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吴庄(三十二)睹物思人(6/8)

    文景娘一听生日二字,猛然打个愣怔,问顺子今日九月二十几。一听正是陆富堂八十一岁生日,心头那恼火倏忽就熄灭了。忙唤文景快买肉买菜去。说是还有修房顶剩下的好酒呢,一方面招待顺子,同时也给老爷子过过八十一岁的坎儿,一酒待百客哩。

    眼看日头老高了,已到准备午饭的时候。文景想:把考证慧慧在不在人世的事挪到晚上吧。

    

    ※※※

    

    晚饭时,家中只剩了文景和爹娘三人。文景便一边吃饭一边提出了关于慧慧的话题,考察爹娘作为慧慧家的紧邻,曾发觉过什幺动向。爹娘头摇得拨浪鼓似的,矢口否认。娘说:“没的事儿。没的事儿。现如今人们就爱把死的说活。吴长方统治咱村的时候,谁敢散布这谣言!”爹由于八十一岁的生日过得滋润,尤其是酒精在发挥作用,使他心胸开阔,想问题也特别周全和宽容。老人家放下饭碗,捋着胡子道:“人们眼红人家日子过得好,不是说挖出了金元宝,就是说慧慧也活了。只看人家起房造屋、明窗漆柜,可不说人家父子俩起早摸黑科学种田,怎样受哩。——一到农闲,慧生还到县城一个大厂去扛包赚钱哩……。如果能起死回生,文德也回来了。——说不准慧慧和文德都在地下同一个厂子里……。”陆富堂朝后靠着被垛,说着说着口齿就含糊不清了。一会儿喉咙里已发出了鼾声。

    饭后,文景把洗碗的活儿交给母亲,说她要去慧慧家坐坐。以往她就发觉慧生和慧生的爹在躲闪她。她知道那是因为海纳。海纳有病,他们怕两家人走得太近,经济上受牵连。这一回她察觉慧生和他爹,以及那新媳妇的不近人情却有点过分了。文景家修房顶,左邻右舍几乎家家都派出一个帮工的人,他们两家是只隔一堵墙的紧邻,怎幺就不肯出一个人呢?这是不是避免在人多的场合抛头露面,或者是怕文景当面追问慧慧的事呢?想到此,文景便相信无风不起尘,慧慧极有可能还在人世。人们总说溺水的人最后总要漂到水面上来。为什幺十多年来一直没听说有一件衣服浮出水面呢?文景想:不管是出于什幺顾虑,他们家不想在吴庄公布慧慧还在人世的消息,也不该瞒她。她准备与慧生和他爹作一次长谈。不管怎幺说,他们不能不让海纳认她生身的母亲。文景要借助一切力量来医治海纳的病。借助一切有利条件挽救纳儿的生命。

    文景来到慧慧家时,她家的街门半掩着。显然是有人刚刚出去。文景闪身进来,走在院内的小径上,听见那媳妇在自己屋内哼歌。文景便迎着灯光通明的媳妇新屋而去。进了屋才发现只媳妇一个人,正在一台半自动洗衣机前拧床单。床单下虽然就着个大澡盆,还是淋了一地水点儿。文景急忙上前来揪了床单的一头,和那媳妇一起来拧。那媳妇猛地里发现是文景,便显出惊愕的样子。

    “慧生和你公公呢?”文景开门见山就问。

    “咦,小心湿了你的鞋。”那媳妇道。“慧生去县城化工厂打工去了。已经走了十来天了。他爹幺,每天一推饭碗就出去打了麻将。”

    一个去打工,一个去“修长城”,想不到这一家子倒挺跟潮流。两人把床单拧干后,又抖开拽展,对折回来。那媳妇便把床单叠成个砖头大小的方块儿,放在脸盆内,等第二天有日头时再晒。文景环顾屋内的摆设,一套棕色的组合柜就占了两面墙,二十四英寸的大彩电镶嵌在组合柜内。屏幕上出现的正是少林寺的武打。不知为什幺,有图象却没有声音。洗衣机虽然是单缸的,但那着名的牌子在农村来说已经是引领时代新潮流了。更让文景吃惊的是屋内没有土炕,完全是城市居室的带有席梦思的双人床。窗下还有一套由七件儿拼成的转墙角儿沙发。包沙发的面料也十分考究。色调与组合柜家具很是协调。文景想:没有高人指点,他(她)们布置不下这幺舒适大方。光这一套陈设,就可以与矿区那些高收入的人家比美了!

    “打麻将一上了瘾,总是半夜三更才回来。”那媳妇一边拖地一边说。“你找他有要紧事幺?”

    “嗯。还真有些当紧事。”文景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唉,那些垒城墙的人,玩不够八圈儿,八头牛也拽不回来啊。”那媳妇笑道。

    “没关系。秋天夜长,咱又不困。正好我陪你拉拉话,等他回来。”文景也笑道。她铁了心非把慧生爹等回来不可。

    “你知道咱两家是什幺关系?”文景把身子靠了沙发背,稳稳地坐好了,作出长谈的姿势道,“我和你姐慧慧简直如同同胞姐妹。我们是无所不谈、生死相托的挚友啊。”

    刚刚聊了个开头,听得院里有沙沙的脚步声。两人同时向窗外张望,想不到文景娘带一股夜风推门进来。她只朝那媳妇努一努下巴,就对文景道:“快回去吧。你小叔子和妯娌过来了!”

    文景会意,心想一准是吴长红良心发现,觉得不借些钱给大哥和文景于心不安,所以拉上红梅花一并来负荆请罪了。想到此,文景觉得自己也有对不住人家处,彼此说开些好。就忙跟着母亲返回自己家。谁知道一推门却与个粉红身影儿撞个满怀!原来是穿了一身粉红运动衣的春玲。只见她金耳坠子、银手镯子,依然是踩高跷时的金莲风韵。

    “啊呀呀,亲亲嫂子啊。”春玲一手拉着文景,另一手朝她肩上猛击一掌道,“你说咱俩这缘分,要多深有多深,要多大有多大!走到天涯海角都是亲妯娌!想不亲也不由人!”

    春玲背后是穿一身黑西装的二小叔子吴长方。这昔日的小红太阳今天倒有点儿拘谨。一对意料之外的来访者的出现让文景不知说什幺好。春玲把文景拉到炕边儿,按文景坐下。又去搀扶文景的母亲。她将反客为主的热情发挥得酣畅淋漓,让文景母女倒稀里糊涂不知自身是主是客了。

    “不是我批评你,修房子不应该不通知我一声!”吴长方附和道,“说到底一笔写不出两个吴字,咱们是手足之亲!——你瞧瞧,连捎信的老人都懂得把你的信捎到那头咱家不会丢失呢。”到底是当过干部的人,一出口就带上了评人的口吻。

    哦,原来他(她)们是过来送信的。李庄一位老人去矿上看儿子,吴长东托他捎回封信来。这老者来到吴庄,没找到陆家,就把信送到吴家去了。

    文景接过信来,头皮一阵阵发紧。随手捏一捏,厚厚的一叠。就急忙凑到屋子中央那十五瓦的昏黄的灯泡下,撕开封口,展读来信。

    文景:

    先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翻遍了所能找到的资料,几乎是一无所获!正当我感觉绝望的时候,一线曙光出现了。我在一堆报纸里发现了一篇文章。这是张最新的“参考消息”。上面介绍美国治疗基因缺损方面已有重要突破。我在同事们的帮助下,请求大学英语老师替咱写了封信,就寄给了文章中提到的美国密执安医学中心的加里·纳贝尔博士,向人家求助。等你回来时,纳贝尔博士也许就来了回音。咱海纳娃儿兴许有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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