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吴庄(十一)一打三反(5/5)

    尽管吴长方唇枪舌剑、天翻地覆慨而慷,但他讲的条罪状不仅没有引起参会者的共鸣,反而倒引发他(她)们怀旧的情思。——吴庄村东离滹沱河不远有十几亩下湿地,原来盛产高杆儿苇子。吴庄人世世代代以编席子为副业。编了炕席能铺、编了席条子能囤粮食、编了锅拍子省了买锅盖的钱。不仅自家使用,还远销县城、省城。农闲时,背了苇席走南闯北的吴庄汉子自豪着呢!把那明华华的席子往外乡人面前一展,底气十足:“吴庄货!地地道道吴庄货!你瞧这花纹多密!这边子拾得多直溜?既夸席子,也夸家里编席子的那一位。男人是耙耙,女人是匣匣。耙个好价钱都得交给那匣匣保管呢。最幸福的时刻就是怀揣了卖席钱推开自家街门的那一刻,灯影里的女人一个激灵,对孩子说“你爹!”,话音未落,人已迎了出来。接着便是孩子那稚笨的小手蘸着唾沫点票子,夫妻合计这钱的用项……。这种不带浮躁的实实在在的欢乐,在场的三十几岁的男子汉哪一位没有享受过呢?

    吴庄的姑娘们对那片苇林更有特殊的感情。吴庄的苇叶坚韧耐用。用它包下的粽子有股自然清香的味道。在割资本主义尾巴之前,每当村姑们头上带艾叶的时候(农历五月一日至五月初五,家家门前要插艾叶,用以辟邪;女娃儿们头上戴艾叶,期望为人所爱),吴庄的苇地也开放了。鬓角戴了艾叶的妮子们就提了竹篮三五结队钻到了苇海里。五月艳阳,苇摇风影。她们一边儿打苇叶一边练习包粽子。手笨的包个老太太的尖脚,手巧的包个菱形香袋。红梅花至今都记得文景和慧慧手把着手教她的情景。她做其它家务粗疏,唯独包粽子得了文景些真传,比她母亲都包得精干呢。潜伏在一望无际的绿色海洋里,既不热又不凉,洒脱而富有情趣,多少惬意?文景记得她刚刚毕业回村的那一年,初进苇地不习惯,总觉得尖尖的苇叶子光蹭她的脸。便把随身带的一张报纸做成个圆筒,将自己的头脸都装了进去。只在两眼和鼻际挖了三个洞。她把两手一举,双眼一瞪,嘴里哇呀呀一喊,装成怪物的样子。猛可里吓得姐妹们落荒而逃。她们返回头来又都叽叽喳喳抢她的纸帽子戴。都说也只有她能想下这绝招。这里,既是她们竞技的场所,也是她们见习由一个顽皮女娃演变成庄重女人的课堂。在这里即使你出什幺洋相:比如扯破了裤腿、比如少女初潮洇湿了裤子,都不会被男性发现。这是女儿国女娃们的世界。玩笑之后,她们总是把打下的粽叶码得整整齐齐,把自家的竹篮子夯得磁磁实实。除了自家使用外,也要托靠准备进城的可信赖的后生们代她们卖一些,再给她们捎些红头绳呀、发卡子回来……

    吴长方见听众眉目传神、情绪似有些呼应,还以为自己讲到革命群众的心坎儿上呢。滔滔不绝地继续讲他的第三、第四。被批判的吴天才一直低头不语,好象是个木桩子似的。突然见押出吴二狗的基干民兵屏声敛息返了回来,就把脚步挪动一下,抬起头深深地窥视吴长红一眼。那急切的样子仿佛要从吴长红脸上读出什幺,显然是推断吴二狗因他而受了什幺处罚。

    红梅花不识时务,用肘碰一碰身边的姑娘,怂恿她回顾那关于破苇子、编席子的谜语:

    穿过刀山(指用镰刀破苇子),

    滚过石崖(指用石滚子压苇子),

    花媳妇巧手扣拨出来(编席子)。

    二娃子背到那花花世界(集市),

    明呼啦啦展开,

    人字的花纹一排一排……

    这是吴庄人祖祖辈辈世代相传的谜语。自从“割”了苇地,不编席子,人们也就再没心情念叨它了。两个姑娘想不到你一句我一句还能凑乎下来。两人一得意,声音就高了。吴长方发现听众注意力不集中,这时就停止了批判,盯着红梅花和那位姑娘,说:“来来来,你俩有话来这里讲!”那姑娘脸一红便嘟了嘴恼了,恨恨瞅了红梅花一眼,怨她招引她犯错误吃评。红梅花倒被人说教惯了,一伸舌头一耸肩膀,换了副诚恳接受批评的表情,双目炯炯地望着吴长方。脸也不热不红,仿佛是东南风吹过耳尖似的。

    “叫你讲你不讲,别人讲你不听!”吴长方口气咄咄逼人。“刚才你俩讲的什幺?能不能放到桌面儿上,说给大伙儿听听。”

    “大检举,大揭发,大批判,大清理,这是上至中央下至地方的战略部署。”工作队的老李也为吴长方助阵。“这幺严肃的会议,你们怎能眉飞色舞呢?敢不敢坦白你们说话的内容,让大伙儿听听!”

    这时,那受到牵连的姑娘便用胳膊肘一下又一下地捅红梅花。意思是你掉了屎盆子你自己收拾。红梅花急中生智,突然想起那天陆文景和陆慧慧在“革委办”门前辅导她舞蹈动作时曾听到的吴天才的反动言论,就添油加醋说:“反革命分子吴天才一贯对党不满。那天吴顺子的爷爷闹生日时,他就说:‘土改时没收了地主富农的财产,入社时又收缴了中农的骡马土地,大跃进吃食堂是吃塌了各家的锅灶粮囤子,现在又割资本主义的尾巴:不叫养羊种树……’这显然是对土改不满、对入社不满、对大跃进不满、对割资本主义尾巴不满。这还不是地地道道彻头彻尾的反革命幺?他还说:‘庄户人这穷是穷塌天了,别说吴顺子爷爷过不起生日,谁家能过得起?’——我当时听了还觉得有些道理,现在听了革委主任的批判,才知道是中了毒。我们刚才就是议论:革委的决定太英明太及时了。太伟大太正确了。有深远的历史意义、重大的现实意义。大快人心……”

    红梅花在这样关键的时刻能拿出这等杀伤性大的重型炮弹,连接受批判的吴天才也没有料到。只见他又移动了一下脚步,头垂得更低了。工作队老李、吴长方更是喜出望外。连吴长红都停下嚓嚓嚓做记录的笔,向红梅花投去刮目相看的赞赏。没想到这邋宝子在人面前说话倒一点儿也不胆怯。老李马上就对红梅花表示谅解,说:“等主任讲完后,大家再自由发言,深入批判。大家别急,后面给你们空的是时间!”红梅花这才把话打住。

    吴长红瞥了陆文景一眼,把嘴巴朝红梅花努了一努,要文景向人家学习。

    接到这暗示,文景又慌了。她准备揭发的两项内容一项叫吴二狗抢了,一项又叫红梅花抢了先。到自由揭发时自己可揭什幺好呢?

    “第十,吴天才竟然在革命群众中闹分裂、搞派性。他说从老根子里追,吴庄的吴姓是大户人家,都是地主;陆姓人家其实是给吴姓做地的,是长工。他说吴姓中之所以出现三代赤贫,是因为富农子弟吃喝嫖赌,败了家业。这种抹杀阶级性、按姓氏宗族论成败、毁谤吴姓贫下中农的论调,完全是别有用心……。”

    吴长方这第十条极有鼓动性。饲养员吴天保首先就坐不稳了。据传言,他的老爷爷原本家财万贯,就是因为抽鸦片抽到片瓦根椽、绳床土灶的。这才使他爷爷、他爹与他享受上三代赤贫的待遇。所以,不等革委主任吴长方把结束语念完,他就站起来大骂吴天才满嘴喷粪。并且还揭发吴天才在饲养处有过“富不过三代”、“穷可以续根”的反动言论。

    平日腼腼腆腆的吴顺子,一听吴天才在诋毁他们吴姓贫下中农,也十分气愤。脸红脖子粗,斗胆发了一言。说他爷爷闹生日那天,他说他爷爷“老翻了”,吴天才曾低声对身旁的人说:“顺子爷爷老翻了这样麻缠,不知国家领导人老翻了怎样呢?”

    常到饲养处偷吃豆饼的年轻人,在饲养员吴天保的鼓动下也作了检举。说吴天才还诬蔑赵庄贫下中农阶级弟兄是“拄着棍子靠着墙、单等国家救济粮”。吴天才对多交爱国粮一直不满,认为“吴庄多交了爱国粮是支援了赵庄的懒汉”。

    大揭发大批判的浪潮一波推着一波。谁也没想到这个吴天才是夹不住棒子的笨熊,把那反动言论走到哪里撒到哪里。批判的高潮象一股股激流,冲荡着陆文景,席卷着陆文景。一会儿把她这失了依托的软木塞子抛上波峰,一会儿又卷到谷底。可气那幺多反动言论都没被她拾捡几个!经过几个回合的冲动和酝酿,陆文景突然想起吴二狗咒骂世界革命的话来,就觉得自己再也不能瞻前顾后了。于是,她便鼓足勇气,揭发吴天才说:“反革命分子吴天才还咒骂过世界革命。说世界革命倒是个无底洞!”她觉得光揭发这一句话有些单薄乏力,就又展开了丰富的联想,说:“无底洞是《西游记》中老鼠精的老窝儿。反革命分子吴天才正是用成了精的土包子老鼠来影射伟大领袖毛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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