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1/1)

    歌沉莲从未见过沈怀一,莲火宫更与此人不存在任何关联,净水长老允许他进入玉掖殿,并希望由他亲自接见这名沈姓,必然有结交之意。

    这说明他身份不俗,有利可图。

    所以,沈怀一来到这里的目的,绝不是为了道罪。

    如果那样的话,稍稍棘手。

    “你是在期盼,有人带你离开?”

    楼枫秀仰视着他的眼睛,眸中蒸腾着水汽。

    他咬紧牙口,一字一顿道“笑话,老子,给圣主大人当爹,那是痛快的不得了,哪舍得离开?”

    “说定了。”歌沉莲忽然动身,踏入淤泥之中,他的白袍脏了,洁白的靴子陷在污泥里,溅起脏水的打湿了长发,他却在为刺客拆解锁链。

    道生将锁链上的太紧,勒过的地方,深深陷入四肢皮肉。

    圣主费了很大力气,终于将锁链全部剔除,将囚徒从淤泥中一把拉了出来。

    在得了解脱的那瞬间,楼枫秀积攒起所有力气,目光简直像盯中猎物的老虎,想要弹跳起来,给他致命一击!

    可是他被炎日蒸干了力气,此刻双腿已然溃烂,腰部往下,遍布鱼虫噬咬伤痕,已然无力支撑身体。

    用力过度,猛然一头栽倒,可笑的摔回淤泥里,溺在浊水里,冲的头脑发胀,当即昏死。

    歌沉莲捞起他时,他就像抓到浮萍的溺水者,下意识抱紧他的身体。

    他变成了被拎住后颈的小猫,被圣主轻而易举抱在怀中,终于学会了安静。

    昏睡的囚徒十分乖巧,圣主脱掉他泡的发臭的衣裳时,还会无意识抬起手臂配合。

    歌沉莲耐心挑出他腿部吸附的水蛭,清洗污血,他在睡梦中痛呼,却没有躲避。

    他为他擦洗身体,包扎伤口,穿上干净的衣裳,放在他的寝殿之中,喂他吃了一碗冰酪。

    囚徒相当配合,他在昏睡中积极咀嚼吞咽,仿佛知道自己命悬一线,潜意识努力求生。

    待他再度醒来,已至深夜。

    楼枫秀是被浓烈的寒气逼迫着疼醒的。

    腹疾顽抗,导致他很难消化生冷。

    他睡昏了头,在软塌上闷哼着打滚,滚了几圈,忽然意识到不对。

    蓦然发现,自己此刻干干净净躺在空旷的卧室中,身下是软枕冰席。

    歌沉莲正坐在榻前,手中握着短匕,把玩着一只雕的歪歪扭扭的木头。

    琉璃盏中罩着烛火,静谧的夜色流淌着温柔。

    歌沉莲盯着它看了许久,半宿过去了,实在看不出,这木头雕刻的究竟是什么。

    他想要动手改一改,却不知道,自己又想要雕出什么。

    直到现在,他听见他的囚徒,睡梦中呓语,痛到在床上打滚。

    他奇异般想到了,他要雕刻出什么来。

    大概是一只,受了伤舔净血,人前威风凛凛,却在人后瑟瑟发抖的小老虎。

    歌沉莲拿起短匕,准确无误削改那只玩物的耳朵。

    他做的得心应手,仿佛天生就知道该怎么做。

    楼枫秀盯着他拿刀雕木的手,刹那怔愣。

    他希望眼前只是一场梦,而在梦外,他还在前往京师的路上。

    在中途,他终于决意放弃寻找阿月,于是半道折返,带着二撂子,平平安安回到定崖城。

    他到底为什么像发了疯去寻找眼前这个人?

    他根本没有想过,阿月来自京师。

    以他狭隘的思想,想不到有人会舍得从繁华之地,流落污浊人间。

    或许又是什么蛊惑人心的手段?

    蛊惑谁?他一个下九流?这难道是圣莲道号称仁爱治世的方法?

    歌沉莲知道他醒了过来,他在那探究的目光中,不疾不徐开口“你有极强求生欲望。”

    楼枫秀忽然如梦初醒,收回目光。

    “我究竟做过什么,让你不惜拿命作为代价,置我于死地。”

    这该从何讲起?

    那场大火烧毁一切,李大娘死在火海中,剑刃上的莲苞犹在眼前。

    那个千般好万般好的阿月,成为杀死二撂子的帮凶,成为站在至高无上位置的圣主。

    圣莲道献祭婴童,草菅人命,伪造神迹,无视灾难,可只要一个莫须有的可笑因由,便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

    “圣莲道,是苍生之道,我是圣主,天下人的信仰。”歌沉莲从木雕中挪开双眼,注视着他的犹疑,面无表情。

    “你我之间,隔着天堑,想必很难有结仇的机会。我想知道,你究竟为何恨我?”

    你我之间,隔着天堑。

    “沟渠皎月,天壤之别。”

    楼枫秀不合时宜想起,书斋老伯这句话。

    过往记忆纷杂拥挤,瞬间决堤汹涌。

    “我想这不是他的错,您耄耋将至,眼中蒙尘,分不清鱼目珠玉,惟怨岁月,并不怪您。”

    “你愿意一起去学,我就愿意去教。”

    “如果你执意要当打手,就向我来讨债吧。”

    “我不会让你讨厌我的。”

    “枫秀认了九个字,好厉害,我真的很开心。”

    “枫秀肩膀很漂亮,不能留疤。”

    “枫秀,你的命不贱,现在,跟我回家。”

    “新年好。枫秀。”

    破庙初遇,风雪夜中依偎取暖,他向他伸出援手,他推举着他爬出沟渠。

    从此他不再轻贱自身,甚至学会如何表达情感。

    他认识的每个字,全部是他教会的。

    后来他做出的每件事,全部与他有关。

    可是此刻,他告诉他,他们之间隔着天堑。

    楼枫秀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他笑的双目通红,双手锤胸,直咳了半晌才缓过来。

    “去你妈的狗屁信仰,去你妈的苍生大道,圣主,我是个下九流啊,在我们这种人眼里,这世间没有任何东西,神圣到不可侵犯!”

    他愤怒至极,抬手打掉歌沉莲掌中木雕,咬牙切齿的嘶吼“包括你,圣主大人!”

    木雕擦着他的眉尾飞出,歌沉莲蓦然扣住那只祸首手腕,他盯着他的眼尾通红,目光温柔道“我就在这里,请问,你要怎么侵犯我?”

    楼枫秀有些慌张,开始刮肠搜肚想要寻找恶毒字眼羞辱他。

    见他神色匆匆忙忙,慌张又愤怒,歌沉莲轻笑一声,带着恶趣味道“肉|脔是什么,我想我已经知道了,你要和我一起实践么?”

    他猛然将他往前带动,紧接着倾身靠近!

    楼枫秀感受到鼻尖近在咫尺的温度,和眼前漆黑凛冽的双眸,立即意识到,他究竟要做什么。

    一时间,他诧异慌乱,猛然蹬动一双伤腿无措后撤,露出难堪而崩溃的神情,激动到眉目鼻尖脖颈双耳全部透出红热。

    他喉咙上下滚动,却只能撕扯出不成调的字眼“滚!”

    “看来,你只有嘴硬。”歌沉莲放开他的手腕,仿若无事抽身站起。

    他带着满足笑容,步履轻松,转身离开寝殿,将卧室让给了这名囚徒。

    那扇门闭紧,囚徒才终于胆敢颤抖。

    歌沉莲自幼时,睡眠不够安稳,通常听到丁点声音便会惊醒。

    最近有个习惯,登上屋顶,睡在宫殿瓦砖上,望着殿后漆黑的竹林,想象淤泥池中,那个张牙舞爪的宠物。

    此刻他在他的卧房中,带着对他蓬勃的恨意入眠。

    这等行径似乎带来了某种隐秘的禁忌,令他感到诡异的兴奋。

    那夜正深, 楼枫秀闭着眼睛辗转反侧。

    这是歌沉莲的房间,到处弥漫着他的味道。

    尽管这一日逃避与他正面交锋,他仍然会到他的梦里来。

    莲火宫入夜, 极其安静。

    尤其玉掖殿, 没有蝉声, 没有蛙鸣,半成不成的莲池里连条活鱼都没有,死寂到, 感觉连鬼都不愿意来。

    圣宫受万人尊崇,向来不会有人前来造次,自楼枫秀搞过一回刺杀后, 明宗特地派遣一队御宫侍卫,在莲火宫外日夜打守。

    而今夜, 静谧的简直让人崩溃。

    歌沉莲始终没有回来,宫殿内渺无人烟。

    楼枫秀不寒而栗,忍不住朝殿外喊了几嗓子。

    除了回音回荡,许久后,仍然没人搭话。

    歌沉莲解除了他的捆锁, 这给了他极大自由,他确信殿外没人, 于是拖起伤腿, 想要潜出去。

    刚推开殿门,便看见一个穿着夜行服, 蒙着半张脸, 正弓腰驼背,鬼鬼祟祟贴着门扉听动静。

    鬼鬼祟祟的家伙一抬头,跟他大眼瞪小眼。

    沈怀一扒下蒙面黑布, 当即喜道“恩公!”

    楼枫秀愣了半天,眉头一皱,脱口道“麻烦精?”

    “是我!”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

    “我们来救你!”

    “噤声。”刑遇案低声道。“跟我走。”

    楼枫秀行的慢,跟刑遇案贴在墙壁影里,绕到殿外。

    潜出莲火宫并不顺利,由于沈怀一没有劫人经验,带错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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