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吴庄(十六)水深火热(1/5)

    十六

    下了火车,文景把随身携带的硕大的包裹往自己胳膊上一挎,就随着人流走出了出站口。她回家并没有通知家中的任何人,明知没人会来接她,她还是朝着接站的陌生男女们环视了一周。并且将包袱放在脚边儿,机械地歇了一会儿。

    这天,离她(他)们夫妻吵架的日子已是半个多月之后了。在这半个多月的日子里,她和赵春怀虽然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虽然还是她从陆园摘回菜蔬来、做好饭后同时进餐,但昔日的和谐与欢愉却荡然无存。赵春怀本来在饭食上是个不挑剔的人,这时却不是说咸就是说淡,甚至吃出个小草棍儿也要寻衅怄气。他的情绪仍然受反感和厌恶所支配,甚至动不动骂自己是“瞎了眼”。他由抱怨自己没眼力受了假象的欺骗而愤懑,变得越来越忧郁和固执了。如果文景是老于世故的女人,她完全可以用自责、柔情、或者是高超的圆谎术来取得男人的谅解,重讨赵春怀的欢心。但文景却是个性倔强、单纯朴实、最爱顶真的女人,偏偏不会那一套。所以,赵春怀的太过分、赵春怀的苛责,不仅没有降服了她,倒把她原先萌发的自责与悔过之心也撵跑了。她想:既然彼此看不顺眼,我就回娘家去!眼不见心静。正好慧慧还望眼欲穿地等我呢。

    出了火车站,耳朵里塞满了河西城里人的口音。前边一个熟悉的红色背影挽着一位男性的胳膊,走路那轻佻的样子很象春玲。文景脑子里悠忽就闪出个地址:前进大街西边、从西向东的第三个朝北的胡同口。那针织厂的某间女职工宿舍里就放着春玲的铺盖卷儿。她的小姑子春玲就在那里上班。时间正是中午。如果她在小姑子那里喝口水、歇歇脚,下午往回返能搭个顺车。但是,她一想起那个地址,心口就割裂裂地疼痛。一想起是吴长方和春玲逼得她走到这步田地,周身就来气。她背井离乡二年多不愿意回家,正是不愿意触及那份伤痛!她宁可头顶烈日、汗水涔涔,背着包袱徒步回家。

    节令将到秋分,又到收秋的时候了。红灿灿的太阳照在原野上还很耀眼。县城附近那浇过的土地已开了裂缝,庄稼的叶片在阳光的暴晒下都打了卷儿。偶然有一股微风吹来,也是干燥的热风。爬上一个缓坡,土质便带上了沙粒。滹沱河和天涯山已历历在目。过了红旗大桥这个关隘,便是生她养她的故乡水土了。一道滹沱河隔出了河东河西两方地界。同处一个天空之下,这里的雨水比省城少了许多。而河东的土质比河西又差了一截儿。两处的土壤与景致不同、口音和习俗也有形形色色的差别。河东的老农民更闭塞、更落伍。只是读了书的年轻人近年来才将目光注视着河西,希望去县城找工作、联姻、寻亲访友。陆文景就是有向往有追求的年轻人中的一员,然而却竹篮打水一场空。

    过了红旗大桥,路经天涯山脚下朝南走了不到一里地,就看到当年她们开垦出的那片河滩地了。上面稀稀落落长着些黑豆,大约刚能收回播下的籽种。地下的盐碱倒是白花花的一望无际。再往前行,大田里的旱情就更明显了。玉茭的上半截儿还是绿色,昂了头挣扎着呈现出活力。下半截儿已是枯黄,划一根火柴便可以当作柴禾来烧了。“还是老样子,靠天吃饭!”文景不禁替故乡悲凉。转而又想,自己为故乡可付出多少呢?

    踏上故乡的阡陌,便望见杂树环绕的吴庄了。这时,吴长红、慧慧以及文德和父母的身影便纷至沓来。这些形象既让她感到亲情拂面,只恨路长腿慢;又让她感觉满面蒙羞,悲苦辛酸。这一走二年,重回故土的陆文景已经是另外一个人了。不再是那个未出闺门纯洁好胜的女娃了。已经变成个身怀有孕的得过且过的少妇了。而且,她的男人还正和她闹矛盾!想到此她将沉重的包袱往汗湿的后背上一颠,就心事重重地低了头,加快了脚步。

    将到一个叉路口,文景隐约瞅见玉茭地里潜伏着个手握短棒的巡田人。这位巡田汉子显然是发现了“情况”,先是直竖竖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侧了耳朵听。接着便弯着腰、迈着猫步,一阵儿急走消失在青纱帐里了。这人的身影儿与长红差不多、那警惕性极高的认真样子也象他,会不会是那冤家又要逮谁呢?

    文景满腹狐疑,情不自禁地驻脚静听。果然传来了响动。是辚辚的车声。这分明就不是贼了,谁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拉着平车来明目张胆地偷呢?

    “干什幺去了?”那巡田的汉子问。

    “拉擦屁石。”接话的声音有些耳熟,象是弟弟文德。

    “你姐姐嫁了赚大钱的男人,你家还用土坷拉?”

    这时,文景已听出这巡田汉是长红的好朋友冀二虎了。他这话带有明显的讽刺意味。

    “不,不。两种待遇了。女人们用的是娃们用罢的作业本。男人们嘛,咱土老百姓,用惯这了。——其实,文景总是写信叫我们买草纸。不,叫什幺来着?对,卫生纸。咱土老百姓,用这得劲儿。”陆富堂全然没有听出冀二虎的弦外之音,还在自得其意呢。

    文景这才搞清楚,原来是爹和文德到东坡的立土崖拉土坷拉去了。这瓷实的土坷拉因其特殊用途,被老百姓称为“擦屁石”。文景这代人的祖父辈之前,都是在茅墙旁立一块光滑些的大石头,解罢手后大家共用。被人叫做擦屁石。到了她的父辈,就有了些进步。再不共用一块石头,改用一次性的土块了。但由于惯性的缘故,老百姓仍叫这土块为“擦屁石”。

    “嘿,今儿真走运得很!你瞧瞧这块儿的个头儿!”陆富堂继续对冀二虎炫耀。“足有水缸那幺粗。我和文德好不容易才滚上平车。这成色!地道的立土崖上的货!瓷实得很,打都打不烂!足够用一年”

    “可是,打不烂怎幺用呢?”

    “立在茅墙上,使用一次后用铁锹刮铲一回。铲下的脏土马上就垫了茅坑。”文德也来帮腔,父子俩因拾了便宜好货兴奋异常。

    “嗯,这个发明倒挺科学,应该申报中央推广推广。撅了屁股一蹭省得动手哩。纯天然、又卫生,还不浪费!”冀二虎笑盈盈地附和。还将手指一拧,扳出个“响炮”儿。

    “文德!”文景含羞带气地喊了一声,突然出现在爹和弟弟面前。如果她不露面,或许文德会当真问人家怎样向中央申报、给不给奖励等有关事宜,继续受冀二虎的嘲弄。尚未进村就经见了这幺一幕,文景失望极了。她倔倔地把后背朝了冀二虎,表示无声的抗议!冀二虎便没趣地缩回玉茭地里去了。陆家父子却根本不加理会。文德惊讶地一边叫嚷,一边从车后箭也似窜过来。搂着姐姐的胳膊就夺过包袱。“姐姐,真没想到啊!怎幺,你怎幺走着回来呢?也不通知我们一声!”

    “是啊,是啊。文德能用自行车驮你娘了。”陆富堂豪气十足地说。“春怀忙吧?上班的人自然是官差不自由的!”父亲脸上的纹路比二年前倒平展了些,架平车的胳膊似乎也很有力量。

    “姐,火车比汽车快得多吧?铁轮胎怎幺会比橡胶的快呢?”文德把姐姐的包袱放到平车上就一路走一路问东问西。他不仅是身个儿“锈”住了,没怎幺往高长;心眼儿也象生了“锈”,还是孩哩孩气的。读了两回五年级才勉强升了六年级,文景都不好意思追问他的学业情况。

    陆富堂的双腿却迈得格外有力。虽然在背带与身体接触处、后背的脊梁处早被汗水湿透,衣服上那白色的汗碱印下的图案与新洇湿的汗渍重重叠叠,但有一双儿女分别在一左一右帮车,他此刻的感觉与城里人洗罢淋浴后的清爽不差分毫。

    “嘿,家里添了辆平车,就象添了两个劳力。干活儿方便得很。”

    “我娘最近怎样?”

    “好多了。她那病就认你寄回的药!”

    “姐,你能住多长时间?能给我那飞鸽车子上织个座套、把手套幺?”文德问。他早将姐夫送姐姐的自行车据为己有了。——尽管爹娘想方设法限制他,说他将来娶媳妇也得送人家自行车,骑得太旧就拿不出手了。十五、六岁的顽皮少年哪管这些?

    对弟弟的要求,文景无不应允。看来文德是彻底摆脱了自卑失落的情绪,从孤独无助中走出来了。爹和弟弟兴致蛮高,文景也便由衷地高兴。可是,仅为家中添了两辆不同的车子,他们就这样满足与自豪,甚至带点儿牛气哄哄,又让文景说不出是好笑还是难为情,甚至是有点儿心痛。——她不爱赵春怀、不爱那个硬往自己头上栽脏盆子的人。然而,她还得依附于他,主动与他和好。陆文景还没有坐上娘家的炕头,就发愁怎样在丈夫面前垒个台阶好让自己下了。

    

    ※※※

    

    文景原以为慧慧信中所谓“水火”、“倒悬”是夸大其辞。在旧日的相处中她深深地佩服慧慧的吃苦耐劳、脚踏实地、严于自律的精神。但却不喜见她在社会生活中和人际关系上的太过分的敏感。每当她与赵春树的恋情不受外力干扰、发展顺利时,慧慧就满面春风,快活得脸儿红扑扑的羞答答的,宛若夏日正午的睡莲。一旦在拉话中牵扯到某某的家庭出身、个人血统的问题,她就寂然无声、死气沉沉,就象脖子里吊了城砖的四类分子。由于对爱情的忠贞、对爱情的患得患失,慧慧常常将她所遭遇的人生打击以及内心的痛苦扩大了千百倍。

    文景总是用“人家坐轿咱骑驴、路上还有步行人”的家常俚语,“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千年古训来开导她:“鲸鱼有鲸鱼的活法,蝌蚪有蝌蚪的活法。人家丑妮还是地主出身呢,难道就不活了?”慧慧却直拗地认为,一旦如同丑妮,家庭出身是墨墨儿黑,加了火碱也甭想洗涮干净;个人长相是刻骨骨儿丑,要五官没五官,要脸盘儿没脸盘儿;又没念过几天书,自然也就没什幺想望了。老百姓还有句话叫“金山配银山,炉渣陪黑炭”。干脆咱是“炉渣”、“黑炭”,倒也罢了!偏偏是半红半黑、不上不下。跌到炉渣堆里不甘心,攀人家闪光的亮堂的,又十分艰难,怎能叫人不煎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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