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1/1)

    他、他卧在榻上,怎会?微微一隆,湮没在满床衾被里,将近看不出起伏。

    阿羽何时瘦成这样?

    而他,阿羽的夫君,竟然毫无发觉。

    没有,

    按着阿羽的脖颈尽情亲吻的时候没发觉,

    握着阿羽的腰身逞风斗狠的时候没发觉,

    翻着阿羽的手臂竭力扌扉扇的时候,也没发觉。

    在不知不觉间,原来乘白羽早已病骨支离。

    贺雪权胸臆间无端翻搅出巨大恐慌,猛然抓住就近的医修:“春行仙君究竟什么病症?”

    这是一名灵皇岛弟子,久在南海清修不经世事,吃他威赫惊吓竟然一下子拜伏在地。

    “……?”

    贺雪权生生倒退一步。

    一下殿中医修,你瞧我、我瞧你,齐齐跪到地上。

    中有一人,气度高华修为不俗,乃仙医谷谷主,他没有跪,

    他走上前道:

    “令正脉象弦细而紧急,如循刀刃,是偃刀脉。”

    “贺盟主,节哀吧。”

    节、哀?

    节哀!

    贺雪权眼前一黑。

    “盟主!”蓝当吕等人连忙扶住。

    原来、原来众医者不是斗术,不是没诊出来,而是、而是都诊出来了。

    “烦请问谷主,”

    蓝当吕一面扶人一面急问,“何为偃刀脉?怎就节哀了呢?难道救无可救?”

    谷主叹气摇首。

    众医家互相商议:

    “这偃刀脉,自古无解,真肝脉至,中外急。”

    “无进无退,其数无准。老夫修行百余载,还是头一回得遇。”

    “……心血不足,肝阴枯竭……”

    “大罗神仙也救不了呀。”

    不知哪个药童,童声清脆,一锤定音。

    “盟主!”

    “贺盟主!”

    贺雪权口中鲜血喷涌,蓝当吕忙着人抬贺雪权去偏殿医治,又再三向医修询问,哪怕只有一线生机,这世上是否还有回春之术。

    阖殿无言,只回给左护法大人满目的悲悯。

    “春行仙君……”

    蓝当吕望向榻上的人,无限哀戚惋惜。

    ……

    晚间,乘白羽睁开眼。

    “唔,”

    一瞧榻边,“你怎在我这里?盟中无事么?”

    “阿羽。”贺雪权张张嘴唤一声,竟然说不出再多一个字。

    “你……”

    乘白羽细瞧他一晌,假意叹道,“说吧,我病得很重?”

    贺雪权无言,缓缓双膝触地。

    “这样啊……”

    乘白羽眸色清白,“难道命不久矣么?”

    贺雪权悔痛交加无言以对。

    “你别这样,”

    乘白羽似是不虞,“他们怎么说?难不成真能被你一掌伤到这般田地?”

    这话不说还罢了,一说出来,贺雪权肩头犹如压负千钧重担,脊背弯塌不复挺拔,几乎瘫倒在地。

    一卧一跪,两人默然片刻。

    “是什么旧疾吧,”

    乘白羽语气淡漠,“不是你的缘故,你莫如此魂不守舍,先起来。”

    “不是我的缘故?”

    贺雪权长跪不起,低低絮语,“不是我的缘故?”

    “不,阿羽,就是我的缘故,”

    颓丧无比喁喁自语,“是我要害死你了。”

    “七情不遂,郁久壅遏经隧,你的心脉、肝脉,阳气已然蔽塞,”

    贺雪权逼迫自己说完,

    “仙医谷谷主看过,灵皇岛岛主也看过,我的一掌飞花崩雪,星火燃炉,归根结底是我经年累月使你不能开怀的缘故。”

    这是,真正的心灰意冷,积郁成疾。

    “阿羽,阿羽,”

    贺雪权雄鹰一般的锐目凄惶无措,“你在身边,我害你伤怀难过,你要生生被我气死了。”

    “唉,”乘白羽也不去拉他一把,只说,“我有这么气么,我自己也没察觉。”

    “是我,我该察觉,你瘦成这样子,病成这样子,我、我这些年忙什么去了?竟然丝毫没有察觉。”

    贺雪权扑伏在乘白羽衾间。

    乘白羽:

    “还没死呢,你先哭上了,是什么道理,”

    停一停,复道,

    “既然活不成,我有几件事对你说。”

    贺雪权缓缓抬起头。

    竟然好似瞬间衰老好几岁。

    这是不可能的啊,他是仙君,化神修士,按说到死也该青春永驻。

    是什么事累你至此?

    难道是孤鸾泣镜,落叶悲秋?

    可是,燕子双时,春日迟时,你又做什么去了?

    乘白羽未置一词,却仿佛已将这些质问说尽,贺雪权连呼吸也难以为继。

    “阿羽,”他轻声问,“你有什么心愿?”

    乘白羽:“你替我完成么?”

    “百死不辞。”

    “真的?”

    贺雪权勉力镇定:“千真万确,你最后信我一回。”

    昔日的一双爱侣对视,良久,

    贺雪权痛哭失声:

    “阿羽,阿羽,你让我随你去吧!到泉下拜你的爹娘,千刀万剐了我!”

    “我不要你死。”乘白羽安静道。

    “我的心愿是,”

    乘白羽定定,

    “我想清清白白地走,不想以你道侣的身份下葬。”

    “雪权,就当是我临死的心愿。”

    “与我解契吧。”

    此言一出,满室寂静。

    外头正值寒冬,湖水凝涩,鲤庭波涛也是无声。

    寂寂华屋,脉脉无情。

    英姿勃发如贺雪权,此时形容惨淡灰败,只如一把枯骨。

    不知过去多久,

    他默默站起身:

    “此生是我薄你,解吧。”

    乘白羽心事得偿,催促说要歇息,他一步一步踏出寝殿。

    立在阶上,贺雪权枯立许久,仰天大笑三声,一掌击在胸口。

    古木无花, 伤心春草,很多事只是徒劳无功。

    次日一早,贺雪权来红尘殿陪着用膳。

    乘白羽觑着神色:

    “你说过的, 让我最后信你一次, 总不至于要食言吧。”

    “你……”

    贺雪权凝声问,“是否还想教我不要认回阿舟?”

    两厢对视,乘白羽道:

    “他呆在清霄丹地不好么?否则你要如何对众人解释他的身世, 又要如何对他解释我的死因?”

    “再说你现如今想抚养阿舟, ”

    乘白羽试图讲明道理, “无非是追忆弥补, 等将来新鸾入帷,丝萝再结,阿舟岂非拖累你?你与他又没什么父子情分,到时……”

    啪——

    贺雪权掌心攫在栏杆上,雕花木栏应声而裂。

    “……”乘白羽无奈, “我的床榻又如何惹着你了。”

    “拖累?”

    木屑镶进手心肉, 贺雪权无知无觉, 兀自目中凝血, “我究竟是, 做了什么孽?在你眼里竟然如此不堪?”

    又说:“阿羽,我不会再娶的。”

    “……”

    随便你吧。乘白羽不置可否。

    “我贺雪权对天发誓,”

    见他不信,贺雪权双指向天, “尾生抱柱死, 仲卿赴池亡,若发妻不幸身故,伏愿此生茹素守灵, 决不再娶。”

    “……”

    乘白羽本来想说不可胡乱发誓,青天在上天道耿耿,仔细将来降雷劫的时候发狠劈你。

    没说。

    随他去吧,将来有毁诺的时候。

    -

    春行仙君病重,这消息只在仙鼎盟内部和几个医修宗门内传播。

    似乎贺雪权有意遮盖,不知打什么主意。

    乘白羽原本的目的是搞得九州人尽皆知来着。也成吧,过犹不及。

    也清净。

    唔,不清净,贺雪权日日来缠舌。

    陪着说话,有时买来凡间的一二点心,皆是昔日两人游历时乘白羽爱吃的,有时带来剑谱、医书,有一搭没一搭与乘白羽翻阅。

    乘白羽懒怠看,他便沉着嗓子一个字一个字念给乘白羽听。

    乘白羽问他难道盟中无事,他只道“没有要紧的事”。

    活像要把亏欠的陪伴一股脑陪完。

    夜阑人静,乘白羽静卧沉思。

    这种日子,以前乘白羽心里很盼着。因为他独自一人时,总觉得红尘殿太冷清。

    而今真正过上这般日子,又好像也没什么意思。

    夏日急需的折扇打在流火九月,炼气裨益的清气丹喂给化神修士——

    无用,太迟。

    ……

    这日,贺雪权没有一大早跑来,不知备什么去了,乘白羽乐得清静。

    刚灌完几瓯药,殿外一阵喧闹。

    蓝当吕进来,禀告说碧骖山后山有鬼族痕迹。

    乘白羽想一想,问:“是鬼族还是鬼修?”

    “怕是鬼修,”

    蓝当吕道,“属下担心是鬼王遣人趁虚而入,愿带人详查,铲除隐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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