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1/1)

    庸民们不会理解,为师从不指望被理解,神圣本就不可被世俗理喻。

    可你不能。”

    歌沉莲静静听着他的每句话,仿佛一如既往,接纳着这位老师的教诲。

    “你以为圣莲道毁灭以后,不会再有新的宗教诞生?你太天真了,我的孩子,信仰永远不会消失。

    没有人比我更加懂得,庸民多么需要心灵寄托。

    他们也许只是暂时依附朝堂,可朝堂终究是个争权夺利混杂之地,朝局衍变难以揣测,政客手段只会更加残忍,多少民生疾苦,不正是因腐烂朝政而起?

    那些回流金银,你以为入了国库,便是皆大欢喜?

    不,它们迟早会进入贪官污吏口袋,庸民难以得到任何有利反馈。

    一切不会到此为止的,一定会有新的宗教,迅速崛起。那些人,又会抱有怎样的目的?”

    “老师,你吃过糖葫芦吗?”就在这时,歌沉莲徐徐开口,问了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什么?”净水没能及时反应过来,露出不解神色。

    “您站的太高,受万众仰望太久,素日只见珍馐,所以遗忘真正的人间,应该是什么味道。”

    净水面色煞白,不知为何,骤然间,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在刑场上,那二人忘乎所以的吻。

    若人间要是必须这样才能体会,他宁愿一头撞死。

    “学生相信,圣莲道创建之初,真的是为稳固王朝,为苍生心有所寄。可后来,所有人都曲解圣莲道存在的意义,百姓完全信任宗教,于是盲目依赖,他们放弃思考,失去自救之心,遗忘王朝本身存在的价值。”

    “我的孩子,原来,行刑当日一切行径,是你早有预谋。”

    “老师,修改刑文,恢复死刑的,是您。”

    净水微怔,讷讷无言。

    “老师,我曾差点变成你这样的人。您认为死掉的楼西县民无关紧要,神迹的存在,恢复圣莲道盛誉,收拢信奉才是目的。我也曾一度认为,让那位月儿姑娘去死,并没什么不对,哦,她是定崖妓院中一名不出彩的妓子,她烂到了底,自轻自贱,当时的我,认为一条一文不值无人在意的烂命,能够拔出毒瘤,为一城造福,有什么错?”

    是啊,有什么错?净水也想问。

    “我们不知错,因为我们将自己困于高地,只看得到云端一隅,从未去过真正的人间,若你去过,就知道天下没人能评判人性,没人能掌控全局,没有所谓高低贵贱,没有所谓荣誉权利。倘若所有州郡,全部延续圣莲道规则,打造比肩京师繁荣,抛却地域习俗人文观念,固定同一思想,那么,王朝的确没有继续更迭的必要。

    因为,思想已死。

    陛下大赦天下,放过你我,也许是希望,您能静心去看一看,真正偏狭的人,究竟是谁。”

    净水察觉内心动摇,冷斥道“不必再说。”

    “老师,我敬重您,您一手带我长大,待我如父如母,曾不惜性命,为我挡过利刃,我应当背负圣莲道一切孽债,还清您的恩德。”

    净水兀然抬眼,反复无声咀嚼那句,如父如母。

    “可您亏欠太多,唯恐余生不够,遥祝您,长命百岁。”

    净水慢慢伸手,摸了摸他的长发。或许,这便是圣主,历来乖顺的原因,原来他真的,从未如此看清过这个孩子。

    “孩子,你回来,是为将这些告诉为师?”

    “我只是来,带走不属于这里的东西。”

    “哦,那么,你即将要去你的人间了么?”

    “嗯,学生想,或许可以先去西北,学一学开凿山层石岩,也许,能够做一个手工艺人。再或许,会去卖冰糖葫芦。”

    他的语气缱绻向往,似乎已经做了很久很久的计划,只是双眼中,并没有丝毫期待。面容惯常带着的笑意,连同那些虚假的温顺尽数卸去,眉眼显出浓烈的冷,莫名与这场初雪契合。

    净水觉得心疼,踌躇须臾,终究忍不住开口。

    “你不再去见他了么?”

    “不了。”他回答的坚决,眉眼却是意外的舒展,带着一贯的温柔。“他是学生,最不配染指的人。”

    “这样么,那”净水重重一叹,再也不能开口。

    歌沉莲深深俯首,最后道别。

    “学生去了,您请自便。”

    京师城外, 江河码头,沿岸人头攒动。

    东南西北各路客船,一应停摆, 据说是刑部捉拿朝廷钦犯。虽然君王刚刚大赦天下, 但保不齐就有人趁机犯下滔天之罪。

    近来朝局更改, 政策比比翻番,众人给予十足的耐心,积极站在岸口, 任由巡查。

    可惜,楼枫秀寻遍整个江口,始终没能找到歌沉莲身影。

    江岸细雪飘荡, 人间如此拥挤,上天狠心薄待, 如何才能重逢。

    楼枫秀凝望穿梭人群中苦寻的差捕,乃至所有等候登船的旅人。

    是要再去寻找他四年?

    四十年?

    还是一生?

    好啊。

    不就是西北吗,那条路,他极熟。

    “祈大人。”

    祈恒见寻不得人,犹豫再三, 决定帮人帮到底,差上一干差捕租赁渡舟, 准备去拦截所有出航客船, 只是京师码头不止一个,来往各地航船不计其数, 找一人犹如海中淘沙, 分外费神。

    闻此声,回头宽慰道“楼公子莫急,正在盘查今日所有出航客船数目, 相信不消几日”

    “不用去截,我自己来。”

    “这?您自己?”祈恒身为朝官,是没那么多闲工夫为他茫茫四海寻找一人,旋即正色道“楼公子,你确定?”

    “我确定。”

    他记得,阿月曾说,他想要远走高飞。

    没关系,等他飞够那天,他一定,一定能将他找回来。

    “那么,本官便让人去疏通江口,恢复通航?”

    “好。多谢。多谢。”

    紧张的巡逻告一段落,旅人陆陆续续登上客船。

    无数过客,自眼中参差路过。

    天地模糊间,忽而见得一人。

    江口人流诸多,纷飞的细雪落地即融,只那一人,独独撑伞。

    那油纸伞面覆了一层薄雪,檐口压的极低,隐秘遮蔽面容。

    他身无长物,唯独肩上背着单薄行囊,走的越发近了,直到与楼枫秀擦身而过。

    也许感伤的眼泪哭完了,在真正见到歌沉莲的那刻,关乎思念的眼泪还没滚出眼眶,瞬间蒸发。

    楼枫秀眼睁睁看着他从身前走去,怔愣片刻,张口斥声道“你给我站住!”

    歌沉莲脚下一顿,站定了身体,拧过身来,缓缓打开了伞面。

    原定相拥而泣互诉衷肠场面,顷刻变卦。

    “你往哪去?还想往哪去?你哪里都不准去!”

    他话音未落,忽而一阵猛烈江风掠过,带走歌沉莲手中纸伞。

    歌沉莲维持撑伞的姿势,僵直立在原地。

    “你是真能耐啊阿月,你要干什么想要去哪从来都不会跟人商量一声是不是?就你是个聪明人是不是?耍人耍的很痛快是不是?老子找你那么久,你铁了心要让老子搭上一辈子?看什么?你还要等我凑上去?你最好自己给我滚过来,别等我过去打断你的腿!”

    歌沉莲仍旧站在原地,收拢掌心,攥的指骨近乎发青。

    “是你?”

    “不认识了?好,很好,你最好是又记不得了,老子现在走过去,绝对,绝对打断你两条腿!”

    “你在,找我?”

    “难不成是我太爱露宿街头,专程到这江口吹风淋雪挨饿受冻?”

    “你为什么,要来找我?”

    一遭反问,楼枫秀莫名紧张,全然不觉自己又入了某种圈套,刹那没了方才一连串意气风发的攻势,咽了咽口水道“你,谁让你是我小弟,我当然”

    歌沉莲终于动了,他疾步上前,倾身而来,含住他那张说不出半句好听话的嘴。

    楼枫秀怒火,主要来自于,他明明第一眼认出了他,他却没有第一眼认出自己。

    这种落差实在让人不平衡,别说相拥而泣,他更恨不得当街将他一顿暴打。

    可灼热缠绵的吻落下时,那瞬间所有怒火全部销声匿迹。

    他在他口齿间克制辗转,湿润的喘息相互交织。

    吻的时间太久,久到料理完通航事宜的祈大人回来,甚至旁观了半天,最后不得不发出点什么声响来打断。

    “二位”

    楼枫秀回过神,推了推越索越深的人。

    歌沉莲恋恋不舍离开他的嘴唇,舌尖缠绵舔过他唇角溢出的唾液。

    “枫秀。”

    “嗯。”枫秀本人有些不适应,眼睛乱瞟,就是不肯瞧他。

    “谢谢你。”

    “谢,谢什么,不,不客气。”

    “为什么?”

    “啊?”

    “为什么不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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