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吴庄(十一)一打三反(4/5)
困难时想你有力量
迷路时想你方向明
她一双虔敬的大眼遥望着深不可测的高空,仿佛白昼的天幕上真有北斗在云层里闪现。她感觉那不是唱别人谱写的乐曲,简直是唱自己。——自己的期盼、渴望,自己的困惑和心声。同时还有自己将要亲历的披肝沥胆、赤诚奉献。那不是用喉舌在歌唱,是用整颗心灵。灵魂在绕着丝弦飞翔!当她的歌声与乐器的和鸣嘎然而止时,台下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直到她缓缓抬起谢幕的头来,那三位带城市风度的观众还在鼓掌。观众们扭头看后面陌生的三位,见他(她)们鼓掌,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出于礼貌,她不得不再一次频频地点头,以谢观众的厚爱。可怜春玲,平日最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一见她这轰动场面,轮到她独唱那“太阳出来照四方”时,倒缩头缩尾几乎冷了场……
文景知道红梅花们议论的就是观众中那特殊的三位与她的关系。纸中包不住火、雪中埋不住炭。看来她将要进城的消息是再也瞒不住了。既然木已成舟,瞒不住又有什幺关系呢?
——众人齐声背诵主席语录的声音灌满了陆文景的耳朵。陆文景这才急忙收拾起激动兴奋的表情,咳一声清清嗓子,大声地跟着大家背诵: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
由于文景这脆生生的女高音的加入、由于有这文艺骨干的引领,使原来那沉闷的念经式的呢喃变成了高昂的带着阶级感情的朗诵。革委主任吴长方精神为之一振,瞳仁亮亮地又朝陆文景望了一眼。——是平日望团委书记赵春玲的那种眼神!欣赏的眼神!鼓励的眼神!但是,对于得到这种奖赏的陆文景与赵春玲相比,那种感觉就不能相提并论、同日而语了。在这决定命运的关键时刻,世界上任何人都不会象陆文景那幺把这种眼神看得如此珍贵、如此神圣!因为“小红太阳”的每一个眼神都是这位村姑所需要的光照、都是她人生天平上的砝码!
春玲这天晚上为什幺没有出现呢?这让陆文景多少有些失望。如果在春玲在场的情况下,她也能获得如此赞赏的眼神,那这眼神的价值就更显得至高无上了。
不知不觉会议的程序已经进入“让反革命破坏分子吴天才交待犯罪事实”了。几个年轻人架着吴天才的胳膊,呼一下就把他撂到了办公室中央。吴天才的身子向前一个踉跄,几乎跌倒。办公室顷刻便肃穆无声,连空气也凝固了一般。
看到这场面,陆文景不禁有些心跳。
吴天才倔强地梗了脖子,高昂了头望着正墙上的领袖像,不出声儿。
主持会议的吴长方掏出包烟,给身旁的老李递了一支。旁边几个支委见头儿们抽烟,便也卷了小叶子旱烟,就着火药子点燃。吴长红面前摊着个记录本儿,手握着钢笔,眼巴巴望着吴天才,时刻准备记录他的反革命言行。一会儿,女娃们先咳开了嗽,接着就传染了不吸烟的男娃们。咳嗽声如同火药子和旱烟相混合的烟雾,此起彼伏,弥满了整个革委办公室。
陆文景感到气闷,转身打开一扇窗户。
“吴天才你觉得自己没一点儿过错?”工作队的老李问。
吴天才好象没听见似的,紧闭了双唇。毫无表情。
“死硬顽抗不会有好下场的!”吴长方说。同时他的目光朝周围的党团员积极分子们扫了一圈儿。
“吴天才老实交待!”吴天保用他那吆喝牲口的大嗓门带头呼起了口号。
“吴天才老实交待!”大伙儿便跟着喊起来。
老李示意大家不要喊口号。说要摆事实,讲道理。这时,吴天才突然接了老李的话茬儿,说:“既然没有不说话的权利,那我就说上几句。老李刚才说要摆事实,讲道理。毛主席也教导我们要实事求是。怎幺还没有摆事实就把我定成了反革命破坏分子了呢?”
听到这里,吴长红的吩咐便在耳边响起。陆文景的脑子便加速运转起来,打一遍腹稿,又推翻掉;再打一遍腹稿,再推翻掉。她不知是该先讲打钢磨的事,还是先提吴天才那反动言论,怎样讲才更有说服的力量,批判的力量。其实,不管怎幺说,这两条都是致命的。陆文景心跳得厉害,她的真实情况是既想说又不敢说。
在她犹豫之际,已有人抢了头功:
“秋忙时节,你老婆打了集体的钢磨,这是不是反革命破坏活动?”首先向吴天才质疑的竟然是他的副手、小队的副队长吴二狗。那天支委扩大会上,正是他与吴天才结成死党,不同意多交爱国粮的。后来,因为拗不过吴长方的革命道理,他又拂袖而去,大骂世界革命。今天,想不到他突然转变了立场,来个反戈一击。这让吴长方和老李非常兴奋,两人对望一下,又向吴二狗投去热辣辣的激励的目光。
“老实交待!你是怎样指使你老婆砸坏钢磨的?”吴二狗继续逼问。
“家里男女劳力都在大场上劳动,晚上得空儿才能剥些玉茭。新玉茭还没有干透,这情况大家都知道。”吴天才逮住这说话的机会,就慢条斯理讲述开来。“我嫌铁锥子捅玉茭慢,就制了个类似洗衣服的搓板一样的工具。与搓板不同的是在木板上钉的都是二寸长的铁钉。把一寸五分钉进了木板,另外五分留在外边。横三行竖四行就成。这样先用锥子捅上几行,再在搓板上搓,剥得很快。我还准备向一小队的社员们推广呢……”
参会的人们听得新奇,便都窃窃私议:“这办法不错,咱回去也照着做一个。”“吴天才就是心眼儿多,怪不得一小队的粮食打得多。”
“安静!安——静!”吴长方拍着桌子,制止大家的议论。
“谁叫你介绍经验了?我在问你怎样砸坏了钢磨?”吴二狗断然打断了吴天才的讲述。
“搓板上有颗生锈的铁钉,断在玉茭颗粒里了。我老婆晚上筛玉茭又没看仔细。哗哗就倒在了口袋里,她第二天背了口袋去磨,那截儿铁钉就挂破了钢磨的筛箩。”
“那你的玉茭磨完了没有呢?”吴二狗吐着烟圈儿,揶揄地追问。
“磨了一半就出事了!只能对付着喝几天玉米糊糊了。——我已经记下了咱大队的钢磨型号,打发我儿子到省城买筛箩去了。”
“咳,你这反革命破坏活动真没毬劲道!”吴二狗把烟头摔到地下,用脚一拧,嘲笑道。“我还以为是夜深人定、月上三竿的时候,你在暗地里站岗放哨,你老婆怀揣了铁锥和斧头,先撬开磨房门,然后鬼鬼祟祟扑向集体的钢磨,恶狠狠抡起罪恶的斧头……”
经吴二狗这幺一损,参加批判会的群众脸上都有了笑意。不由人就想起了革命样板戏中的反动派南霸天、黄国忠等人的嘴脸。都觉得这半个铁钉的问题够不上“南、黄”的杠杠。听了这实情,陆文景刚才鼓涨起来的批判激情也松懈下来了。吴长方和老李终于明白这吴二狗是阳奉阴违、明批暗保。两人的脸色都气得铁青。吴长方声色俱厉道:“吴二狗,严肃些!”
“谁不严肃?你们当家作主的就不严肃!铁钉挂破个箩子就是反革命破坏活动,照这样,以后谁还敢来队上磨面呢?”
别看这吴二狗平日粗犷,据起理来还真叫众人心服。谁家来磨面也保不准粮食里会带颗沙、带粒石子儿!人人都觉得吴二狗说出了自己想说而不敢说的话。就连最是靠近党组织的几代赤贫吴天保也在私下嘀咕,一旦牲畜误吃个图钉什幺的,照革委这推理,自己可就麻烦了。陆文景当时也联系到自己头上,想起那锯竹竿儿的动机,何其纯洁,可让吴长方一点终久是块心病。与自己的切身利益挂了钩,质朴的庄户人那同情心悠忽就全倒向吴天才一方了。
“吴二狗,你中吴天才的毒中得太深了。”
工作队的老李痛惜地说。他想提示吴二狗与吴天才划清界限。
“你才中了林彪的毒呢!——看上头的眼色行事。吃上吴庄老百姓的饭、喝上吴庄老百姓的水,不为吴庄老百姓办一件好事……”
吴长方见工作队老李脸上红一股白一股下不了台,瞪了吴长红一眼,大声喝斥道:“基干民兵干什幺吃的?眼看偏离了斗争大方向无动于衷?”
吴长红火速扔下钢笔,朝几位参会的基干民兵一挥手,民兵们闻风而动,七手八脚将吴二狗拖出了会场。吴二狗不服,一边挣扎一边破口大骂:“吴长方也不是好东西!阴谋家,野心家!吴姓的败类!——明明是公粮的由头,偏扯毬到钢磨上!丧良心不得好死……。”
那喊声越来越远,逐渐含糊不清,似乎有什幺东西塞了嘴巴似的。斗争的矛头这才真正回到吴天才身上。首先是吴长方带头批判,条分缕析地历数吴天才的反革命罪状。说他身为一小队队长,群众的带头人,却不走社会主义的康庄大道,大搞资本主义复辟活动。其罪恶行径,叫人触目惊心。、自从革委会号召铲除苇地,刨掉萌发资本主义的苇根,退苇还田后,吴天才就心怀不满,说这是卡老百姓的咽喉。而且,每年收秋后,他都要带了镰刀、绳索到滹沱河河滩的芦苇丛中,偷偷割回芦苇,让她老婆编席囤子、锅拍子。不仅自家使用,还夜出昼归,到西山、南山去卖钱!第二、明知私自养殖是萌发资本主义的温床,他却在自己的空场院里养了七箱蜜蜂、十几棵榆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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