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1/1)

    人总是这样,都觉得自己最委屈,最冤枉。

    “朕不杀你。”

    我说完,他就怔住。

    一会儿,诚惶诚恐起来跟我行礼。

    我说要把他外放,过来是支会大理寺不用审了,多耽搁时间。

    他叩谢隆恩,说刚才说的都是他自己心胸狭窄才胡乱揣测,其实我做的都对,他可以理解。

    临走的时候,他跪在地上,说他还有一件事情要报,但是要我恕他无罪。他蹬鼻子上脸,我退一寸,他就进一尺。

    此人素来如此。

    “报吧。”我说,“站起来说。”

    柴蟠站起身,“臣搜集到安王贺栎山,身边有一个叫茶生的亲信,此人从冀州来,其实是贺初泓的侄子。贺初泓当年打仗的时候伤了要害,这辈子无后,这个侄子在他眼中,跟亲子无异。”

    “如此紧要,为何不早说?!”

    “皇上独宠安王,朝中哪个不知,臣冒犯整个朝廷,都不敢冒犯安王。”

    气煞朕!

    “皇上说要恕臣无罪……”柴蟠一惊,又跪下去。

    我将他扶起来,深吸了一口气,“朕恕你无罪,你何止是无罪,你有功。给朕说你查到了什么,一件也不许隐瞒。报上来有用的,你想外放去哪里,朕准你挑。”

    柴蟠听墙角的功夫一流,不知道他从哪里找出来那么多能人异士,飞檐走壁挖出来种种蛛丝马迹,东一条西一条,看起来平常琐碎,往深了却都能够连起来。

    譬如贺栎山家中养的姬妾,其实他从来都没有碰过,其中有一个叫赵欢希的,是个才子,家里面受到牵连,只剩下他一个子孙,落入风尘。他跟贺栎山之间来往最多,两个人会面,却从来没有过肌肤之亲。

    赵欢希每日还会给贺栎山报那些姬妾的情况,整理府上宴客的名单,更像是王府的管家。

    譬如江起闻其实是冀州人,他爹跟老安王有过交集,家里面还藏有老安王贺铮曾经写给他祖父的一首祝词,在冀州的时候,江家跟贺家应该有过往来。

    譬如贺栎山家中专门老安王给他请过外地来的名师,小时候他在国子监功课一塌糊涂,听政司的人跋涉找过去那个名师家中,那个名师口中贺栎山聪慧,尊师重教,是个好学之人,寒暑风雨,都不曾懈怠过一日。

    ……

    如此种种,作证他跟传闻之中,品行为人大相径庭。

    他往淮隐河里边倒夜明珠的时候,也是专门挑人最多的晚上,我父皇心血来潮,刚好出宫要体察民情。

    这件事情被我父皇看到,被我父皇身边的大臣太监看到,被临安城所有百姓看到。朝野上下,都知道安王子孙不贤。

    以珠饲鱼,引为典故,笑话他。

    柴蟠说完,看见我久不发话,小心翼翼在我耳边试探出声,“皇上?”

    “其实朕错看了你,你在听政史这个职务上办得好,恐怕天底下没有第二个人,有你这样细致心思……”

    往往一个人直、衷、耿,耳边许多事情就不闻不问,只顾自己,不爱探听其他人。

    钻研别人的心眼和小辫子,只能是这种人。

    “臣有错!臣渎职之错,绝不能姑息……”柴蟠跪下来,说他坚决要外放,即便留在朝中,也不再适合担当这样重要的职务,他不干。

    他决心要走,朕准了。

    只是许多情报,我仍然要他给我整理成案,容我细细再看一遍。

    在京中当官,各个都有一把刷子,譬如柴蟠虽然爱告状,但文书写得又快又好,我放他出来就送来了我御书房。

    我对着桌上字里行间贺栎山所言所行,来来回回地看,背后发凉。

    老安王看重他,从小就在替他谋划后路。

    国子监中,他特意靠近我和景杉,我和景杉,不过是用来遮掩的两个狐朋狗友,验证他顽劣品性。

    他这么多年对我说过的种种,有几句是真?

    世上假话最动人。

    我从前以为他最心软不过,如今看来,是他最冷心不过。

    他心中仇我,他仇我段家所有,仍然对我笑脸相迎,那日林承之在牢中对我说,唯独身边的人,我一个都看不清,一语成谶。

    他有志,耽于情爱只有我,没有他。花丛之中他片叶不沾,世上最清醒。

    他这一张面具,从小装上去,到现在应付我和外面的形形色色,炉火纯青。

    贺栎山在京为质,漩涡最深处,为什么贺初泓还要送他侄子过来贺栎山身边?

    他在表衷。

    贺栎山仍然控制着冀州。

    他想反。

    屋漏偏逢连夜雨,我忙于政务心病外显,一阵妖风晚上刮过来皇宫,一齐将我按倒在床榻。

    生病期间,新的听政史展昕逡报给我,琵州大旱,土匪强盗烧杀抢掠,流民聚集要行起义之事,一团乱麻,贺初泓先斩后奏起兵平乱,现在琵州已经纳入他治下。

    这一切,他没有报。

    我父皇的担忧没有错。

    安王不削,大害。

    我在寝宫养病,景杉和贺栎山都来看过我。

    景杉说他拉着贺栎山,去小时候给我祈福过的那间寺庙,觉得那儿灵验,祈求他三皇兄我长命百岁,百病皆消。

    我说他有心,赏了他东西,他兴高采烈走了。

    贺栎山守在我床边,双手捉着我的手,说恨不能以身相替。

    我将他的手推开,“安王最好离朕远些,免得被朕传染了病气。”

    他说,愿意跟我一块病着,人世间,让我不觉得孤单。

    我将身体转过去,叫太监请他出去。

    除了他们两个,还有一些相干不相干的也过来了,有的朕见了,有的朕没见,起居注史一一记下来。在我病已经快好的时候,万霖报给我一些事,说我之前跟他商量过,要我最后再拿一个主意。

    我说我从来没有听过他说的这些,是他记错了。

    他神色惊异。

    过一段时间,他撺掇起来群臣,催促我赶紧立后,即便不立后,也要立刻充盈后宫,十个八个,一齐让我娶了,早日诞下皇子。

    我后来发现,许多事情跟我记忆中有差。

    许多奏章我记得没有批过,打开之后,发现上面确有我的笔迹。我的病太医院没有诊断出来缘由,消息被封锁宫中,万霖担心我的病之后走向不好,三番五次试探我觉得其他几个皇子之中,哪个更顺我的心意。

    我父皇膝下皇子不多,但是自太祖开枝散叶,段家仍然有一些血脉。如果我的兄弟挑不出来,就去挑其他的旁枝。

    当然最好,选我的儿子,或者我的兄弟。

    景杉我第一个排除,不用说,江山落在他手里,离亡国灭种也不远。

    我召段景钰进宫,关切他许多近况,想了解一下他对政事的看法,他却惶恐极了,说我要杀就杀,不需要总是这样在他面前装模作样。

    他说,我在他面前装疯卖傻。

    天下人都知道承王和太子是为我所杀,我抓他进宫,一定是听了听政司的人蹲守他王府报回去的消息,觉得他有反心,他说我狠毒,要对他斩草除根。

    我无话可说。

    记忆中,我没有杀过太子和承王。

    但如今我不知,是否跟我批过的奏章一样,前脚做了,后脚又忘了。

    但有一件事,我无论如何也没有忘。

    贺栎山要反。

    万霖过来跟我商量,说放任贺初泓在那里,说不准什么时候他修养完生息,攻入临安,要我拿个主意。

    贺栎山在京城为质,贺初泓敢做这些动作,到底是他有私心,还是他跟贺栎山暗通款曲,得了命令?

    老安王余威不减,贺铮的部下看在贺栎山的面上,受贺初泓调动号令。

    多半如此。

    万霖说,“皇上,一不做二不休,将贺栎山擒拿,免得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跑了,等到变天,一切晚矣。”

    当晚, 我摆驾安王府。

    万霖劝说我不要亲自去,我说京城那么多兵,不怕他一个人。分明贺栎山是笼中之物, 我怕他什么。

    安王府灯火通明, 绣闼雕甍, 玉阶小楼当风, 照影之间金光银光璀璨, 他花园里面都是我赏给他的名花珍树,摆件雕饰样样不俗, 天下最豪奢,莫过他安王府。

    府上奴仆皆在, 恭迎我,我坐在主厅, 没有等来他。

    他不在。

    众人都跟我一起等。

    我身边一个太监说,时候太晚, 让我先回宫休息。

    朕没有听。

    每一天听政司的人都要跟我报安王府的动向。蹲守的人过来报, 说他是早上出的门。

    一整晚,他都没回来。

    晏载联合巡城司的人全城搜捕,三日之后,将他在城门口逮住。

    他乔装成一个做买卖的老汉, 躲在板车之上, 一把乱糟糟的长须,脸皮上纵横都是沟壑,不知道涂过什么, 干巴巴的紧扯着面皮,太阳下面反光,照出来他污秽消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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