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进村(2/8)

    段需和蹲下身，用老人同样慢悠悠地语气说：“我就在这里陪您，有事叫我就行。”

    谈择突然走过来说。

    像他们这样殷实的家庭很少会光顾这里，院长非常热情地招待他们。

    像要再次证明一样，谈择伸手拉段需和。

    谈月梨还在谈论她的野葱：“段哥哥，你别看我挖了这么多，也就够煮一条鱼，但是煮出来很香很香。”

    院长说：“有，肯定有。”

    事实证明，爷爷确实没什么力气，因为谈择这一用力，段需和眼泪都要掉出来了。常年劳作让他的手上有一层茧，疼痛加倍，段需和觉得自己是一根麦子，差点就这么被扯断了。

    可是常往赵家走，总会被看见。

    院长说：“呃，不是，不过其他小孩年纪更大，而且，可能性格不太活泼，还有……”

    段需和忙说：“其实也没事！”

    他感觉一直有人在背后盯着他，但是四下张望又没有发现。

    到了早上一切归于安静。何阿姨打开窗户，他能看到画一样满墙的爬山虎。

    段文方的目光并没有落在小袁身上，他开口问：“有没有大一些的孩子。”

    段需和作为一个成年男人不能坐视不理，他帮她提着，谈月梨只要抱着她的葱就可以。

    他比想象之中更需要谈月梨的这份信任，这成为他住在窄小阁楼里最好的安慰。

    他还要说一些贬低自己的话，谈择把他打断了，认真地说：“谢谢你。”

    丁二叔一翻身睡了：“你别问我，以后这种事别跟我说，我们男人不懂。”

    段然长得很快，他7岁的时候就相对早熟，从来不麻烦别人，学什么都很快，并且非常乖巧，每当段需和抱着他的时候，他都安静地把头埋在他的脖颈，就好像他们曾经在同一个子宫里酣睡。

    院长让他做眼保健操，多看远处和绿色植物，这样就能好起来。

    谈择说：“你什么都没有做。”

    一路上都没有说话，段需和倒是想解释一下，但是谈择走得太快，为了跟上已经耗费他太多体力，累得喘不上气。

    段需和已经失去了与之抗衡的免疫力，坚硬的地板和一团黑暗的夜尚且可以忍耐，洗澡却是他的人生大事。

    枣拣干净丁二嫂也要睡了，她突然又想起来似的，说：“你别说，我看那小子指不定挺喜欢的，帮拿着衣服跟在后头。”

    谈月梨跟他讲自己的同学，讲过年吃的那条大鱼，讲春天死掉的狗，直到云层变成灰色，空气变得沉甸甸的，压着人的鼻子。

    雨下大了，段需和把她叫了进来，不让在外面淋雨。

    于是他又在房间里看了两年爬山虎。

    丁二叔盘腿坐在炕头，抽着旱烟袋，跟他老婆确认：“……跟他们家什么关系？”

    段文方说：“我和我妻子要说几句话，可以吗。”

    谈择看了眼他干干净净的手：“谈月梨让你来叫我？”

    再说下去就像产生争执，段需和就把嘴紧紧闭上了，心里其实感受到很大的安慰。可是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想到了乔镜华，他总是害受伤更多的人还要来安慰他，这恐怕是他最坏最恶毒之处。

    连乔镜华都突然看了段文方一眼，因为段文方之前没有表现出对小孩的喜爱。

    没想到这里的房子都长得一个样，灰扑扑的，一时竟然找不到回去的路。不过他想，总共也就二十多户人家，很小的村子，多走两步总能找着。

    谈月梨点头。

    过了一会儿老人终于安静下来，他两手空空站在原地，他看着段需和，又好像看着他身后很远的地方。

    他没有往下说。

    这段时间他已经把两间小小的屋子记熟，就算不开灯，也能顺利地走到院子里。

    但是段然很快变了脸色，他仇视着段需和，更多的是不屑，他不想见他，觉得他不配在自己面前哭，毅然决然地走了，无论段需和怎么喊他，只能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远。

    吸饱水的衣服重，段需和痛得都拿不住，“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我在洗澡！”

    女人应下来，从怀里掏出两个大番茄，要给谈择，谈择没要，径直就走了，女人眼疾手快塞进了段需和手里，“碰”的一声关上了门，没给他拒绝的机会。

    院长擦擦光亮头顶上的汗：“可以，可以。”

    梦里的段然突然长大了，变成了一个忧郁瘦弱的年轻人，有一张苍白的脸和单薄的身体，他看着段需和，露出一个很浅淡的笑容。

    段需和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头，这双鞋子很贵，它不能走在石子路上，甚至粘不了灰尘，因为它很难洗干净，不过当段需和不在乎这些以后，发现它意外地合脚。

    他识字不多，看的是一些0－3岁的漫画书。他也想要读懂更厚的书里的故事，可惜那对他来说就像魔法一样。

    段需和：“当然，我也会跟他们说的，不过首先要征得你的同意。”

    这时候门突然打开了，他一抬头，和里面正走出来的一个女人对上了眼。

    谈月梨用一种很成熟的语气说：“要洗澡跟我说，厕所那里就能洗。”

    段需和在最需要他的地方发挥了长处，他划卡支付了全额医药费，包括接下来一阵子的开销。谈择就在边上，他明显拿不出这笔钱。如果在医生来通知的时候段需和保持沉默，能让谈择跪下来求他也说不定，他现在完全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上。

    晚上吃鲫鱼汤，鱼虽小却很鲜，只是有点太咸了，段需和违背良心夸奖了半天，谈月梨惊讶地说：“哥哥你口味偏咸！”

    回去后她们交谈时有了新的话题，外地来的oga，脸像雪一样白，手臂像棉花一样软，洗个衣服都要哭。

    从段需和有记忆开始，他的童年就是灰绿色的。

    院长亲自来为他诊断，他拿着一根细长的针挑开段需和的眼皮，凑上前来观察他的眼珠。段需和坐在一张很高的凳子上，翻着白眼，看着院长的胡须中掺杂的唾沫和食物残渣，和说话的时候总是刻意挪动的下巴，像漫画书里老得不行的牛。

    老人打量了他一会儿，突然变了一个脸色：“你是谁？”

    段需和很不习惯他这个态度，这种……爱憎分明的处事方法，他向来活在一个委婉的世界里，大多数有钱人说话做事都要经过包装，他们把喜欢说成一种漫不经心的认可，把讨厌当作惋惜。

    “这是要近视了。”

    谈月梨头也没回，就像平常一样说：“我知道，丁婶跟我讲了，所以我没加水。”

    他抬起头眯着眼睛看太阳，还只是淡黄色的一个圆圈，就给自己也搬了一个凳子，和爷爷一人一边坐着。

    在普通情况下拿钱收买他，和在紧急的情况下用钱要求他，是不一样的。

    段需和开玩笑说：“他不回来也好，不然他看见我就生气。”

    失去音量的同时他失去了气势，听起来只剩委屈了，段需和说完就十分后悔。

    段需和趁机又去赵婶家，他隔三岔五就去，想着碰碰运气。

    街头卖水很正常，但若是在沙漠中心出售这唯一的水，那就是威胁与刁难，因为人为了活命会做太多原本不肯做的事。段需和不想这样。

    谈择平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把记事板挂在门口的钉子上，对女人说：“帮忙跟书记说一声。”

    段文方从他们每一个人的脸上轻轻扫过，问院长：“所有的孩子都在这里了吗。”

    不知道该怎么说，具体是他哪里没做好吗，他也不明白，但是早上还好端端的人，在和他单独相处的情况下突然犯病了，现在还在里面抢救，总得有人为不好的事承担后果，不是他还能是谁。

    乔镜华已经非常痛苦了，但是她还是安慰段需和：妈妈也不可能24小时都照顾弟弟，妈妈也有自己的生活，而且收养你是妈妈的选择，照顾你更是妈妈应尽的责任。小和，你千万不要因此而责怪自己，我们要做的就是永远不要放弃寻找弟弟，妈妈相信他一直坚强地生活着。

    孤儿院距离边上那栋私自搭建的民房非常近，人从中间走过甚至需要侧身，这狭长的通道成为很多秘辛发生的场所。夏天这里散发出阵阵尿骚味，院长在墙上写了随地小便罚款五十，但是没有很大的成效。到了夜里还会传来野猫和乌鸦的声音，它们的声音有时候很粗犷，有时候是婉转细长的，但总是听起来很急躁，像在为了生活卖命地捕食。

    谈择俯下身来平视他的眼睛：“那就不需要你道歉，你把他送到医院来了，是我要感谢你。”

    帮着医生把老人推进去，段需和又马不停蹄去缴费，怕到时候有什么手续接不上。

    他用五分钟洗完了全身，像被冷水打了一顿，但也总比不洗要好。想要顺便把衣服搓了，刚打完肥皂，水就没了，他又只能蹲在原地等着。

    虽然这么说，他灰蒙蒙的眼睛却一直看着段需和。

    曾经有一次段然生了重病，还对药物过敏，段需和整晚都睡不安稳，就像真正血脉相连的兄弟那样，梦里他的心剧烈跳动，醒来时一身冷汗，赶紧去看弟弟，发现他果然又复烧了，赶紧又叫来了医生。

    中风，救回来了，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但是有瘫痪的风险，需要住院治疗。

    听到声响谈择回过头，看着呆愣愣的不速之客，明确显露出他的不快。剑锋般伤人的冰冷神色，竟然与梦中的段然如出一辙。

    院长做出判断。

    走廊的角落里，段文方对乔镜华说：“我觉得更大一些的小孩更需要被收养，你也听到了，年纪小的是很快会被领走的，但是那些更大的孩子，镜华，你不带走他的话，可能他一辈子都不会感受到母爱。”

    树荫下比较凉爽，最热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村里的夏天很安静，有的只是蝉的鸣叫，还有谈择干活的声音。

    早上段需和起晚了，他强撑着坐起身，睡眠不足让他的头昏昏沉沉，眼睛也又肿又痛。他撑着脑袋想了半天，才想起来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回家的路上她总是抬头看段需和，好像有什么话想说，段需和问她，她才说：“如果你也是我哥哥就好了。”

    他站起来叫人：“湖仔！老——”

    她有些吃惊地吸了口气，死死地盯着他，段需和还没来得及说话，她突然往里面喊：“小谈——”

    他是第一次在他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

    乔镜华被诊断出来难以生育，原本想过继一个远房亲戚的小孩，可是有亲生父母的终归不太一样，便决定收养。

    老师说，要乖，要好好回答叔叔阿姨的问题，千万别说自己那些酗酒的父亲和赌博的妈，问起来就说生病或者意外死的，没人会要烂人的小孩。

    院长：“能，浩浩！你出来，跟叔叔阿姨打招呼。”

    段需和的眼泪像泛滥的海水，哽咽许久，他问道：“小然，你觉得我做得对吗，月梨是很好的小孩。你不要怪哥哥把你的东西给她了，只要你回来，哥哥什么都可以给你。”

    刚才的那个女人突然开口说：“都定下来了跟他们掰扯也没用，人都来叫了就回去呗。”

    这一切就在十秒钟之内发生，段需和回过神来，抓着洗到一半的衣服追了出去，他现在连基本的隐私都没有了！

    这样一来，段需和就失去了看书的机会。

    似乎是在说这几个字，听得不甚清楚。

    谈择没有立刻回答他，他绝对拥有远超同龄人的冷静，神色没有丝毫变化，在刹那之短的沉默中，段需和等不到他的回答，就已经后悔了。

    段需和笑了笑：“它以前是我弟弟的，希望你不要介意，月梨，如果你收下它，就当你是我的亲妹妹好吗。”

    她特意解释说：“最近村里有事，咱们村识字的人不多，代表让我哥去帮忙。”

    来到谈家的地，谈月梨挖了点野葱，兴冲冲地说晚上烧鱼吃，谈择也没理她，卷起袖子就下地干活去了。

    段需和不想给人看笑话，很小声地说：“我刚洗完，万一我还没穿衣服呢，你怎么能就这样推门进来。”

    段需和甚至不敢看他，他在心里祈求上天，给他们家一些钱吧，或者赐还健康，总不能把所有的东西都收走。

    院长拍了拍他的后背，小声在他耳边说：“别忘了老师平时怎么教的。”

    他走到后院，拿出他平时用的那个脸盆，倒了点水进去，没有毛巾他只能用手洗，洗完脸又仔仔细细洗手。

    乔镜华问他：“浩浩，你坐在那里干什么呢。”

    那些童年幸福的孩子不会怕这个窄小的房间，他们知道木头与石块是没办法攻击人的，真正害人的是贫穷，贫穷从来不是单独出现的，它身边围满了灾厄。

    他说到一半停了下来，因为谈择后面就是河，河里面有几个人在……洗澡？还有玩水，比段需和家里的泳池热闹多了，他们就跟刚诞生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一样，赤条条的。

    他紧急撤回。从前他总觉得自己为了弟弟什么都能做，但现在发现还是太困难了。

    段需和又没法发脾气了，如果因为接受的教育不一样，那就不全是谈择的错。

    段需和说：“看爬山虎，我的眼睛近视，老师说要多看绿色植物。”

    段需和回家烧饭，模仿谈月梨的手法，加米，加土豆，加点酱油。

    丁二嫂拣着箩筐里的烂枣：“咋知道，谈家那小子平日里跟哑巴一样。猜是亲戚，难不成还敢让不认识的外地人住？真不要命了，他爹娘白死，一点不知道教训。”

    直到有一天，妈妈来了。

    段需和生气地说：“这很没有礼貌！怎么可以在别人洗澡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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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喊完才发现边上还有其他人，几个年轻的女人在打枣，她们都停下了动作，装作不经意地靠了过来。

    虽然他情绪激动，口齿却变得很不清楚，段需和听不懂他后面在说什么，他吓得赶紧拨打急救电话，但是接线员说她们过来要两个小时，可能错过关键时间，让他先自行送医。

    梦里的段然原本是婴儿的样子，段需和就像曾经无数次那样，轻轻抱起他，把手指放在他脸上磨蹭，听着他的笑声。

    只是爷爷已经不懂照片里的人是自己，他只是看段需和笑，他也笑。

    玩了一会儿，老人慢悠悠地说：“你要是有事就走吧，我一个人也能活得好好的。”

    段文方也拨开他的眼睛观察，和院长不一样，他的动作很轻，身上有很淡的皮革的味道，好像是从他的皮带上散发出来的。

    段需和知道她不会轻易收下，就跟她讲道理：“月梨，你想，是不是人做好事，才会受到神仙的认可和帮助？”

    谈择皱着眉问段需和：“什么事。”

    段需和跟着谈月梨到地里去了几回后，非要帮忙干活，不过他干了一会儿就累趴下了，回头一看谈月梨也趴下了。

    谈择站在光与暗的中间，细密的枝桠把他的身影切割破碎，就更显得孤单，幽蓝的湖光映射在他挺直的肩膀上，镀了一层灼眼的银色。

    丁二嫂从喉咙底发出一声嗤笑：“人家老谈都死了这么些年了，城里人还能认这个亲？”

    “我相信你说的话了，你要杀了我挺简单的。”段需和抱着手臂揉，“我要是死了警察第一个查你！”

    上学的时候，老师带他们玩游戏，踩影子，她说影子就像名字一样，都是一个人伴随人一生的，所以像魔法，有不可思议的力量。

    段需和知道他说的是对的，接下来不会有人陪他玩了，乌云会笼罩在所有人头上。

    段需和呆呆地站着等了一会，水始终那么冰凉，才意识到无论等多久也不会变成热水的，根本没有这道工序。

    她的裤腿不知道在哪里钩破了，让本来就脏兮兮的裤子看起来更加可怜，段需和没见过她穿别的裤子，他刚想要关心一下，谈月梨吃完番茄擦擦嘴躺了下来，感慨地说：“暑假真好啊，上学就没空挖葱了。”

    段需和不想叫人发现了，便假装散步的样子，准备绕一圈回去。

    谈月梨摆摆手示意无需多言：“我哥就忙这几天，等他收。”

    程欣怡比他大三岁，是个很善良的小女孩，她带来好消息，说等他上学就好了，因为上学时一定要看书，那时候就可以了。

    那时他相信爬山虎是老虎的一种，他很害怕，每次路过那个窗口，他都紧紧贴着另一边的墙。

    他带着他们往里面走，在门口观察里面做游戏的孩子，这个房间里都是四五岁的小孩，一开始有点闹腾，但看到陌生人后都突然文静许多。

    像滴在额头的水刑，一开始，囚犯会庆幸落下来的不是大刀，当被频繁湿冷的水滴折磨，被凿穿血肉被腐蚀皮肤，才会渴望从最初就被砍断喉咙。

    他的发梢还湿漉漉地，粘在额头上，潮湿的衣角在夜风的怂恿下缠着他的腰，衬托一截纤瘦的身段。泪倒是收回去了，眼边还微微发红，他瞪人看起来没什么威慑力，主要的力量来源是他的脸十分好看。

    他改口说：“就算我们都是男人，但是我们的第二性别不一样，所以也是要保持距离的，你知道吗。”

    谈月梨紧紧握着那枚玉观音，认真地对段需和说：“我保证再穷也不会当掉！等我以后工作了赚钱，一定会孝敬你的。”

    段需和却觉得不对，因为名字只是一个代号而已，是可以改变的，他就从岑浩变成了段需和。真正有魔法的是妈妈，因为妈妈改变了他的名字，也改变了他的生活。

    段需和帮他搬到了院子里，还把平时摇着的扇子也贴心带上了。

    段需和以为没有人告诉她，便跟她描述了爷爷的情况。

    远看屋子前门是敞着的，但他走近时门都悄悄关上了。

    乔镜华把他乱糟糟的领子拉平。

    段需和：“找人这种事，是很看缘分的。散财也是一种积德，你收下就是给了我一个积德的机会，你是在帮我的忙。”

    段需和两眼一黑想要吐血，他不知道谈择怎么讲出这样的话来，这话太无理了，也不知道从哪个方面开始反驳。

    谈择打量了他一下，称述事实：“你没有。”

    他就像没听见谈择的话，只是说：“我给你带点咖喱来，我会做咖喱。”

    不过段文方没有问那些，只问了很普通的问题，平时吃什么，喜欢玩什么，朋友怎么样，老师怎么样，他都一五一十地说了。

    看到谈择脸上的焦躁，段需和突然觉得不安起来，不由自主地说：“对不起，我没有……”

    后来他每次做噩梦的时候，都觉得是段然在外面吃苦，如果段然又生病了怎么办呢，如果没有人能够在夜里照顾他，陪伴他，他感到寂寞和难过，可怎么办呢。

    段需和忙说：“好的！你要在这里守着吗，我一会儿给你带点饭来。”

    “算了！你就当我没有说过。”

    实际上他也不知道进去多久了，他已经完全失去了时间观念。

    而他也没有近视眼，那是由于营养不良带来的干眼症，很快痊愈了。

    “男人还是得成个家！”她老是在最后这样总结。

    段需和被这自找的一击打得找不着北，本来就瘦弱的身形更加颤颤巍巍，谈择适时问他要不要坐下。

    他把谈月梨拉起来，拍了拍她的裤腿，把一篮花生递到她手里，她接过就站不稳，歪着一边肩膀像座斜塔。

    谈月梨跟他一人一个把番茄分了，上面有泥，刚摘下来新鲜得不行，他从河坡下去洗了洗，两个人蹲在坡上啃。

    他确实需要靠着点什么东西。

    他才发现谈择没有回来，他也没想着问一下，谈择给他一种没有人能管着的感觉。

    而内心深处有一种死而复生的惶恐，在一下一下地敲门。他还有一些残存的记忆，毕竟他曾经也生活在这样的地方，只是那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情，而后来的生活又那么美好，忘记过去的痛苦从而获得单纯的幸福是一种美德。

    回到家收衣服，爷爷也来帮忙，谈月梨突然非常激动，她在院子里蹦蹦跳跳，不停地喊：“下雨了！”

    谈择不相信，他认为段需和在撒谎。

    谈择看了他一眼：“你把我爷爷推倒了？”

    谈月梨这时候回来了，手里还握着把豆角，洗了一下，打开锅剪了进去，水开她摆了四个碗，挨个倒进去，给自己的只倒了一半，她的胃口小。

    段需和回答说：“刚推进去。”

    谈月梨从角落里拿出一根水管，接上了一个灰不溜秋的莲蓬头，挂在墙边的一个钩子上。

    为此，段需和常常去看那一墙的爬山虎。

    夜里本来就容易胡思乱想，做噩梦更是害得他混淆虚实，走出院门看见谈择立于树下，恍惚间却觉得是弟弟来见他了，相顾无言，段需和无声大哭，连面前谈择的面容都模糊了，更让他觉得是段然。刚要拉住他，谈择一个错身躲过他的手，干净利落地回屋，甚至关上了门。

    段需和现在很庆幸他就这么走了，不然自己梦游一样，不知道还要做出什么丢人的事情。

    来到这个偏远小镇的孤儿院是她丈夫段文方的主意，他建议要一个完全陌生环境中的孩子，不然小孩无法脱离过去，也很难融入他们的家庭。

    只有短短几秒，谈择愣了一下，猛然松开了手。

    段需和：“……我没有，你没见过淤青？”

    谈月梨接过他手里的盒子，很慢地打开，突然睁大了眼睛：“这个给我？”

    里面还追出来一个大娘，她粗着嗓门儿嚷嚷：“你走啥！谁说我那块地……”

    谈择的目光一直落在他的手上，他低头一看，发现手腕到小臂上有轻微的紫痕，之前他穿着长袖的衬衫没有注意。

    谈择却说：“回你来的地方，或者你找其他的人帮你。你不能再待在这里，否则你只会感到拖累和麻烦。”

    段需和开玩笑说：“我都不会干活。”

    谈择皱眉说：“我不会强奸你的。”

    段需和想他大概是老板最喜欢的那种员工了，不过从干的活来说，也有可能是地主最喜欢的长工。

    她说，“和”是他的性格，“需”是因为她需要他。

    她递上一块肥皂和毛巾：“你洗吧，如果没水了就等一会儿。”

    段需和慌了手脚，甚至不敢上前去控制情绪激动的老人，他颤抖着手在通讯录里疯狂翻找，想叫人来帮忙，老人半身趴在柜子上，推倒了一片杂物，似乎在找什么，段需和怕他万一找出一把刀来砍伤到自己，赶紧在边上把尖锐的东西都先抢走。

    具体的费用还要看初步诊断的结果，段需和拿着那几张浸着消毒水的白纸，茫然地站在病房外。上一秒他好像还在慢悠悠地洗脸，怎么突然就站在这生死攸关的门口了。

    谈择就跟说鸡要吃米一样平静道：“那又怎么样。”

    话没说完，他就倒下了。

    谈月梨的手都有些颤抖，把里面的观音像取了出来，摩挲了半天，她说：“我不能要这个，这个是玉做的吧，肯定很贵。”

    在爬山虎面前，时间似乎是静止的。

    段需和突然觉得她是不需要安慰的，他只要躺下来，跟她一起看天上飘过去的云就可以。

    段需和觉得不对，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

    边上的窗帘也一下子掀开了，窗边站着两个大爷，半张脸隐没在黑暗中，也静静地看着他。

    乔镜华蹲下来很温柔地抱住了段需和。

    院长看她喜欢孩子，接着推销：“小袁很乖，而且他很健康，上一个像他这样的小男孩待了九天就被领走了。”

    丁二叔想了一会儿：“会不会是老谈以前给他定的媳妇？不然怎么会一个人找过来。”

    段文方说：“我们能跟他聊聊天吗。”

    段需和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众目睽睽之中他似乎必须说出个所以然来，硬着头皮吐出三个字：“收花生。”

    “你有病？”谈择问。

    段需和看着这一大片花生地：“我们干活这速度，花生又不会自己从土里钻出来，到时候错过季了怎么办。”

    有一个人生重病，就能把整个家都拖倒，更何况在这种穷字当头的家里。死了倒也算一了百了，可是，一个瘫痪不能自理的老人，他需要投入金钱延续生命，需要照顾，需要在有他生活痕迹的家中回忆曾经温暖的一切。

    段需和在房间里面想了很久，最后下定了决心，他去找谈月梨，说有礼物送给她。

    或许是将弟弟的东西送出去的原因，段需和难得在梦里又见到了段然。

    乔镜华颇为动容，点头认可了丈夫的话。

    两人坐在手术室门口的椅子上，虽然这张椅子很长，他们却坐得很近，段需和可以感觉到手边传来的另一个人的体温，他忍不住又去观察谈择的表情，可是他已经冷静下来了，段需和难以看出来他到底在想什么。他好像只是在等待一个结果。

    楼下传来别的小朋友玩游戏的声音，他一直盯着那面墙，他相信只要努力，就一定会痊愈的，他是很听话的小孩。

    段需和是近视眼，他不够健康。

    可是他没有感觉快乐，反而像被架在火堆上烤，特别是听到谈择说：“回去我能还给你一部分，剩下的先打个欠条给你。”

    谈月梨说：“我哥他平时不是这样的……是我伯爹伯母，他们就是收留外地人然后被害死的，我哥就没爸妈了，我爸妈生病早没了，然后爷爷也病了。”

    谈月梨笃定地说：“嗯！我跟你待了一天就很喜欢你了，我哥一定也会的，他就是不了解你。”

    结果比最坏的打算好，又不如期待的那么好。

    段需和还没来得及反应，谈择走了进来，就像他不存在似的，没多看他一眼，把公鸡抓了出去。

    原来是爷爷，他似乎想把椅子搬出去。老人的腿脚不太方便，平时姑且能够自己走路，但要是迈台阶或者搬东西，就很吃力了。

    他说：“这么小就近视？去看一下医生，真的近视的话，叔叔给你配一副眼镜。”

    有一天开始，他常常看东西模糊，并且害怕阳光。他本来就是乖巧怕事的小孩，就算摔倒了也没什么声音，就趴在地上。何阿姨很晚才发现这件事情。

    能想象吗，一天居然被划分成白天和夜晚，白天又被划分成上午中午下午，其中还要分为几个小时，小时中有分钟，分钟里又有秒。天啊，难道有人跟他一样受不了漫长的一天，才会有闲心把这一切分得这么细！

    她跑到河边数鸭子去了。

    “他都这么大年纪了，还在生病，根本没什么力气，你是不是晚上跑出去了。”

    段需和感到毛骨悚然直想逃，谈择终于出来了，他拿着一块记事板，敲了敲墙，那个大娘往里头看了一眼，回去了。

    段然丢的时候才6岁，他出生在这样富足的家庭当中，本该获得所有的关爱与欢乐。但是乔镜华对段需和的付出甚至超过了段然，她一直说：小和，你是妈妈的第一个孩子，妈妈肯定最爱你，怎么可能因为弟弟出生就不关心你了呢。

    院长低声跟他们介绍：“岑浩，八岁了，也是一个……健康的小孩，而且他，很文静，很懂事，从来不给我们老师添麻烦。”

    谈月梨还是不敢收，她说：“……我得问问爷爷和哥哥。”

    她把家里遭受的苦难用最简单的语言概括完毕，没有加入自己的感情，好像是与她无关的事情。

    鸡早就挣脱了，扑腾着翅膀溜之大吉。

    乔镜华对于这些没有什么要求，她只是想要一个小孩。

    老人一直笑眯眯看着他，人到了一定的年纪，就又变回孩子了，段需和不知道怎么跟他玩，想来想去他拿出手机给爷爷拍照，挑了几个温馨的滤镜，拍完他给爷爷展示。

    门突然被打开了，一只大公鸡昂首挺胸地走了进来，悠闲地像在巡视自己的疆土。

    说完才看向乔镜华，似乎在征求她的意见。

    对一个小孩来说，这显然是相当大的认可，就像册封骑士的剑指在了段需和的肩膀上。

    “对不起，我这身病……”

    段需和愣了一下，高声反驳：“不，怎么可能？我们很正常地在说话，他突然就……我不记得了，可能是摔倒。”

    看到段需和之后她突然止了声，低着头靠在门边，从老花镜上边打量他。

    像一颗棋子被推倒那样。卧在棋盘上的时候，它也不知道这就代表输了。

    院门敞开着，院外树下站着一个人，其实是有些吓唬人的，但是段需和的力气已经都用在伤心上，便腾不出来害怕的余地。

    醒来时段需和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哭了很久，以至于难以躺在床上，也无法待在屋里，矮矮的天花板装不下他的心事，他必须找一个能透气的地方，否则就要被压垮了。

    他们接着往更里面的房间走，就在这里看到了端正坐着看爬山虎的段需和。

    谈月梨给谈择也盛了一碗，不过天黑了他也没有回来。

    所谓的厕所是一个临时搭建的棚，就在鸡窝旁边，里头还堆着一些谷物和一个大水缸。

    他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最后选择了逃避，只说：“我没有怪他，我相信能改变他对我看法。”

    他先把最小的一个男孩抱了出来，他有些害怕，不愿意靠近乔镜华，院长忙说：“小孩都是这样的，只要带回去很快就亲近了，他只有两岁，说亲生的他不会怀疑。”

    “要下雨了。”

    段需和看起来实在有些木讷，收养人都不太喜欢这样的小孩。

    段需和自己也回忆了一下，想起来是爷爷误认为他是儿子的时候，激动地拉住了他。

    谈择明显是跑过来的，胸腔急促起伏，呼出的气都是灼热的，周围没有医生，他只能问段需和：“现在怎么样了。”

    忽然前院传来椅子摩擦的声音，段需和赶紧擦了手出去看。

    忽然，他灵光一闪，冒出一个主意，对谈择说：“这些钱不用你还，你只要帮我去赵家就行。”

    他想得太出神，连身后什么时候有人都没发现，谈择就像凭空出现一样，突然在背后叫他：“段需和。”

    谈择果然避开了这件事，不过用很温和的语气说：“你回去吧。”

    人由太多东西组成，脏器、坚硬的骨骼、还有层层包裹的皮肉，段需和不明白，倒下的时候怎么这样轻飘飘地，碰到地上，只发出轻轻一声“咚”。

    政府安排了对应帮扶的学校，但是每年上学的名额有限，院长优先让健康的小孩去。

    这里没有高楼，没有彻夜的霓虹灯，没有可攀星辰的烟花，镰刀般的弯月挂在天上，割开层层云翳，打落下来的光掉在河面上，竟也有粼粼亮色。

    如果不是因为他，妈妈就不会把弟弟给保姆照顾，就不会因为保姆的疏忽，让段然被人抱走。

    天一亮，现实就变成了一面光滑的镜子，把每粒灰尘都照出来，再丰沛的情绪也顿时干瘪，段需和只想洗把脸清醒一下。

    谈月梨说：“我就喜欢跟你一起玩！”

    段需和跟她坐在一起，谈月梨无意识地歪着腰靠着他，他低下头就是她仰起的脸，小孩的皮肤特别平整，他能看清她脸上细小的绒毛和淡淡的纹理。她从容的神色像一根骨头，死死卡着段需和的喉咙，让他说不出话来。因为他太幸运了，当幸运者面对不幸者时，说话做事都常常变成另一种伤害。

    他在草丛里找了一块青绿色的石头，把石头踢到左手边的门前，想着做个记号。

    边上的女人们围得越来越近，就差把耳朵贴在段需和脸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