官的贵族子弟也以考上进士为荣,但李白的家族直到他这代已经有五世无人做官。
&esp;&esp;要做官,李白有许多考试可以参加:考进士,考明经,通儒家五经的,通一史的,甚至只是文章写得好的,被注意到了,与其相对应的六部二十四司具体的行政部门或者中书省都可以安排特别考试。皇帝还会在每年举办“制举”,以各种名目考试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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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sp;&esp;皇帝拿到辞呈,哦了一声,甚至没有像样地挽留,便赐给他一笔金子,体面地让他离开。永远有叠如浪涌的才子向皇帝面前挤过来,文学侍从是通向李白梦想的事业道路,但对于皇帝,只是少了一个陪玩的人而已,不是什么需要费脑筋思考的问题。
&esp;&esp;这样隐秘的差别,是官僚家族里口耳相传的经验。李白给自己编造了皇亲国戚的身份,自称是西凉武昭王李暠的九世孙(唐高祖李渊是李暠的六世孙)。事实上,李白家里近世的先辈都是布衣平民,他又从哪里提前得知呢?
&esp;&esp;他生来就被剥夺了通过考试飞黄腾达的选择:哪怕他有在正规考试里拔得头筹的才能,也根本无法通过考试之后的资格审核。参加礼部考试之前需要先参加各州贡举。各州贡举的人选必须有明确清楚的本州县籍贯。考完之后,考生需要“怀牒自陈”:带上证明家世的户籍文件,接受对选举资格的查验——考试也不是英雄不问出处。有人说,李白的父亲经商,所以作为商人他没有资格应考;但更大的可能是,李白一家根本没有户籍。
&esp;&esp;也许皇帝只是忙忘了,他一提出辞职便记起来了呢?
&esp;&esp;四
&esp;&esp;在这样成熟的官僚系统里,皇帝喜欢一个人,想在官僚系统里给他一个职位,也需要许多人的点头同意。而这“许多人”有很多理由和方式阻止皇帝。官僚系统的分权是为国家机器能够正常运转而设,它负责过滤一意孤行的巨大危害,但同时,它也过滤特立独行的耀眼才华。
&esp;&esp;李白极力收敛起他大剌剌的性格,谨小慎微地学习做一个公务员。可是,总有藏不住的时候,便被同事在背后指指点点。他必须一边忍受刻板无聊的日常一边忍受同事的议论,向来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李白可怜兮兮写道:“青蝇易相点,白雪难同调。”他直到晚年都恨恨回忆起被排挤的生活是“为贱臣诈诡”。甚至,有人在他背后向皇帝说三道四,他知道了,但孤立无援,也无计可施,只能事后咒骂“谗惑英主心,恩疏佞臣计”。而另一边,得宠的人便可以“斗鸡金宫里,蹴鞠瑶台边”。
&esp;&esp;比如李白。
&esp;&esp;他讲给族叔李阳冰,被记在《草堂集序》里:皇帝一见到他,如同当年汉高祖刘邦见到求而不得的商山四皓[26],降下步辇,步行迎接。而后,又请他坐在七宝床上赐宴,又亲手替李白调羹汤。对他说:你只是个布衣,朕却知道你的名字,不是你平时累积道义才会这样吗?他讲给崇拜者魏颢,被记在《李翰林集序》:皇帝试他文章,命他草拟《出师诏》,李白已经喝了半醉,不打草稿,援笔立成。
&esp;&esp;一大早要到禁中报到,不到夕阳西下不得随意离开。喝酒游荡也不行,得恭候皇帝随时的传诏。别人都忙着国家大事,只他每天的工作就是读书:“观书散遗帙,探古穷至妙。片言苟会心,掩卷忽而笑。”笑也只对自己,会心也只对自己。他以为珍馐美味、宝马貂裘就是挤进朝廷中心的标志,实际还差得很远。翰林学士不过是“使职”:一个翰林学士,必须已经有正式的官职,依照“本官”定薪俸,“翰林学士”这个官衔,加缀在本官前后,是亲近皇帝的证明,是荣耀。不过,翰林院的事情,虽然光荣,只是个兼职。但李白,跟别的翰林学士完全不一样——他从头到尾并没有在吏部的任何地方登记,更不要说“本官”。
&esp;&esp;总之,皇帝很喜欢,让他去翰林院工作,并许诺,过几天就让他做中书舍人,专管草拟诏书。李白早听说过翰林院的清贵:唐太宗贞观时代起,就有把当世才俊和皇帝亲信召集起来做弘文馆学士的传统。他们为皇帝讲习文化,参谋军政,不管是宴会或出行,都陪伴左右。这就是翰林学士的前身。开元初,玄宗皇帝嫌外廷中书侍郎草拟诏书要走的流程太多,处理急务跟不上事情发生的节奏,于是选拔朝官中有文采学识的人,在翰林院做翰林学士,作为他的私人顾问草拟制诏。当年的名相张九龄,李白时代皇帝的女婿、宰相张说的儿子张垍都担任过这个工作。
&esp;&esp;李白以为,他离中书舍人只有一步之遥。功败垂成,都是有人害他,他算来算去,害他的人一定是张垍——张垍以太常卿本官充任翰林学士,但他父亲是做过宰相的燕国公张说,自己是玄宗宠爱的女婿。在李白看来,一定是张垍嫉妒他,技不如人便靠着出身向皇帝说坏话。
&esp;&esp;但做中书舍人本来也不靠文采。这是帝国文官系统吊诡的地方,似乎文采、学问是甄选官员的标准,实际上,好文采远不如对官僚系统运作体系的熟稔。唐代授官,五品以上制授,六品以下敕授。制、敕与拜官的拜册都由尚书省相关部门拟定呈给皇帝。文官由吏部管辖,武官由兵部管辖。只有皇帝直接领导的供奉官(常常负有监察责任)如拾遗、补阙等,虽然是六品以下,由敕授,但不由吏部插手。中书省草诏,门下省审查批准,然后奏复皇帝,皇帝看过无误,便画“可”或“闻”,再转回门下省缝印,而后送尚书省执行。有时候中书省按着皇帝的意思拟出制敕,门下省审查不通过,门下省给事中可以“涂归”,“封还”中书。太宗贞观时候有名的魏征就做过给事中,曾经有封还敕书三四次不给通过,气得皇帝只能诏他御前讨论的故事。
&esp;&esp;巨大的不公正让李白愤愤。他拘束着自己,只为等待皇帝兑现之前让他做中书舍人的承诺,但皇帝根本没再提起这话头。不仅没给他任何正式的官职,甚至没给他派什么正事。李白终于忍不了这望不到头的枯燥与排挤,向皇帝提出了辞职。
&esp;&esp;但渐渐他发现,做官是复杂的门道,哪怕同一个翰林院中,一廊之隔便是高低贵贱两重天地。翰林院南院是挂职“翰林学士”为皇帝草拟制诏的朝廷高官,翰林院北院只是书画家、医生、道士等陪着皇帝游玩宴饮却不参与国家机密的“翰林供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