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1/1)

    不等方绍伦答话,一旁袁闵礼哈哈笑道,“想听大戏还不简单?求求你大哥哥就行了。”

    袁雨彤跳起来,“真的?大哥哥会票戏吗?”她喜滋滋的攀着方绍伦胳膊,“大哥哥你会唱‘霸王别姬’吗?我二哥也会唱一点,我娘可喜欢听他唱。”

    “不成不成,太久没唱了,词都忘光了。”大少爷连连推拒。

    袁雨彤却一径恳求,袁闵礼在一旁架桥拱火,连袁老夫人都惊动了,笑呵呵的问,“元哥真会唱?跟我们家闵礼一块票一出,让娘几个也享享耳福。”

    两位女先儿已经把“霸王别姬”的曲调拉起来,袁闵礼把着方绍伦的手臂拉他上台,身形踉跄着先开口:“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他唱了霸王的词,方绍伦只好唱虞姬,“……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才惹得众豪杰逐鹿中原……”

    他唱旦角其实并不十分像女声,也没有刻意压着嗓子唱,但声音圆融,有珠玉质地,一开口就令众女眷惊艳,就连女先儿也对视一眼,又拉了旦角的西皮调。

    袁闵礼在一旁乐呵呵的看着他。经年后回想,料不到这一刻是记忆中最隽永的一幕。

    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方绍伦在众人期待的目光里启唇:“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我只得出帐外且散愁情……轻移步走向前,中庭站定,猛抬头看碧落月色清明……”

    袁闵礼适时接腔,“虞姬,你可有悔?”

    “妾随大王……”后面半句“生死无悔”还不曾唱下去,厅堂外响起一阵突兀掌声,硬生生打断了众人的沉浸。

    高大的身影跨过门槛,朗声笑道,“这么好的兴致?张某不请自来,打搅大家雅兴了。”

    方绍伦随张定坤一起走出袁家府邸,在袁闵礼的注视和他两个妹妹的挥手中坐上了小汽车。

    等门一关,车一发动,他便拉下了脸。

    大年初一袁闵礼按习俗去给上级拜年,上级回访一下也算正常。

    但张定坤拜见过老夫人,攀谈了几句家常,便十分自然的转过头,向方绍伦道,“大少爷,要回月湖吧?我送你。”

    年节里要走访的地方多,他预备在袁家盘桓半天,司机将他送到便先回去了,等他打电话再来接。

    他本想说“我要留下吃晚饭”,但一看张定坤的神色便知道,真要这么说,这狗东西绝对会说“那好我也一并作陪吧”。

    他脸皮的厚度他最清楚,为免袁府上下劳师动众,只好一块告辞走出门来。

    车子拐出半里地,大少爷冷声道,“靠边停车。”

    除夕夜的账还没想好怎么跟他算,他倒先撞上来了?

    甫一停稳,伸手就是一个耳刮子。

    但张定坤早有预判,抬手攥住了他手腕子,笑嘻嘻的,“大少爷,大正月的,能不能赏点别的?”

    “你用得着赏?流氓强盗会偷会抢就行了。”方绍伦一击不中,想把手扯回来,却被握得紧紧,“松开!”

    张定坤拿他手往脸上拍,连拍两下,“绍伦,我错了。”态度端正,语调诚恳。

    方绍伦收回手,“错哪了?”

    “我不该嘬你乃子。”竟然还特么瞄他胸前两眼。

    大少爷气急败坏,劈头盖脸打过去,只恨是在车上,场地不够发挥。

    张定坤抱头躲避,犹不服气,“我是觉得亲那里,你好像……挺舒服的样子。”

    他绝无撒谎,亲那处就是比别处反应大得多。

    方绍伦无言以对,要就这个话题扯下去,除了让狗东西占便宜还是占便宜。

    他错了,对付这种狗皮膏药,应该不搭理,完全的漠视。

    于是把脸一板,“走吧。”

    走出去两里地,才发现方向不对,“哎,又往哪走?送我回月湖!”方绍伦有些慌神。

    张定坤不慌不忙看他一眼,“绍伦,你如今就这么厌我吗?可我一到过年,总想起陪你守岁的事来……”他的声音漫上一丝委屈。

    方绍伦猝不及防被他裹挟到从前的记忆里。

    张三到他身边不过一两年,二姨娘就去世了。

    临死前病了不短的一段时间,那一年的年夜饭都是丫鬟端一碗薄粥到床上给她喂了两口。

    她身边两个大丫鬟,一个年前嫁了人,一个本地的回家过年去了,剩下两个年纪跟他差不多的傻丫头,早早睡下了。

    方绍伦想陪他娘守岁,可又有些害怕。

    二姨娘病得不轻,喉咙里“吭哧吭哧”的怪响,像一根弦绷得紧紧下一秒就要断了似的。

    张三从厨房拎了一只小炉子,寻摸出一个小软几,让他靠着火炉坐着,陪他守在二姨娘病床前。

    他那时只有八九岁,对于“男儿有泪不轻弹”这点还没概念,听着二姨娘病重的喘息声,眼泪汪汪的看着张三,“我姨娘会死吗?”

    张三点点头,却又在他眼泪劈里啪啦掉落前小声说道,“但是我们每个人都会死。”

    他将他搂在怀里,“只是有的人先走罢了。先走的人是有福气的,像我娘走在我爹前头,多好,不然看到家破人亡,看到我哥仨的惨状她要心疼死。”

    他絮絮在他耳边念叨,方绍伦想起捡到张三时那副死狗样子,心绪略平了些,挥袖把眼泪擦干净了。

    午夜的钟声敲响后,张三将炉子底下炭灰里头埋着的两只红薯扒了出来,扑干净灰尘,剥了皮,留下一截尾巴,递到方绍伦手里……

    那一晚房间里的药味、香甜的红薯味、直冲脑门子的炭火味在方绍伦的记忆里萦绕了许多年……

    车辆转弯,将他从回忆中惊醒,看着陌生的门楣,问道,“这是哪里?”

    “我后边建的宅子,你还没来过吧?”张定坤按了两下喇叭,门房打开大门。

    他径直将车开进院子,对着方绍伦伸出手,“绍伦,我有话跟你说,真的,”他竖起三根手指,“我保证,绝对正经话。”

    方绍伦拍开他手,下了车,四处打量。

    张定坤到方学群身边不久便崭露头角,几乎年年擢升,早听说他在城西弄了块地皮建了宅院,但方绍伦去沪城求学,后来两人又闹翻了,他确实没来过这。

    出乎他的意料,宅子并不如何阔气,只有两进的院落。

    门房在头一进院落俯身行了个礼。

    张定坤领着他穿过阔大的庭院,两进院落之间距离不短,以甬道连接,尽头是并排的三间大瓦房。

    白墙黛瓦,一水的玻璃窗,夕阳照着,显得明净亮堂。

    墙角几丛修竹,月城气候暖和,冬季里也透着绿意。花圃里种了几株牵牛,这个季节当然没有开花,只有爬藤绿泱泱的攀着。

    没有袁府的大气典雅,却别有一番自然的意趣。

    方绍伦点了点头,“拾掇得还不错。”

    要还是沪城那层公寓的装修品味,踏进去小坐片刻都有些折磨人。

    张定坤看穿他心中所想,勾唇笑道,“在什么地界弄什么装饰。在月城,来往的就自家兄弟,”他扯着他在厅中的沙发上落座,“搞得太富丽堂皇,可不是碍人眼么……但在沪城就不同啦,都是生意场上的朋友,不装点一下门面,可就丢我们西南的脸面了。”

    门房端了一个火盆气喘吁吁的送过来,方绍伦这才发现房子里没有烧热水汀,冷冷清清。

    张定坤在火盆上搁了个铁架子,放上铸铁壶开始烧茶水。

    “怎么不烧暖气?晚上不冷吗?”月城白天有太阳还算暖和,晚上有点冷。

    “我怕什么冷?!”张定坤一进房间就把西装外头的大衣脱了,等火盆端进来又解开了两粒衬衫扣子。

    “孤身只影,要冷着点才好哩。”他又睨一眼方绍伦,“太暖和了想头就不对了。”

    方绍伦跟他对视一眼,立马站起身,“是有什么话要说?我得走了。”

    “啧,这么急干什么好歹喝杯茶……年前,你姐跑到长柳书寓把柳宁臭骂了一顿还差点打起来了。”张定坤丢下这一句,起身往右侧走,“稍等,我换件衣服,这西装搁家里穿真是不舒坦。”

    大姐去长柳书寓了?是听说长柳先生是张三相好吗?方绍伦蹙起眉头。

    “多亏我去的及时,严令封口,不然老爷子又得为这事烦心……”张定坤在隔间嚷嚷着,方绍伦上了当,目光不自觉的跟过去。

    一个光裸的脊背,肩宽而结实,腰却劲瘦,肌肉条条,块垒分明。

    他惊鸿一瞥,忙收回目光。

    无论沪城求学还是留洋东瀛,都住过男生宿舍,赤裸的躯体没少见,却不知为什么瞥见张定坤衣裳不整的样子,脸庞腾的一下就烧起来了。

    大概是离这炉火太近了些,他干脆起身,在厅堂里转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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