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小百姓 第101节(2/2)

    “您现在不是又成了婚吗？孩子总会再有的。”他听这小姑娘笨拙地安慰。

    这小姑娘看上去也无甚心机……

    他嘴里说着“快些”，进了柜台，却是不紧不慢拿火著捅开茶炉的眼，跟她解释道：“我们买茶叶现场看货，都要先冲泡之后，看明白茶叶的香气，发色再说。”说着，打开后门叫道：“大妞，来帮爹打壶水来。”

    顾茂丰此刻只当她是那些为了卖茶叶，想拍买家马屁，却拍不到点上的老实头。

    李德三自然是答应下来，转身去了。

    汲汲营营半辈子，亲生女儿对面不相识，讽不讽刺？

    她像是慌乱中找话说：“那您自己的孩子呢？”

    这小姑娘这个年纪，跟他死去的丫头一边大吧？一张小脸埋在阴影里，似乎在真切地为他伤心。

    春妮想起以前海城租界街头那三层楼高的“顾氏茶楼”，心道，这姓顾的真是狗改不了吃|屎，不吃软饭怕是真活不下去吧？也不知同行嘴里那位“颇有身家”的再嫁老板娘，她有多少身家供顾茂丰嚼谷。

    春妮知道，妈妈不希望她渴望过多，这样会过得太辛苦，才想出这样的说辞劝导她，劝导自己。正好她上辈子生活的环境也不正常，这样带来的后果是，她现在看见顾茂丰，不管他过得多好，或是多惨，都抱持着看热闹的心态。

    现在阳城这些产毛尖的地区落到倭国人手中，因为两地通航不便，市面上像这样品质的毛尖已经很少见到。若是他能用个好价拿下这小姑娘手上的茶，稍加运作，往后他顾氏茶馆的名声肯定会重新在双城响亮起来。

    “啊？这？” 小姑娘一副“我是不是又说错了话”的神态。

    134 讽刺

    他坦言道：“这是顾某继妻的孩子。”

    后院里，一个梳羊角辫，约有七八岁的小姑娘骨嘟着嘴，慢吞吞来提了茶壶，皱眉道：“又使唤我做事，看我不跟我妈说。”

    春妮赶到时，顾茂丰正站在茶馆门里头上板子。

    同行们告诉春妮，顾氏茶馆大约一年前才开张，卖的茶品也不出左近人家有的那几种茶。因为离正街有段距离，位置不是特别好，平时生意也一般。值得一提的是，这间茶馆以前是个小饭馆，后头老板生了伤寒，一病没了。一年之后，老板娘改嫁给顾茂丰，小饭馆重新开张，招牌便换成了现在的“顾氏茶馆”。

    春妮果断拒绝，为防万一，还与他对了口风：“不必。对了，你若是哪一日碰见那个掌柜的，别告诉他我的名字，他若是问起来，你说我姓范就是。”

    顾茂丰为难道：“可你也太晚了，要不你明天再来吧？”

    春妮抹了抹汗，笑得憨憨的：“掌柜的这里不太好找，我冤枉走了些路。”

    他驼下背，语气中有无限沉重：“前年一场大水，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没了，什么都没了。”

    “别啊，”春妮急道：“我好不容易才找到这来，您一句话就打发了我，我不白背着东西走这么远了？”

    “小姑娘，你怎么这时候才来？我都要关门了。”

    临时调查了这么多事，再赶去顾氏茶馆时，时间已经到了下午六点钟。双城实行宵禁制度，从晚上七点起，如无特殊事件，不许市民出门走动。

    他为了利益奔波半生, 到头来, 家没了，根没了，什么都没了。

    见这小姑娘果然露出惶恐之色，他在心里笑了笑。这小丫头果然生嫩得很，受不住人装可怜。

    春妮很少为渣爹的事生气, 包括她妈妈在内，对她说的最多的也是，咱们过好自己的日子比什么都强。你爹想干什么, 与你不相干，与咱们家不相干, 你只当他是咱们家久不来往的远亲。他回来了，你好好招待着，他不回来, 只要每年按时寄钱回来，他就是咱家不指手划脚，还不用应酬交际的活钱包，这样一想，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要是春妮知道他现在想什么，估计会真的笑出声。年轻的时候把老婆老娘抛在家乡浪得没边，到老了以为流几滴鳄鱼的眼泪就算了帐？呸！

    顾茂丰也不知怎么回事, 跟这小姑娘聊会儿天，差点将真心话全说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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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见顾茂丰不语，从袋子里抓出一小撮茶叶递到他面前：“掌柜的你看，这真的是好茶，我没骗你。”

    春妮问：“这是掌柜的女儿？长得挺机灵。”

    顾茂丰摇了摇头：“没了。”

    春妮：哦嚯。

    双城本身城区本身就不是很大，顾氏茶馆也算在天门码头左近，春妮跑了一下午，该知道的都知道得差不多了。

    范姓是春妮外婆家姓，李德三已经定下来，要留在双城帮助校长办分校，怕是短时间之内，回不了海城了。

    这边春妮回客栈取了茶，却没有马上赶去顾氏茶馆，而是去了相邻几家茶馆茶行打听行价，顺便打听顾氏茶馆的底细。

    顾茂丰笑了，那笑容里仿似染上无限悲凉：“难啊。贱内多年前生产伤了身，怕是难再有孕。”

    按春妮的经验看, 顾茂丰最后说的这句话只怕是真的。但那与她又有何干？正如秦惠君当年说的那样，他这样作孽, 活该妻离子散孤独终老。

    春妮目送他离去，看了眼路边的路标，上面四个字“天门东一路”，心里明白过来。秦惠君告诉春妮，顾茂丰原本打算的是，在双城最繁华的街道上开一座茶楼，去时说得清楚，这茶楼的位置跑不脱“桂园路”“洪仙路”这些位置。那时他们手中的钱还充裕，双城各方面亟待开发，凭他们的身家，买个旺铺不成问题。

    他很快做了决定，卸下门板，道：“也罢，看在你一个小姑娘身负重物不容易的份上，我们快些谈完吧。”

    可他现在好茶喝着，好房住着，家里家外有人操持，迎来最后的结局似乎还有相当的年头。死的却是她与人为善, 从不作恶，从不怨怪命运的妈妈。

    回不去了，这回是真的再也回不去了啊……顾茂丰轻声叹息。

    顾茂丰拈起一小撮捻了捻，再闻了闻，眼中喜色一闪：鲜绿针状的茶叶上一抹均匀的白毫，闻上去苦中带甘，的确是上好的毛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