酩酊不醒 第23节(1/1)

    但他们现在哪儿都去不了了,他们甚至都熬不过这个冬天。

    弟弟睡着后,余醉端着一小碗白菜面去了山顶。

    爷爷安安静静地睡着,墓碑上的雪仿佛为孙子亮着的灯。

    余醉跪在雪里,额头抵着墓碑,就像抵着爷爷的背。

    “我该怎么办?”

    眼泪掉下来,烫化地上的雪。

    他对爷爷说:“我好好活着了……”

    我很努力地好好活着了,但活着太难了……

    他从出生起就在奔赴苦难,有幸获得的一点点幸福都是下一次厄运的引言。

    墓碑不会说话,只有一阵风温柔地拂过他的脸颊。

    -

    第二天,余醉卖掉了家里能卖的所有东西。

    酿酒的方子和酒窖、电视机、两个炒锅、刚买不久的三轮车,还有爷爷的旧烟枪。

    他给陈乐酩办了休学,学校按天数退回了他们这学期的学杂费和伙食费。

    陈乐酩没有难过,趴在他怀里说不上学也好,可以多陪陪哥哥。

    他五岁时就见过死亡。

    爷爷生病倒下了,倒下不久就死了。

    他知道自己也会死,但不知道自己还有多长时间。

    爷爷没有撑过小年,他想撑久一点,起码再陪哥哥过个年。

    过完年哥哥就十八岁了,是大孩子了,他想看看长大成人的哥哥是什么样子。

    但他并没能陪哥哥太久。

    眼睛很快就看不到了,哥哥也总是不在家。

    余醉每天凌晨四点就要起床,蒸六个玉米馍馍,自己装三个,剩下三个放在被子里捂着,让陈乐酩饿的时候吃,再给他倒一杯水在手边,然后把门锁上,去山下砖场。

    他不会烧砖,只能搬。

    把厂里的砖搬到买家车上一层层摞好,按车结钱,搬一车砖给他五块钱。

    两只本就粗糙的手掌很快被磨出一圈水泡,水泡被砖磨破,混着他掌心磨出的血印在砖上。

    工头看到提醒他:“你手流血了。”想让他休息一下。

    他低头道歉,抻着还算干净的衣袖把砖上的血擦掉。

    砖厂只上午有活,他中午就着水吃两个馍馍,下午去旁边建筑工地铲水泥,晚上再吃一个馍馍,之后就去另一个场子赶夜班,赶到凌晨两点,回家陪弟弟说会话,握着他的小手摸自己的脸。

    就这样没日没夜地干了一个多星期,钱还没凑够,弟弟先瘫了。

    晚上回家时弟弟躺在床上,没朝他伸出手。

    他逗他:“今天不要抱吗?”

    陈乐酩眨巴着无法聚焦的眼睛“看”向他:“哥哥很累了,不抱了。”

    余醉沉默半晌,去摸他的腿。

    没有反应,腿间的被褥有股尿骚味。

    “对不起,我尿床了……”

    陈乐酩崩溃地哭出来:“对不起哥哥,我没有忍住,我……我……”

    “没关系,没事。”余醉把他抱起来,“洗干净就好了,乐乐还是小孩,小孩儿就是会尿床。”

    他抱着弟弟去烧水,给弟弟洗澡,洗完擦一点郁美净,再换上柔软干净的衣服。

    他把弟弟照顾得很好。

    即便眼睛看不见,双腿走不了,大小便失禁,还是一个干干净净的小孩儿。

    反观他自己。

    已经一周没有换洗,手上的血痂掉了又结,浑身上下都是做苦力的汗臭味。

    爷爷说过,人活一天就要立正一天,要把自己活出个人样儿来,要脚踏实地,要吃苦耐劳。

    但脚踏实地救不了命,吃苦耐劳也救不了命。

    医生说一旦腿不能动了就要立刻去医院,不能再拖。

    但他手里的钱全加在一起,别说请专家做手术,就连入住都办不了。

    他要想办法赚快钱。

    快钱得拿命换。

    砖厂老板给他介绍了一家地下拳场。

    他被蒙着眼带进去,空气中的血腥味混着观众的叫嚷扑进鼻腔。

    拳场当家的姓李,都叫他李哥。

    余醉跟着叫了一声李哥。

    陷在柔软沙发里的男人眉毛一挑,伸着小拇指去掏耳朵,仿佛被这样一条烂命叫哥都嫌脏耳朵。

    “规矩知道吗?能打完吗?”

    拳场有个规矩,不吃开门红。

    第一把赢了个大的就想开溜?

    想都别想,扫了客人的兴就一分钱都别想拿。

    要打就连打三天,三天六场,赢一场给一万,六场全赢给十万。

    中途退出一分没有,打死打残概不负责。

    余醉点头,在协议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签名,就是要卖掉自己的命。

    五岁那年贴在头上的纸条又回来了。

    只不过当时是人fan子给他贴的,纸条上写着【混血男婴、血型稀有】。

    现在这个,是他自己给自己贴的。

    像古罗马斗兽场里的奴隶一样,他被清洗干净戴上手环,关进铁架搭的拳场。

    没有规则,不分量级。

    奴隶们只想要钱,只想活命。

    不管抓到对手的什么部位都会拼命攻击,拼命打,砸!抠!撕扯!甚至连牙齿都用上!恨不得在人身上撕下一块肉来,只要对方站不起来,自己就能多活一场。

    那对余醉来说是生不如死的三天。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

    地上全是血,他踩着血水滑倒,对手见状疯了似的扑过来用脚去踩他的咽喉和肋骨,他伸手格挡,掰断对方的脚腕。

    他想了很多很多死法,不是自己的,而是弟弟的。

    如果他回不去,陈乐酩只剩死路一条。

    饿死、渴死、摔死、冻死、被闯进小木屋的野兽咬死,被吃掉,连骨头都啃光。

    他逼着自己一幕一幕地在脑子里重复这些画面,场下那些叫疯了眼的观众在他眼里变成各种各样惨死的弟弟,这些弟弟支撑他坚持到最后。

    他赢了四场,输了一场,还剩最后一场。

    最后一场不管输赢,只要他能活下来,都能拿到四万,加上他手里攒的几千,幸运的话就能请到专家给弟弟做手术。

    但最后一场开始前,李哥找到他。

    最后一场的对手是个一场都没赢过的中年人,所有人都知道余醉一定会赢,大盘全压在他身上。

    “我要你输给他。”

    李哥买了反注,要余醉打假拳。

    “只要你戏做得漂亮,观众看不出来,我就按连赢六场给你算,到手十万,怎么样?”

    余醉不懂,但知道这里面的水很深。

    “我没做过戏,怕被看出来害您赔钱,第六场我照常打,不管输赢那一场的钱我都不要,赢了就当孝敬您,我只要四万。”

    李哥斜着眼睛睨他:“行,小小年纪倒挺懂事,我这个人啊,就是心善。”

    余醉成功打赢第六场,经理扔给他一个牛皮纸包。

    他把手上的血擦干,小心翼翼地一摞摞数清,整四万,脸上露出个小孩儿一样的笑,真好。

    那包钱只在他手里呆了五分钟。

    -

    走出拳馆的时候,有几个人在门口堵他。

    他意识到什么,转身往回跑,同一时间脚步声从前面冲过来。

    他走投无路,撞开厕所的门,想都没想就从二楼跳了下去。

    寒冬腊月,地上积着一层半尺厚的雪。

    他掉在雪地上,白雪洇出红血印,爬起来不管不顾地往前跑。

    风夹着雪粒子割在他身上,血淌了一路。

    前面路口有光,有来往的行人,只要跑进去就能得救。

    但那短短几步路,余醉跑了一生都没跑到。

    铁棒砸在背上,怀里的钱被抢走了,他趴在雪地上,抓住李哥的脚踝:“求求你,我弟弟要死了,求求你……两万,两万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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