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进村(3/8)

    她有她自己的应对之策。

    段需和骑着隔壁借来的摩托车,带谈月梨一块上医院,路上她趴在她肩膀上说:“我妈死的时候跟我说,她很饿。”

    她大概在谈论自己的经验,可能想让段需和不必太担心,因为他的脸色比她还白。

    过了一会儿说:“那个时候我爷爷就很老了,人老了就会死。”

    段需和不知道怎么回答,风太大了,抽在他脸上,眼泪流出来没有几秒就干了。

    谈月梨每天都在医院里写作业,写完就跟爷爷说话,但是爷爷没有办法回答她。

    她很愿意承担照顾爷爷的责任,但是她这个年纪实在是力不从心。

    段需和请了一个阿姨帮忙,像这样能够用钱解决的问题都很简单,难的是拥有健康的身体。

    谈择晚上会来跟谈月梨换班,他带的晚饭比谈月梨做的好吃很多,导致段需和午饭就吃七分饱,从下午两点开始盼望晚饭。

    医院的旁边就是邮局,段需和出门散步顺便挑了几张漂亮的信纸,给梁苛写信。

    他再次道歉:对不起,我忽略了你的感受。

    然后开始描绘这里的风景,并且说,很想你。

    他很自然地写这样的话,但是摸着良心说,这几天他并没有想起男友。他太忙了,环境的落差又这么大,他需要考虑事情太多,已经把爱情搁置到角落里了。

    梁苛现在在哪里呢,不知道能不能收信。

    段需和打开梁苛的朋友圈,想从最近发的内容里找出一些蛛丝马迹,可惜挠破头也分辨不出地点。

    他突然感觉到,彼此之间的兴趣爱好一直都是相差甚远的。

    刚谈恋爱的时候,差距让爱更黏稠,到后来都成为惴惴不安的裂痕。

    他应该问一问梁苛,好知道他最近都在做些什么。

    手指已经放在通话键上面了,但是段需和迟迟按不下去,他突然觉得有些害怕,怕电话里传出来的话语让他感到陌生。

    谈择推门进来,先跟爷爷打了招呼,然后过来检查谈月梨的作业,这让段需和找了个理由延迟这通电话,他把手机放到了信纸底下。

    谈月梨举着作文簿,展示一下午的成果:“写不下了,我写在背面。”

    她把整本都写满了,铅笔在深黄色的纸张上面留下的痕迹有些淡,辨认起来费眼。

    谈择粗略看了一下,问:“写这么多干什么。”

    谈月梨:“我有很多想说的话。”

    谈择看见段需和面前也放着纸,不太高兴地说:“你不要帮她,老师会批改的。”

    “不是她的作业。”段需和突然觉得不好意思,匆匆把信纸折了起来放进包里,“我在写信。”

    “对不起。”谈择立刻道歉,又道,“这里寄信出去很慢,你的手机坏了吗。”

    段需和:“嗯……没有,不是急事。”

    他的表情很复杂,看起来是微笑,但是眼神飘忽不定,像在想很遥远的事情,显得无可奈何,总结起来无外乎是告诉谈择,你不懂,这种感觉让人不太舒服。

    其实他没必要费心掩饰,谈择不会插手他的事情,现在他是债主,已经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上,不是刚来时那个被横眉冷对的外乡人了。

    刚吃完饭,谈择问能不能出去单独谈一谈。

    段需和看了眼低头收拾碗筷的谈月梨,也不知道她听见没有,同意了。

    走廊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咨询处的人大概有什么事去忙了,也不在原地,太安静了,很适合说一些秘密。

    谈择说:“这段时间花销的明细有吗。”

    段需和有些奇怪:“我已经发给你了。”

    谈择:“那是一个整数。”

    段需和才明白过来,他担心那并不是一个准确的数字,有些好笑地解释:“我不会多要你的钱的,放心。”

    谈择被误会了也并不生气,他说:“我知道,是少算了吧。整数的话,你起码把零抹了,而且没有护工的雇佣费。”

    段需和确实擅自削减了,但这就跟推门进去的时候,顺便为后面的人再推一会儿一样,对他来说只是举手之劳而已,做完就忘了,他跟朋友出去随便吃顿饭都不止这个数字。

    “不用太在意这个。”段需和不想让谈择觉得被施舍或者看轻,“我不是特地这么做的,只是习惯这样。你想我们已经认识……有一段时间了,算是朋友吧,朋友之间是不计较这么多的,我有多,就分一些,大家都会这么做的,更何况阿姨是我擅自请的,如果是你的话应该会选择自己照顾,没必要为这个付钱。”

    谈择也很认真地说:“我不会怪你,也知道你这样做是好心,但是不需要。我有手有脚完全可以挣钱还你,给我一点时间。”

    一直以来,段需和同不如自己有钱的朋友们交往的时候,他都在不停地花钱,也可能正是这个原因,他很吸引那些需要帮助的朋友。

    这个世界上需要钱的人数不胜数,能够用简单的金钱就给他们带来发自内心的笑容,段需和觉得很值得。

    还真没有人特地把钱跟他算得这么清楚,可能他们也知道段需和不在乎,或者觉得算得太清反而刻意。

    这种陌生的情况的确让段需和觉得很触动。

    他不合时宜地想起电视剧里面对钱不屑一顾的善良女孩,从前他认为俗套的剧情真正上演在他面前时,才发现他不应当瞧不起这种品质。

    由于地心引力的存在,弯曲的脊柱其实才是真正让人感到放松快乐的状态,这不丢脸。

    在这样的世界里,建不起高楼的人只能弯着腰,弯着腰去泥土之中讨生活,却仍能够挺直脊梁。

    谈择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段需和:“先还这么多,等花生都卖了再还。”

    他对段需和说话的时候,总是把眼神完全放在段需和身上,不像一般人那样是游动的。他能一直看着段需和的眼睛,直到段需和先受不了扭过脸为止。如果不是他长得帅,段需和都怕他被人打。长得好总是有优待的。

    为了试图更加了解彼此,也为了缓和紧张的气氛,段需和提起一些轻松的事:“谈月梨之前说你们都在上学,你几岁了,在念高中吗?”

    谈择说:“十七,在读高二,等我念大学会有更多时间赚钱。”

    段需和对于这个数字特别敏感,他瞪大了眼睛跟他确认:“你十七岁?”

    比他想得更加年轻,而且,段然也是这个年纪。

    他忍不住问道:“你的生日在什么时候,身上有胎记吗。”

    谈择沉默了一会儿,但还是如实回答了:“十二月初七,没有。”

    段需和还想问一些其他的事,他的父母,他从小的生活,但是电话铃声突然响了,怕有急事还是选择先接了电话。

    谈择发现他在看到通信人的时候,紧绷的神色都变得更加温柔了。

    他之前露出这样的表情,是在谈月梨读自己作文的时候。

    “小旗,怎么了?”

    “嗯,最近有事不在市内,等我回来好吗。”

    谈择听不见对面的声音,但是那个人应该很缠人,因为段需和重复答应了很多遍,才顺利挂下电话。

    谈择冷冷地说:“你的女朋友?”

    段需和愣了一下:“不是,我的一个……弟弟。”

    谈择:“你有多少个弟弟。”

    段需和觉得这个问题很怪,他顿了一会儿才说:“我妈妈只生了一个弟弟,小旗是,我一开始找弟弟的时候,我觉得他就是段然,一切都对得上,已经把他接回家,安排好了房间、学校、司机。都准备好了,可惜,检测结果他并不是。”

    段需和还记得钟旗那时候的样子,他眼睛是通红的但是没有一滴眼泪,不知道是怎么忍住的,他看出来钟旗完全不想回到过去的地方,那间黑黢黢的没有窗户的房间。也认为对他那么做是残忍的,就让他留了下来。

    “不过我还是把他当作弟弟一样,毕竟,他也很可怜。”

    谈择有些困惑:“他不是你的弟弟,你也让他留在你的家里?”

    留在他的房子里,和留在他的家里,是不一样的,房子有很多,家只有和父母常住的那一套。段需和很难解释,便默认了。

    种种迹象已经证明,段需和只是一个因家境优渥而莫名散播善意的好人。

    谈择终于说出了段需和一直以来最想听的话。

    “如果你还认为赵二是你的弟弟,我可以帮你见他。”

    赵婶从门缝里露出半只眼睛,明显是对谈择说话,但是眼睛一直盯着段需和:“你进来,他不行。”

    段需和一直承受这种恶意的目光,已经快要习惯这种感觉了。

    谈择微微侧过身,把段需和挡在了后面。

    “婶,他是城里来的作家,来采访的。”

    虽然路上已经跟谈择对过口供了,但是真的听见他撒谎的时候,段需和还是非常惊讶。

    毕竟他以为谈择嫉恶如仇,是不肯帮他骗人的。

    赵婶赶狗一样摆手:“什么七家,八家的,你们走吧,都走。”

    谈择摊开手,段需和赶紧把事先准备好的道具递上,一本作文簿,卡住了赵婶关门的动作。

    段需和:“我已经采访过谈月梨了!月梨,您知道吧,她把家里的困难都告诉我,我有可能会写进书里,为了表示感谢,我会提供帮助,嗯,钱,我会给钱。”

    赵婶抓过那个作文簿捏在手里,本来就松垮的装订线差点被拽断,她根本听不进去段需和的话:“都不认识,写的什么?”

    谈择:“他想问赵二几句话,然后就给钱赵二看病。”

    段需和跟他打配合,拿出钱包就要掏钱,把一碟红票往外拿,谈择却把他的手压了下去,然后只抽出了一张,递给赵婶。

    赵婶揉搓了几下,举起来仔细看了半天,又把段需和从头顶看到脚跟。

    好不容易,她说:“进来,不要乱动。”

    段需和终于跨过这道木门,里面的场景让他感到非常不可思议,因为这个院子居然和谈家的院子长得一模一样,堆满了要扔不扔到东西,难道这里每户人家的院子都是同一个样子吗。

    赵婶从从屋子里面搬了一把椅子出来,又匆匆进去,段需和想她待客居然还挺客气:“您别忙了!”

    他把椅子搬到更空一些的地方,给谈择先坐。

    谈择拒绝了:“移回去。”

    赵婶再次出来的动作很慢,她扶着一个人,更准确地说,是驮着他。

    段需和没有做好准备,就这么看到赵二了,他比段需和想象中高很多,并且太瘦,薄薄一层皮包着骨头,简直像一只人形的竹节虫,皮肤苍白到有些发灰,上面还有许多不均匀的斑点。

    他在看到院子里有其他人之后迅速推开了赵婶,他可以自己走路,虽然有些吃力,还是凭自己的力量坐到了那把椅子上。他很迟钝地转动着眼球,说:“你好。”

    段需和死死地咬着嘴唇,良久才回应,只打完招呼,他就猛地背过身去。

    谈择走过去,看到他捂着脸在哭,泪水手掌之间滴落。

    赵婶和赵二一个站着一个坐着,都歪着身子,神色呆滞地等他,好像因为做什么都改变不了,所以什么都不感受。

    段需和不是一个足够专业的采访者,他先问了赵二几个基础的问题,什么时候出生的,病是怎么得的,又如何看病。

    赵二说是父亲赵达把他从山下捡来的,原本就没爹没娘本来跟着师父学手艺,生病了刀都拿不动就被赶出来了,赵达把他带了回来。医院去了,医生也不知道他是什么病,让他去大医院,去不起,后来一个老中医开了点药,每天喝,不见好,但是也没有更坏,这就已经可以了。

    段需和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想要去触摸赵二脸上干瘪的皮肤,谈择按住了他的手。

    赵婶像突然惊醒一样冲过来,恨恨盯着段需和要碰她儿子的手。她儿子太虚弱太来之不易了,她不允许出现闪失。

    段需和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过于失态,他换了一个关键的问题:“那你身上,有没有胎记?”赵二想了一会儿说:“有的,肚子上。”

    段需和大声重复:“肚子上?”

    门突然被重重推开,随着风一起飘进来的是一股浓重的腥气,血和油混在一起的味道,熏得段需和头晕恶心。

    赵大回来了,他是一个敦实的胖子,硕大的脸盘子上有一对硕大的眼睛,眼白占据了绝大部分,使得那布满红血丝的眼珠看起来就要瞪出来一样,手上提了红线系着的半扇猪脸,也睁着那死不瞑目的眼。

    “谁在我家!”

    他的声音非常洪亮,跟打雷一样,吓得段需和震了一震,左右观察,还是走到了谈择旁边。

    “赵叔。”谈择担下了责任,没有把段需和拎出来,只说,“来问赵二点事。”

    “呵呵,来问……”赵达耸起颧骨大笑着,他抽出腰上别的杀猪刀,在谈择脸上比画,“我儿子都快死了!有什么要问他的?”

    段需和都怕那刀划到脸,但谈择居然一步都没有后退,就像面前的不过是一张纸片:“就走了。”

    “滚!”

    赵达粗着脖子喊。

    赵婶不太同意,喃喃地说:“给钱,说好的钱。”

    段需和干脆把整个钱包都给了她,谈择已经往门口走了,段需和害怕他丢下自己,快走两步,自己都没意识到紧紧抓住了谈择的手,好在谈择没有甩开他。

    在门关上之前,段需和回头看了一眼,赵二垂着头坐在那里,像一个瞎了眼的聋子。

    他出神了好久才发现谈择在跟他说话。

    “钱包都留在那里了没事?”

    段需和:“哦,没事,里面就那些现金。”

    当然那个钱包就值现金的好几倍,但赵婶应该不会知道。

    这时他才反应过来还抓着谈择的手,赶紧放开了:“对不起!”“没事。”谈择活动了一下手腕。

    “你还帮着我撒谎,真的多谢你了。”

    谈择:“如果真的说你是找小孩,恐怕他们说什么,你都不会信吧,会怀疑买的人肯定撒谎。现在赵二都亲口跟你说了,他的父母已经死了。”

    段需和情绪有些激动:“他那个时候还那么小,万一他记错了,或者人贩子给他洗脑呢!你也听到了,他肚子上有胎记!我弟弟也有,这是他先说出来的,同样在肚子上有胎记的可能性多小,他绝对……有极大的可能就是段然。”

    谈择没有说话。

    段需和又默默地流下眼泪。

    谈择听起来有些无可奈何:“又怎么了。”

    段需和擦了把脸:“如果在家的话,这个病可能早就看好了,拖了这么久,落下病根也说不定,我还,还不能现在把他带走,我怕被砍。他还说父母都不在家的时候,他要自己煮药,他都病成这样了,居然还要自己煮药。”

    看到赵二的现状,段需和还重在思考应对的办法,但是听到细节之处的困难,更让他无法忍受,赵二承受的苦难化成具象,段需和光是想想心都要碎了。

    谈择不理解。

    每天有那么多人在生病,有方子能活下来就很好了,老赵夫妇掏空了钱都给儿子看病,还在家里照顾他,已经是好得像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

    怎么会有人因为弟弟要煮药就为他哭。

    谈择:“哭什么,这是很正常的事情。谈月梨要是自己药都不会烧,我就把她扔到后山去。”

    段需和泪眼中瞪着他:“你不会的!不要这么说,给小孩听到了多伤心。我知道,月梨也会做很多事,这样的小孩很厉害,但是……但是然然是我的弟弟,我们明明有能力照顾他。我只希望他得到最好的,永远都幸福。”

    这样说就像谈家对不起谈月梨一样,谈择质疑他:“你有能力吗,是家里有能力吧,你连冷水都受不了。”

    段需和窘迫地脸上一红:“什么,月梨都跟你说?真是瞧不起人,你怎么能因为不想洗冷水澡就否定我,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特长。我也有手有脚,给弟弟烧药难道都不行吗。”

    谈择没有再嘲笑他,只说:“你虽然有,要把赵二带走恐怕是不行的。”

    段需和早就想好了:“我不需要带他,我只要拿到他的dna就可以。结果出来他真的是段然,提供给警察作为有力证据,可以直接上门拿人。”

    谈择颇为意外:“你拿到了?”

    段需和:“没有……我根本没机会碰他,那时候你也按着我。”

    谈择:“他有皮肤病,你不能乱碰,你应该事先跟我说的。”

    段需和豁出去了,小声密谋:“我晚上去他们院子地上捡捡看。”

    谈择:“……”

    段需和:“干嘛?我是认真的!你还有别的办法吗。”

    谈择推开他的脸:“我不管你,你被抓到了别哭就行。”

    段需和虽然害怕,但还是说:“大不了把我送到警察局,到时候闹大了警察查起来更方便。”

    谈择提醒他:“你看见赵达的样子了,等他砍完你叫警察也没用。”

    段需和思忱道:“那我多穿点……你能到门口来接应我吗?”

    谈择冷漠地走开了。

    段需和被收养不到一年,乔镜华就怀孕了。

    这个迟到的好消息给乔镜华带来的快乐非常有限,她很担心段需和觉得自己不再被爱了。

    他是八岁被收养的,已经知道很多人情世故了,做家里唯一一个小孩的时间都不到半年,父母就有了亲生的小孩,乔镜华想到都替他觉得难过。

    她甚至一度不想要段然,以免一辈子担心无法公平对待自己的两个孩子。

    丈夫安慰她,是段需和为他们带来了这个孩子,来陪伴他,互相照顾,他们应该给自己一点信心,一定可以养育好这两个孩子的。

    段文方说:“只要我们心里真的把小和当作自己的孩子,就不用担心会亏待他。”

    段需和也说:“我想要弟弟。”

    实际上,他并不知道自己想不想要。

    他不懂好还是不好,毕竟没有拥有过弟弟,又怎么会懂呢。

    但是弟弟只要生出来了,那肯定就来不及塞回去,只能和他一辈子在一起,这个他是知道的。

    他这么说是因为觉得,这是乖小孩应该做的——不给父母增添烦恼。

    妈妈原本就是想要小孩,所以才选中他来到这栋大房子里,他已经被绝大多数人都幸运了。

    在孤儿院里面,有很多人是一直都没有被收养的,直到能够独立生活,就直接离开,作为大人组建自己的家庭。

    他们常常会说,孤儿院里的老师和院长就是他们的家长,但是所有人都知道,这其实是完全不一样的。

    说到底,他才是占据了弟弟位置的那个人,他没有资格不满意。

    有一天,段需和站在庭廊中间,佣人以为他要出去,为他把落地窗打开了。他示意让佣人做自己的事情去不用帮忙。

    因为他只是想看看妈妈而已。

    乔镜华在凉亭里和育婴老师喝茶听课,院子里开满了山茶与绣球,簇拥着她,也簇拥着她肚子里的弟弟。

    她的腹部已经隆起很高,捧着肚子微笑的时候,她看起来真的很幸福。

    段需和在心里偷偷叫:妈妈。

    他可以确定自己没有发出声音,更何况乔镜华离他那么远。

    可是妈妈回头了。

    臃肿的身体让这个简单的动作都有些困难,于是她站起身来,对着段需和招手。

    段需和跑过去,把头埋在她肩上。

    乔镜华对老师介绍,这是她的大儿子。

    她明明没有生育的经验。

    老师没有表现出来任何不自然,给段需和也倒了杯茶,很客气地叫他大公子。

    段需和捧着那杯回甘的茶水,趴在椅背上,看下面金色的锦鲤游来游去,听老师和妈妈聊天,早春的下午竟然这么温暖。

    段需和不得不相信,他生来就是要做妈妈的儿子的,只是中间出了一点差错。

    否则妈妈怎么能感应到他呢。

    爸爸妈妈让他给弟弟起名,段需和就叫他然然。

    生命的第一个代号是段需和赋予他的,他也加入了创造段然的团队当中,这让他觉得,他有义务和使命去照顾弟弟。

    他越来越期待弟弟出生。

    临盆那天,段需和一直在医院里,他没有进到产房里面,在休息室里面睡着了,直到段文方来叫他。

    消毒水的味道钻进他的鼻子里,电子仪器鸣叫的声音好像无限放大,缠着他还混沌的脑袋,生产非常顺利,乔镜华精神很好,叫他上前来,不要害怕。

    这是他和段然第一次见面。

    他的弟弟,他的然然。

    然然在睡觉,段需和原本以为,婴儿刚生出来都会跟被水泡过的猴子一样,很难看,但是段然就不是,段然很好看,像壁画上面的圣子,和妈妈一起散发出浅金色的光辉。

    乔镜华后来说他肯定记错了,因为段然生出来跟别的小孩没有区别。

    除了有一块淡红色的胎记,从右边的侧腰横跨到鼠蹊。

    有传闻说,红色的胎记是上辈子受到致命伤的地方,段需和觉得这太可怜了,他身上就没有胎记,上辈子是老死的也说不定,但是弟弟却受了这么重的伤。

    他发誓,这辈子一定要照顾好段然,绝不让他再受到伤害。

    “我也有胎记。”

    谈月梨给他展示,把左臂上臂内侧翻过来给段需和看:“在这里。”

    上面有一块指甲盖那么大的椭圆形胎记。

    段需和笑笑:“这是棕色的,不是上辈子的伤口。”

    谈月梨遗憾地说:“看来我不是特殊的人。”

    段需和否认:“不是这样的,月梨,你一定是特殊的,每个人都是特殊的。”

    他的说法并不能让谈月梨信服,她坚持认为绝大部分人都是平凡的,就跟蚂蚁一样。特殊的人少之又少。

    段需和意识到这是生长环境和受到教育的原因,每个人眼中的世界其实是不一样的,他眼中是上弦月,在站在世界上其他角落的人眼里,却不一定。

    不过他相信,只要他拿出足够的钱资助谈月梨,起码可以让她在之后的生活之中,多出不少选择。

    等他把赵二救出来,就带着谈月梨一块转学去城里念书。

    不知道谈择会不会答应。

    段需和看着谈择挑着一捆柴走到后院,干活的时候他把袖子卷了起来,露出的胳膊看起来居然很结实。

    也对,毕竟要干活养一家子人,没点力气怎么行,不过他平时穿的衣服都太宽松了,身高加持下便会误以为瘦削。

    段需和突然想到,谈择也还在念书,他之前计划的时候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件事。

    谈择当家太早,身上有种超出年龄的老成,这种违和的感觉让段需和甚至有点怕他。

    如果让他也一道去城里念书,谈择会同意吗。段需和觉得他可能有自己的想法,已经能养活自己的人恐怕不太愿意接受这种恩惠。

    或许是感觉到段需和的目光,谈择走到他身边。

    段需和拉了拉衣服,若无其事地说:“怎么?”

    谈择俯下身对他说:“别去送死。”

    这实在不是一个比他小那么多的人该说的。

    连段文方都不会这样跟他讲话,无论家庭内外,他始终待人恭谦,就算段需和有哪里做得不对,也会温和地说:“小和,能跟你聊一聊吗,只是沟通,如果你觉得爸爸说得不对,也可以立刻讲出来。”

    段需和希望自己也能成为这样的人,不过这很困难,控制情绪实在是一门学问。

    “我当然不会!”段需和小声说,避免被屋里的谈月梨听到,“我有一个新的想法。”

    那就是——等到赵达走了再去,段需和认为这个一个很有效的计划,不用承担被砍的风险,除了时间把控不是很精确,但是赵达总是要出门干活的,之前那么久都不在家,肯定待不了几天就走。

    段需和带着一双从爷爷抽屉里偷拿的手套,和一个原本装馍馍的塑料袋出发了。

    墙不高,绝对不到两米,段需和踮起脚可以看到里面,垒几块石头就够到顶了。

    但是他没想到,瓦片碰撞的声音居然比石头清脆那么多。

    术业有专攻,这个知识点大概小偷比他熟悉很多。

    才压了半个身体上去,瓦片就叮叮咣咣一阵响,风吹雨打腐蚀了不知道多少年,摸两下就碎了。

    连地板都没踩到,赵婶就跑了出来,她手里居然也握着一把刀,浑圆的刀锋,看起来有半口磨那么大!不愧是屠夫家里,随便摸出把刀来看起来都能把人劈成两半。

    他慌不择路只想逃跑,翻身就往下窜,已经做好尾巴骨摔在垒起的石头块上的准备。

    但是墙下有人把他接住了。

    谈择踢出去一颗石子,在地上弹了一下就没了声,似乎撞上了什么软和的东西。静了半秒,隔壁家的狗嚷嚷起来,连带着那一片的狗都叫,跟助兴似的。

    赵婶推门出来往那边走了两步张望,没看到人影,便也没有追出去,黑灯瞎火她又只有一个人,大概也不敢,骂骂咧咧地回屋了。

    谈择拉着段需和往相反的方向走。

    段需和怕他怕自己,等到了能说话的地方率先反思:“我太鲁莽了!应该先去看看那些瓦片……”

    “这下你死心了,明天就走。”

    谈择并不是在跟他商量。

    段需和怕这种斩钉截铁的语气,他慌乱地说:“不行,段然还在那里!”

    谈择深吸一口气:“就算赵二是段然,你也停止这种想一出是一处的游戏,找人来帮忙,现在你除了摔一身伤什么也得不到。”

    段需和摇头:“我知道,一开始我不是一个人,我跟警察敲过很多扇门,也有朋友派人同我一起,但是,这么他们都不是段然。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情,有时候连父母都觉得段然可能已经死了。”

    他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这些大道理不应该让别人来听的,他不想把这种苦水倒在无关的人身上,不过谈择没有打断他,也没有不耐烦,他似乎愿意听下去。

    段需和接着说:“其实我知道,赵二记错的可能性非常小,有可能只是我的臆想,但是,万一呢。”

    谈择的善意似乎是段需和的想象力赋予的,他本人只有一副铁石心肠,说:“自我感动不如做点有用的。”

    这一榔头敲在段需和脑袋上差点把他砸死。

    愚公移了半辈子山,菩萨说原本这里可以做景点致富全村。

    段需和无论如何睡不着了,他也觉得谈择也有道理,有理到都有点恨谈择了,为什么可以这样轻易说出不好听的真话来,可能因为谈择打心底也恨他。

    他也恨自己好了,随大流还轻松一点。

    这辈子最恨他的人其实是岑琳娇,她一直觉得他是扫把星,她做生意亏本、打牌输钱甚至包括打蛋打了个臭鸡蛋,都是岑浩的错。

    如果不生这个儿子,她就不会有这么多拖累,她那么漂亮,原本可以过明星的生活。

    四岁之前,段需和常年被关在黑色的储物间里,他一直以为自己的名字叫“霉虫”。

    “待在这里。”

    岑娇说完就走了。

    段需和被埋在两个巨大的垃圾袋中间,怀里还抱着刚从家里拿出来的,几乎和这个垃圾场融为一体。

    这里很不好闻,很浓的死鱼腥味,不过段需和觉得闻久了觉得,好像也没那么难以忍受,而且垃圾袋是很软的,戳下去就有一个小坑,好玩。

    到了很晚的时候,天完全变成了黑色,段需和等得都睡着了,梦里听到高跟鞋的声音,回荡在整个巷子里。

    他的耳朵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原来是妈妈回来了。

    岑娇明显是输了牌,纤长的眉蜿蜒曲折皱在脸上,月光把她照得惨白,像索命的鬼。

    “都怪你,都是因为你!”

    她把失败归结于段需和的霉运,从他不幸的降生开始算账,拖着他的一只耳朵走路,直到段需和的惨叫声把边上的邻居都吵醒,打开窗骂人为止。

    段需和终于回到了他的小床上,捂着疼痛难忍的耳朵。

    其实他的心里并没有很悲伤,他都没有哭,因为只要岑娇把他带回来了,他就不是没有人要的小孩。

    最幸福的一天,岑娇回家的时候,居然给他买了一辆特别漂亮的玩具小车,段需和想,果然世界没有绝对的坏事,就算是打牌也能有赢钱的时候。

    但是第二天,岑娇就因为跟牌友的纠纷被失手打死了。

    她跟人一块出老千,没有分赃给同伙,把钱拿来给自己买了儿子的玩具,还有几条裙子。

    段需和本来已经练成了铜筋铁骨,准备在她的咒骂下活出自己的一番精彩了,然而她用性命把自己的口头禅变为现实,这下段需和不得不相信,他真的是霉虫,如果不是买玩具,妈妈就不会死。

    原来他真的是给人带来坏运气和倒霉的虫子,这很离奇,因为他长得一副人样。

    这件事情击垮了段需和所有的勇气,他常常用惩罚自己来回报这个世界,比如说在孤儿院发饭的时候不去领,饿自己一顿,在晚上逼着自己不许睡觉,甚至会偷偷掐自己,把自己掐出伤痕。

    老师原本以为有人欺负他,查了一番发现居然是他自己干的。

    结案后老师跟他说:“浩浩,为什么要弄伤自己?是不是因为老师总是把你忘了呢,老师跟你道歉,以后会多照顾你的,咱们不要这么做了好吗。”

    不是这样的,段需和对老师没有任何怨念,老师明明那么温柔可亲,而且他喜欢不被人发现的感觉,这很安全。

    弄伤自己虽然很痛,但是他心里很快乐,因为觉得自己在做一件好事。但是什么也不做甚至感到快乐的时候,他很讨厌自己,明明是带来厄运的坏人,不应该这么快乐。

    随着年龄的增长,段需和懂了更多的道理,也明白这种想法其实是没有科学依据的。

    在妈妈的照顾下,他甚至以为自己已经遗忘了那种心情。

    直到弟弟丢了。

    因为他,都是因为他,没想到他的破坏力还是这么大。

    妈妈是全天下最好的那个人,老天怎么会让她丢了儿子呢,只要所有人用心去想,就会明白背后的道理,那就是因为他是带来倒霉的坏人。

    这种悲哀的想法像黑色的泥潭一样缠着他,越挣扎只会毁灭得更快。

    段需和看到谈月梨手中握着那条观音像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又是这样。

    今天天气特别好,谈月梨说要把衣服洗出来赶紧晾干,不然又要下雨了。

    段需和想要帮她洗,但是他在家务方面实在没有什么造诣,在谈月梨的衬托下更显得他多余,好在他有力气,便先把湿漉漉的被套抱回家。

    回到河埠头的时候却没有看到谈月梨的身影。

    这很奇怪,她跑来洗衣服的时候那么着急,怎么可能丢下东西跑去玩,难道有什么急事。

    段需和沿着河岸边找了一圈,连个人影都没有,只有挥之不去的蝉鸣和湍急河流拍打在石头上的声音。

    太阳已经晒得人睁不开眼,河面又被照成了一条巨大的灯段,两面夹击,像要把人烤熟为止。

    段需和躲到树荫底下,不停拉扯领口好凉快一些,但是吹来的还是热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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