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0章(1/1)

    &esp;&esp;他出门时遇到乙生跑进来，呵着化雾的白气向胤奚请示：“将军，大家在山沟里扒死尸身上的甲，问死人沾血的棉衣要不要？”

    &esp;&esp;胤奚把眼一棱：“你说呢？”

    &esp;&esp;乙生“哎”一声折身，还没出帐就冲外边大喊：“要要要！有什么扒什么，动作快点，扒完就走，当心对面的游骑！”

    &esp;&esp;金陵胤氏世代从事着给死人送体面的行当，传到这一辈，却出了个扒死人衣服以战养战的异类。

    &esp;&esp;高世军不知道胤家祖先在天有灵，会有什么感想，他反正挺一言难尽的。

    &esp;&esp;他都不知道胤奚什么时候写的那劳什子军规，心下却有点不以为然。

    &esp;&esp;军中练兵，棍棒而已，搞书呆子那一套，还背诵抽查，管什么用？

    &esp;&esp;他不和他讲客气，当即道：“你们要补充兵源，我起义军耗损更多，人得我选挑。放心，我只要身强体壮的鲜卑族人，也不用你那拖泥带水的军规纪律，兵我自己练。”

    &esp;&esp;“行啊。”胤奚一息都没犹豫，反问道，“可是，尉人占领中原，汉胡混同久矣，那些父为鲜卑族母为汉人，或者母为胡族父为汉人的，是算作你们族人呢，还是我们汉人呢？”

    &esp;&esp;高世军慢慢沉眉。

    &esp;&esp;“什么意思？”

    &esp;&esp;胤奚露出个浅淡笑意，冲散了他眉间的杀戾之气。他在马扎上坐下，对高世军比了比手。

    &esp;&esp;“高将军可想过，”胤奚心平气和地说，“汉胡之间本无那么分明的界限，两家人也可以不分彼此地和平相处？”

    &esp;&esp;高世军没坐，隔了一会儿道：“就像我们合作这样？”

    &esp;&esp;胤奚摇了摇头，“不止。尉朝实行汉化多年，学中原的官制民俗，而我朝虽偏居江南，也渐受北方民族的习性感染。比如穿胡袍骑射，吃乳酪羌煮，又如我身下这小小胡床，也是传自你们的国度。两个民族在百年的对峙中仇恨厮杀，却也在潜移默化地互相融合。”

    &esp;&esp;“阿鸾。”离开金陵前，谢澜安亲自为他将臂上的护鞲系紧，幽香飘过他的鼻尖。然后她抬起那双盈盈清冽的秋瞳，最后与他说，“你可相信有朝一日，汉人不再以胡人高鼻碧眼的长相为奇，胡人也不以文秀风骨的汉人为鄙？女郎们可以仿穿窠纹胡袍，大方地上街游春，胡姬也可以在汉人聚居的坊市，开铺沽酒。

    &esp;&esp;“贱籍不复存在，鲜卑族的后裔也可受封汉家君侯。”

    &esp;&esp;“文雅再次复兴，盛名当世的诗人会主动为胡女作诗。”

    &esp;&esp;“是以你要做的，不单单是解救一镇他国之民。我要你心怀着那样一个锦绣盛世，坚信自己踏出的每一步，挥出的每一刀。”

    &esp;&esp;汉胡一家。

    &esp;&esp;天下长安！

    &esp;&esp;只要一想到女郎当时睥睨生辉的神采，胤奚心底的崇敬与自豪便油然而生。

    &esp;&esp;高世军神色变幻不定，听完沉默半晌。

    &esp;&esp;胡汉一家？

    &esp;&esp;百年死敌，怎么可能轻易地化敌为友？连尉迟老妇人也从未敢发如此豪言。连他都懂得，朝廷学汉俗，不过是为了了解汉人以压制汉人，在那些天潢贵胄的心底里，尊贵的草原六部永远凌驾于汉人之上，如同风靡草野的矫健雄鹰，永远俯视地上的蝼蚁。

    &esp;&esp;哈，胡汉一家？

    &esp;&esp;一个谁也不比谁低贱一头，没有倾轧与鄙视、没有战争、开放包容的国朝？

    &esp;&esp;高世军缓慢地扯出一个嘲谑的笑。

    &esp;&esp;“你们汉人不是有一句话，叫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esp;&esp;他俯视等待着他回答的胤奚，一字一顿道，“所以，我一个字都不信。”

    &esp;&esp;高世军重重甩开帘子，走了出去。

    &esp;&esp;胤奚仍坐在那儿，拿钎子拨了下炭盆里冷透的灰烬，神色如常。

    &esp;&esp;他本也没指望单凭一次谈话，便能扭转高世军的观念。

    &esp;&esp;毕竟在女郎与他那样说之前，就连他都从未想过，世道还能变成女郎口中描述的那般美好。

    &esp;&esp;像一个亲眼看到了百年之后光景的人，所说的话……

    &esp;&esp;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让胤奚晃了下神。

    &esp;&esp;臂上不值一提的伤口，开始疼起来。

    &esp;&esp;……

    &esp;&esp;高世军口中说不信，却无法忽视胤奚对这支军旅产生的强大的凝聚力。

    &esp;&esp;接下来的一路，他冷眼看着胤奚编兵伍，立军纪，出战之时身先士卒，分饷之际均公义让。

    &esp;&esp;胤奚未和高世军争抢鲜卑壮士，他深谙不同的人在不同的主帅手下，方能发挥最大的潜能。他由高世军先挑，剩下的勇武者，则在休歇之时统一授练枪法，再选其中拔尖的，编入凤翚营预备营。

    &esp;&esp;无论戏小青还是纪小辞都看了出来，胤统领这是沿袭女君的择人术。

    &esp;&esp;他们这群人，都是这样从一场场胜战中脱颖而出的，是勇锐中的勇锐，是尖刀上的那一点精钢。正因为百里挑一，雪夜冈一战，凤翚军才能严密地配合胤奚，给尉军造成前所未有的冲击。

    &esp;&esp;胤鸾君这个名字，一如当年刚刚在金陵换回女装的谢含灵，任何低估他的人，都要付出惨痛的代价。

    &esp;&esp;等到赫连朵河后知后觉地重视起这个横空出世的年轻敌将，尉军接下来的追堵，变得谨慎了许多。

    &esp;&esp;这便给了胤奚以战养战，敌进我走，敌驻我扰的施展空间。

    &esp;&esp;有时经过百姓聚居的城池村庄，胤奚也不放过机会，大力宣扬尉朝生祭平民，国君残暴不仁之事。

    &esp;&esp;他口说无凭，可存活的芝麻镇民却是现成的铁证。

    &esp;&esp;芝麻镇的里长岳三，每到一处便现身说法，到最后练成了不用酝酿随时声泪俱下的好本领。

    &esp;&esp;“那些披甲带刀的军官见人就杀，扬蹄踏尸，血流成河啊！可怜我县的贺县长，为护我们挡在前面，生生……生生被恶人一刀毙命……”

    &esp;&esp;西北之地民风彪悍，许多绿林草莽听闻，大骂竟然还有这样吃人饭不拉人屎的事！

    &esp;&esp;他们中大多数人，就是因为赋税太重活不下去，对朝廷心怀恶感，才上山落了草。遇到这支规模可观的起义军，众人就如游鱼入水，乳燕投林，揭竿的揭竿，入伍的入伍。

    &esp;&esp;还未到吐谷浑，胤奚又赚得徒卒近万人。

    &esp;&esp;第136章

    &esp;&esp;赫连朵河追在他们屁股后头, 眼见逆贼邀买人心，离间百姓，原本濒临绝境的散兵游勇渐有聚团之势, 一向作风强硬的关中大行台, 也不得不分派文吏安抚民众。

    &esp;&esp;“此皆朝廷叛军妖言惑众, 意在谋反。大家生是尉人, 可不能信了敌国的奸计！”

    &esp;&esp;然而安抚未靖, 尉军后方在这时爆发一件大变——

    &esp;&esp;玄朝的摄政女君发天下檄文, 揭露尉国生祭平民的内幕，痛斥暴君无道，扬言发兵北伐。

    &esp;&esp;此文一发，南北震动，直接传到了洛阳尉迟太后的耳朵里。

    &esp;&esp;仍在闷头往西跑的胤奚一行人，此时尚不知情。

    &esp;&esp;高世军眼看着越来越多的流民义士像滚雪球一样聚起来，虽说其中良莠不齐，泥沙俱下，但非常时期, 追随者自然多多益善。又仗胤奚怀文善武，分管得当, 人皆服他, 高世军当初对他那句“不会带兵”的评价, 便有失偏颇了。

    &esp;&esp;只是高世军嘴硬不承认。

    &esp;&esp;这日行军路上, 高世军以刀尖挑起枯枝上积雪, 攥成雪团吞入口中解渴，而后催马与胤奚并驾，粗声瓮气地提醒：“一呼百应是本事，可军中粮食已经见底了。别贪眼前人多, 一旦吃不饱，那些本就为混一口饭的非闹起来不可。”

本章已阅读完毕(请点击下一章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