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竹影梦(小竹)(1/3)

    又做梦了。

    自从金橘死后,小竹经常做起关于过去的梦,那段本该被她遗忘、再不愿想起的过去。

    那不过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日子--

    娘又病倒了。

    在她的记忆里,娘的身子似乎一直很不好,爹说是家里穷,怀她的时候伤了根本,这才一直缠绵病榻,浓浓的药味永远充斥着整个院子。

    她其实很讨厌药味。

    那种縈绕不去的,房间和衣衫怎么也去不掉的苦味,如影随形,就像她捧着竹篮,去溪边浣洗时,经过的婶婶和姨娘们每每看向她的眼神,怜悯又叹息。

    彷彿她的一生,便是这么个濛着悲色的调子,没有希望。

    她捧着洗好的衣服回家时,正好听见爹在房里和娘说的话,近几日官府又课重了税,家中本就只有爹一个男人,家计重担都背负在他身上,他不只一次和娘叹息着说过这件事。

    「朝廷税赋次次调升,这家中也得开销,凭我一人实在是难以应付啊……」

    「都怪我,要不是我身子骨不好,怎会累得你和女儿如此辛劳?」

    「这怎么能怪夫人,都是命罢了。」爹如常安慰了几句,自是不忍苛责,只是想起了什么,终是难掩遗憾地叹道:「只可惜啊,竹晞是女子,若她是个男孩……」

    若她是男孩,会怎么样呢?

    爹没有说完,可她蹲在窗外,听得这一句叹息,内心却不是滋味。

    她知道,爹没有说完的下半句话是惋惜。惋惜她不是个男孩,若她是男孩,便能替他分担家计,早早出去干活,倒也不必如今日这般难熬。

    可是为什么呢?

    只因为她是女子,难道就是错的吗?

    她没有反驳,也没有让爹娘知道她其实听见了的,只是一个人安静地坐在院子里。

    依稀有风吹过,吹响了枝叶颯颯,吹皱了衣裳,吹乱了头发。

    她抬起头来,看见了院墙外,苍苍竹影在她眼底起伏荡漾。

    一阵风吹来,将孩童琅琅的读书声,送了过来:「娟娟群松,下有漪流。晴雪满竹,隔溪渔舟。可人如玉,步屧寻幽。载瞻载止,空碧悠悠……」

    她不识字,没读过书,可就这样听着听着,似乎眼前也能想像,在雪后初晴,靠岸停泊的一叶扁舟,映着悠悠清空,间散自适。

    那是一个她从未有过、也不曾想像的另一个境界。

    从那天起,她总会候在墙边,听着一墙之外的人,将一个又一个故事,说给她听。

    那时候她想,要是她也学会了,也能将这些诗文说给人听,那么父母应该也能开心一些吧?

    可她想得天真,在她好不容易于母亲床前,将那篇背了好久的文章唸完后,只见母亲神情哀戚,抱着她呜咽哭泣,而父亲也无声地别过头去,一句话也没有说。

    没有想像中的讚美与欣喜,竹晞望着破旧的屋子里低声啜泣的母亲,与无声沉默的父亲,终于明白有些事不是努力就能挽回。

    至此之后,她不再等在墙边听着少年琅琅的读书声,认命地将家事全揽在自己身上。母亲的病越发重了,大夫说恐怕拖不过这个冬天,父亲听了只是沉默,可他每天早上出门,回来的时间越来越晚,身上还添了好几道伤口。

    竹晞看在眼里,什么也没有说。

    直到那天,下了入冬后的第一场雪,母亲看着精神好了些,将她牵到身边,拉着她的手,头一次认真又温和地看着她的女儿,唤她的名字:「晞儿,是我们对不起你,让你和我们一起困在了这里。」

    「对不起……」

    她知道,女儿从小聪慧,也想像其他孩子那样上学堂读书,快乐地游玩。她其实知道的,竹晞每天都会待在墙边,坐上一会儿,就为了听听隔壁人家的读书声……

    那天,竹晞念给她的文章,她其实心里挺欣慰的,可她更是愧疚。因为自己,连累了夫君和女儿,将所有人都困在这一方小小的院子里。

    当天晚上,竹晞送晚饭来给母亲时,便发现她没气了,苍白的脸上没有苦痛,唇边掛着解脱的笑意,她没有哭泣,只是呆呆地坐在门口,等着父亲回来。

    可这一夜,她坐到了天亮,也没等来父亲。

    白日里,有人来告诉她,她的父亲在赌场得罪了人,被人打死了,让她自行处理,竹晞去了趟官府,没能见到官吏,便被人打发出来。

    她没有钱,没办法,父母接连去世,让她顿时失去方向,小小的竹晞坐在门口,从昨夜坐到日落,忽然一道人影来到了自己身前。

    她抬起头,看见一张熟悉的脸,是住在隔壁院子的姑姑。

    她朝她伸出手,在身后橘红的夕照里,将她从绝望的深渊里拉了出来,走入了另一个世界。

    那个她曾驻足仰望,灿烂光明的世界--

    知道她喜欢读书,兰安会带着她和儿子一起,在那丛竹子下,教她读书识字;也会握着她的手,教她写自己的名字。

    「竹,为君子之徵;晞,谓将旦之时,日之光气始升,明不明之际。」兰安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目含期许,道:「你父母为你取了个好名,你当以为许,做个照亮自己也温暖旁人的人。」

    小竹晞不懂就问:「就像姑姑一样吗?」

    兰安一愣,随即温和地笑了起来,捏了捏她的鼻子,道:「姑姑见过风雨,自然不如初时纯粹;可你还小,姑姑相信你一定能做得比姑姑更好。」

    小竹晞歪了歪头,没有回应,可心里却偷偷反驳她的话。

    在她心里,兰安就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人,再也没有人比她更好了。

    可那时的她年纪尚小,看不懂兰安当时眼里的晦暗,直到很多年以后,她才知道--那叫“后悔”。

    而事实证明,她是对的。

    兰安看错了人,她无法照亮自己,带给别人的永远只能是怨恨与死亡。

    竹晞披着夜色,穿过长长的甬道,拐过曲折的小径,来到了东宫书房后池边的林子里。

    那里有棵金桔树,一旁堆着个小土堆,像是被人新翻过一样,她将带来的糕点放在那里,一个一个排列整齐。

    这里是金橘安葬的地方。

    金橘死了,是她亲手杀的,当时太子妃就躲在这里,瞧见了太子和她对话,恍然发现真相,心神大慟,这才不慎落入湖中。

    那时她就站在房里,其实她看见太子妃了,也明白她应该是要告诉太子,但那一瞬间她选择了包庇,她告诉靳尹只是猫而已;甚至为了让靳尹信服,事后不得已杀了金橘交差,以保全常瑶--那是她第一次感性超越了理智。

    她不希望那个单纯的太子妃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阴谋算计之中--她的眼前。

    就当是,入宫之后,她真心待她的回报吧。

    竹晞默默地想着,听见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在她身边停下,「对不起。」

    竹晞摇了摇头,看向身后的维桑,「你也来看金橘?」

    她和维桑因为金橘结缘,是小金橘贪玩从朝阳殿偷跑出去,才被凌侧妃碰上,让维桑送回朝阳殿来。

    维桑怕猫,起初对于金橘的靠近很是抗拒,可不知怎地,金橘偏偏喜欢黏着他,这一来二去之间也渐渐打开他紧闭的心扉,建立深厚的情谊。

    她平素照顾金橘,也随之与他多有接触,知道他看似生人勿近的外表下,其实重情重义,有着柔软单纯的心。

    维桑是事后才得知金橘的消息,他沉默地在她身边坐下,也从怀里掏出一包蜜糖,和她的糕饼放到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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